弦歌盛宴──南唐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傳
一、顧閎中是誰?
顧閎中,江南人,南唐李後主朝(961年~975年)的待詔,是宮廷畫家裡的最高職位。他擅長畫人物,特別長於強記默畫,十分生動寫實。因為他畫過〈韓熙載夜宴圖〉(圖6-1)而名垂青史,雖然其他人也畫過,從歷史上看,還是他畫的最出名。
當時畫過〈韓熙載夜宴圖〉的還有兩個人,一位是顧閎中的畫院同僚周文矩,他也是待詔,我們在前面說過,他善畫人物、仕女,也曾奉旨去韓宅察看,回來畫成〈韓熙載夜宴圖〉。還有一位是顧大中,與顧閎中是同一個地方來的,他可能是顧閎中的「族屬」,曾繪〈韓熙載縱樂圖〉。
我們知道,宮廷畫家都是在宮裡畫帝后肖像、皇家生活,或者奉旨畫山水、花鳥屏風什麼的,一般不會去大臣家裡畫他們的生活,大臣也不會雇宮廷畫家到自己家裡來作畫,那為何一下子有三個宮廷畫家都專門去畫韓熙載的夜宴活動呢?那是韓熙載被南唐後主李煜盯上了,是李後主責令他們去畫的。
二、韓熙載又是誰?
韓熙載身世複雜,韓熙載(902年~970年)字叔言,北海(今山東濰坊)人,出身官宦之家,後唐同光年間(923年~926年)考中進士,他的父親韓光嗣在宮鬥中被後唐明宗所殺。926年,韓熙載怕遭到追殺,南逃投奔了吳國。937年,李昪滅了吳國,建立南唐政權,南唐任用了韓熙載,他連仕李家三朝,官至史館修撰兼太常博士。
韓熙載生性耿直,好抨擊時政,在漸趨衰退的南唐社會裡,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因而他的建議常與李家朝廷相悖,其矛盾的主因是要不要北伐、什麼時候北伐。南唐前期,社會經濟處於上升期,942年,北方後晉石敬瑭卒,契丹人於946年攻破都城開封,中原大亂。韓熙載趕緊上書李璟,力主乘機北伐,但遭到了冷遇。
韓熙載曾對好友說:「江南若用我為相,必將長驅以定中原。」可南唐官場對從北邊過來的人總有幾分猜疑,令韓熙載很喪氣。然而當北周成為強敵之時,李璟卻不顧韓熙載的勸阻,發兵北進,不僅敗北,而且淪喪了十四個州,南唐處於苟延殘喘之中。
李煜登基後,想任用韓熙載為相,挽回南唐的敗局。韓熙載深知北宋太祖趙匡胤能力很大,見識不一般,在即將亡國之際,如果自己出來任職宰相,顯然會落下「亡國之相」的千古罵名。但他又不能違抗君命,那怎麼辦呢?他晚上邀集了一群社會賢達和男男女女到家裡舉辦宴會,通宵達旦,以自我放縱的生活方式,讓李煜放棄任用自己為宰相的念頭。
韓熙載這個期間的夜生活傳到了李煜的耳朵裡,他派宮廷畫家顧閎中在晚上悄悄地到韓熙載的官邸去觀察他放縱的程度,還有周文矩、顧大中。因為韓熙載夜宴是一連許多天,有意者可以隨意出入,畫家們到韓熙載家裡,是悄悄地去看,很可能是各去各的,回來背靠背,各畫一幅以韓熙載夜宴為題材的長卷。
顧閎中憑藉他默畫的功力,回去後繪成此圖,看來這次是顧閎中畫得最好,後來只要一提到顧閎中,就是〈韓熙載夜宴圖〉,而周文矩和顧大中畫的韓熙載早已經失傳了。元初,鑑賞家湯垕在江南曾見有兩件周文矩畫韓熙載夜宴的本子,之後就不再見有記錄了。
李煜要透過圖畫來勸誡韓熙載收斂,唐代宮廷就已有利用繪畫來勸誡大臣的事例。他將顧閎中畫好的〈韓熙載夜宴圖〉給他看,意思是看看你都鬧成這個樣子,太不像話了!要知道,李煜不喜歡下臣這種毫無節制的放縱生活,他平時的生活是天天念經、寫字、畫畫、吟詩、填詞,在重聲色、求驕奢方面已經不及韓熙載了。975年,金陵被北宋攻破,宋軍抓到了李後主,他還在那裡念經呢!宋軍扒光了他的上半身,用一根繩子捆走押到了開封,這在古代是極其羞辱的事情。
韓熙載看了看畫中的自己,視之漠然。李煜拿他沒辦法,只好打消了任用他為宰相的念頭。不過,韓熙載這麼做,也是挺燒錢的。他平素蓄姬養妾竟達四十多人,很快也就虧空了,姬妾們紛紛離他而去,他不得不穿著丐裝,彈著獨弦琴,敲開她們的大門,祈求「贍養」,最後在憂鬱和困頓中死於970年,距南唐滅亡還有六年。
他死的時候,家人連口棺材都買不起,於是,李煜付了棺材錢,賜葬於雨花臺梅崗,旁邊是東晉著名的大臣謝安墓,追封韓熙載為右僕射兼平章事,死了還是給他一個宰相的名頭,還令南唐著名文士徐鉉為他撰寫墓誌銘,徐鍇收集了他的遺稿,編集成冊。在將歷史人物和背景弄清楚後,我們再欣賞這幅畫,就更容易深入一些。
三、如何欣賞這幅長卷?
那就讓我們悄悄地到韓熙載家裡的廳堂,看看他是怎麼舉辦夜宴的。
欣賞人物畫長卷一定要先弄清楚畫面是什麼結構,在什麼場景發生了什麼故事,再看看作者的款印(這幅畫的上面沒有作者的簽名和印章),然後一段一段地從右往左欣賞。欣賞的時候,就是要找「看點」,不同的欣賞者看點不會完全一樣,這與個人的專業知識、基本閱歷和生活經驗有關,最後再回溯一下或再次注意一些細節,或綜覽一下全局。
(一)如何知道作者是誰呢?
在庫房看畫,首先要看包裝盒或畫套上的作者和畫名,特別是外包首題簽,後人會在外包首題簽和畫幅起首的內簽上說明,在引首、題跋裡也會證實作者是誰。在博物館看畫就是先看展品的標籤,別小看那幾行字,那都是博物館專家經過多年綜合了多方面論證的結果,不會是一個人的意見,常常會給觀者一定的模糊度。
(二)〈韓熙載夜宴圖〉畫了什麼內容?
〈韓熙載夜宴圖〉卷以夜宴發展的時間為序列,共分五段,古代畫家往往喜歡用奇數來分出段落,這樣更能體現圖中許多獨具匠心的構思,顯現了作者敏銳細膩的觀察力和純熟暢達的表現力。全卷共畫四十六人,許多人在五段裡面反覆出現。
1.第一段:聽樂
讀者進入夜宴的狀態,那應該是一個寧靜、優雅的片刻(圖6-2)。在這裡,畫家在卷首用一張臥榻就搞定了,韓熙載和聽客們都在欣賞教坊副使李嘉明的妹妹彈琵琶。畫家在眾人背後畫了一張臥榻,榻上隆起的被子裡面蜷曲著一個人,榻上橫放著一把琵琶,極可能是一位彈琵琶的女伎。可能是她的背景沒有李嘉明的妹妹那麼深厚,這場大出風頭的獨奏表演沒有她的份,顯然是被主人冷落了,她好像窩在被子裡嚶嚶作泣,正在賭氣呢!這位琵琶女能隨意使用主人家的臥具,想必與主人的關係不一般。這從側面表明了韓宅是一個允許隨意放縱的地方,夜宴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展開⋯⋯
韓熙載坐在榻上靜聽李家妹妹彈撥琵琶曲,他的手自然鬆弛下垂,隨著緩緩而起的樂聲,遁入了空冥玄遠的妙境。全場的空氣似乎凝結了,個個都聽得入了神。從聽客的神情來看,曲子非常悠揚緩慢,可謂如聞其聲。有兩位男士叉手表示敬意,就是左手叉住右手的大拇指,這是一種禮節,表示對主人和演出者的尊重,這肇始於唐代,盛行於兩宋,元初仍有延續,到明代就沒有了。
畫中人物皆取真形,韓熙載頭戴高紗帽、身穿黑袍,與他同坐、穿紅衫的人就是狀元郎粲,斜坐在琵琶師旁的是太常寺教坊副使李嘉明,彈琵琶的就是他妹妹。他身後的小個子女伎是下一段跳舞的王屋山,她身後的男賓是韓熙載的門生舒雅,側坐者為陳致雍,正坐者是紫微朱銑,持笛者不知為何人,他們都是當時的失意文人和宮廷臣僚,被韓熙載納為朋黨。五代時,一天的主餐是兩餐,上、下午各一餐,一天三餐是北宋真宗朝以後的事情了。畫中的夜宴是在下午餐後,夜宴期間就不會有主食了,一般用的是酒水、茶湯、果品和點心。几上果品為柿子,上面有四瓣蒂,這個品種就是今天的「浙江柿」;几上還有鮮佛手,畫中的季節應該是秋天;甜品之中有江南的糯米團子(圖6-3),溫酒用的是越窯青瓷注碗(圖6-4)。
2.第二段:擊鼓
一曲琵琶樂使韓熙載的精神亢奮起來,他脫去外袍,挽起雙袖,為王屋山伴鼓,把晚宴的活動推向高潮(圖6-5)。這是一段節奏感很強的篇章,王屋山跳起了「六么舞,擊鼓的韓熙載、打牙板的舒雅及拍掌的男女賓客都處在發聲前的瞬間,與處於收縮狀態的舞蹈動作相協調,當響聲再起的時候,舞蹈姿勢則作放開狀,舞姿在有節拍的音響中伸縮變化。
畫家還畫了韓熙載的好友德明和尚(圖6-6),他作為一個高僧出現在這種聲色犬馬之娛的場合裡,覺得有點難堪,不得不把臉側了過去,但凡心未泯,又忍不住側耳靜聽這動人的樂舞。
德明和經尚常與韓熙載談論時局,就在這個夜宴的活動時,他曾問過韓熙載:「你幹嘛要弄成這個樣子?」韓熙載說:「我這麼做,就是想逃避去當宰相,中原一旦出現真主,江南丟盔卸甲都來不及,我就成了千古笑談了。」
3.第三段:歇息
經過一番擊鼓伴舞,韓熙載也累了,大家都休息一會兒(圖6-7)。他草草套上外袍,與四位侍女同坐臥榻,好像十分親暱,一侍女正侍奉他洗手,這一細節處理得十分耐人尋味:韓熙載百無聊賴地用手指輕輕沾水,滿面愁雲,他根本沒有心思。旁邊一侍女托來茶點,另畫一侍女在準備著簫、笛和琵琶,為表現下一段的內容埋下伏筆。畫中的火燭已燃至一半,暗示著夜宴的時間已經過半。
在他們的側面,又是一張臥榻,被子裡同樣藏著人,也只是比第一段裡出現的被窩更大,顯得頗為凌亂,恐怕其中有兩人在裡面「幽會」。韓熙載不檢點的生活態度使這些歌舞伎有了放縱荒淫的空間。
4.第四段:清吹
韓熙載強打精神,不經意地聽著五位樂伎師吹簫,陳致雍有節奏地打著牙板(圖6-8)。韓熙載眉頭緊皺,似乎有些燥熱,他再次脫去外袍,僅穿一件褙子。面對歌舞伎們,他敞胸露懷,揮扇驅熱。五位吹簫的伎女雖為坐姿,但各具其態,聚散有別,十分生動,那抑揚簫孔的纖巧手指頗合節拍,令觀者如聞其樂。
畫中出現三場音樂節目都不雷同,第一段是弦樂,第二段是打擊樂,第三段是管樂,傳統樂器的幾種類型大體都全了。樂伎師們手持樂器的姿勢既合乎理法,又生動自然,顯然畫家是懂音樂的啊!
在這一段中,別錯過欣賞傢俱的機會,韓熙載坐的曲形榻是一種北方的坐具,他是北方人,用這個十分符合他的身分。你還可以欣賞一下床圍和大屏風上的山水畫(圖6-9),這說明韓熙載家的生活是相當嫻雅的,裝飾用的山水畫已經不是北宋那種全景式構圖畫大山大水的氣勢了。
5.第五段:送客
曲終人散,韓熙載草草穿上黃衫,稍整衣冠,起身與賓客揮手告別(圖6-10)。那位叫陳致雍的人,坐而不起,與兩位歌舞伎難捨難分,據說「陳致雍家累空,蓄伎十數輩。與熙載善,亦累被遷」,陳致雍此時此刻的情感正合乎他的秉性。卷尾畫一女伎作哭別狀,一男士以柔情細語極力哄勸,第二天晚上,將又是一場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