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想當一個畜生
這個碰觸極為短暫,不到一秒的光景。
桑稚的腦海中還一片空白,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下一秒,她感覺到段嘉許似乎也僵住了,而後立刻站直了,往後退了一步。
兩人之間拉開一道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們站的位置在公車站的背後,背著光,光線極為昏暗。桑稚下意識地抬頭,神色呆滯,與他略顯暗沉的目光對上。不知是什麼心理在作祟,她不敢跟他對視,立刻收回眼,也往後退了一步,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桑稚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才是對的,反應太大似乎很奇怪,反應太小的話,是不是也不妥?
要不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把這個意外當作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然後像平時那樣繼續與他正常交談。腦袋混亂之際,她想用袖子抹一下額頭的位置,手舉起來時,又覺得自己這個舉動有些明顯,只好改成摸腦袋。
很快,桑稚聽到段嘉許開了口。他的呼吸聲有些重,他似乎是在按捺著什麼痛苦,聲音也因此變得低而啞:「抱歉。」
桑稚頓了一下,再次看向他,這才發現段嘉許的臉色極為不佳。
在這樣的天氣裡,他的額間還冒出細細的汗,額角的頭髮都被打濕了。嘴唇發紫,咬著牙,整個人都 緊繃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桑稚愣住了。她從沒碰到過這種狀況,瞬間想起剛剛自己似乎撞到了他哪裡。她急了,嚇得說話都結結巴巴的:「哥哥……你很難受嗎?是不是我撞到你哪裡了……」
「什麼妳撞的?」段嘉許平復著呼吸,勉強彎起唇,「妳就碰一下而已,還想詐騙哥哥啊?」
「對不起。」桑稚莫名其妙地有點想哭,眼圈漸漸變紅,聲音帶著鼻音,「哥哥,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攔計程車。」
這次段嘉許沒再說什麼,慢慢地說:「去吧。」
剛走到馬路邊上,恰好有輛空的計程車開過來,桑稚連忙攔下,跟司機說了一聲之後,立刻小跑步回段嘉許旁邊。她扶著段嘉許往計程車的方向走。
段嘉許走路的速度比剛剛慢了一些,似乎動一下他都覺得疼。他忽地呵笑了聲,語氣帶了幾絲玩味:「這次好像真是在攙扶老人。」
桑稚笑不出來。
「小桑稚,哥哥感覺好像不是胃痛?」段嘉許側頭看向桑稚,似乎是在思考,語速緩緩的,「不過這還──」
「……」
「真的很痛。」
上車之後,司機回頭看了一眼,注意到段嘉許的臉色,他問:「是喝酒喝多了嗎?什麼情況?不會吐在車上吧?」
可能是坐下之後緩解了疼痛,段嘉許的臉色也沒剛剛那麼差了,他輕笑著說:「司機大哥別擔心,我忍得住。」
司機皺起眉,決定先說清楚:「吐了要賠兩百啊。」
「如果吐了會賠的。」桑稚忙道,「叔叔,他不舒服,不是喝酒了。您把車開到市立醫院吧,謝謝。」
司機沒再說什麼,發動了車子。
說完,桑稚下意識地往段嘉許的方向看。他靠在椅背上,坐姿懶散,一隻手還捂著右下腹的位置。
桑稚不想讓他再費勁說話,所以也沒主動吭聲。倒是段嘉許先開了口:「桑稚,繫安全帶。」
她下意識喔了聲,從右後方扯過安全帶,想扣上的時候,突然想起他也沒有繫。桑稚的動作停住,她瞬間鬆開安全帶,湊到他旁邊去。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動作,段嘉許問:「怎麼了?」
桑稚探手去摸他旁邊的安全帶,嘀咕著:「我幫你繫。」
段嘉許笑:「幫我繫幹什麼,妳自己繫好就好。」
「我幫你,你好好坐著。」桑稚搖頭,堅持地說:「哥哥你睡一會兒,睡了就不覺得痛了,到了我叫你。」
「好,那麻煩小桑稚了。」段嘉許也沒拒絕,坐在原地,歪過頭盯著她,「還要妳來照顧哥哥。」
所幸市立醫院也不遠。
司機把車子停在醫院門口,桑稚付了錢,扶著段嘉許進醫院,然後去幫他掛急診。
醫生讓段嘉許去拍了X光,確定是急性闌尾炎。桑稚在一旁聽著,大致是說他這情況拖很久了,再晚點來就要穿孔了,到時候可就不是小問題了。她抿抿唇,看了他一眼。
段嘉許似乎也不太在意,眼角彎起來,只是笑。
接著,醫生在病歷本上寫著什麼,讓桑稚先去付錢,然後就安排手術。
桑稚點頭,邊看著單據邊扭頭往外走,還沒走幾步,段嘉許就喊住她:「桑稚。」
桑稚回頭:「怎麼了?」
「裡面有張卡,密碼是哥哥的生日。」段嘉許從口袋裡把錢包遞給她,語氣斯文又溫和:「謝謝小桑稚幫忙。」
她盯著他看了幾秒,接了過來:「好。」
這只是外科的一個小手術,危險性很小,時間也不長。等她付完錢回去之後,段嘉許注意到時間,便主動說:「桑稚,九點了,妳該回學校了,再晚不安全。」
桑稚沒動。
「不是什麼大事情,」段嘉許說:「做完手術,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妳有空時再過來看看我就行。」
桑稚把單子遞給醫生說:「我等你出來再回去。」
「這要一個小時呢。」段嘉許挑起眉,臉色仍是接近病態般地白,「妳一個人在外面不無聊啊?」
桑稚的情緒不太好,她悶悶地說:「你別說話了。」
「好。」段嘉許又笑了,「哥哥不說了。」
桑稚沒再說話,沉默著站在他旁邊。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今天沒有跟他約好一起吃飯,按照他剛剛電話裡說的那樣,大概也不會去醫院。
她的心裡莫名其妙地覺得悶悶的。
段嘉許進手術室之後桑稚就坐在外面等。怕室友擔心,她在宿舍群組裡說了句「今天可能會晚點回去」,然後便打開網頁搜尋「闌尾炎術後注意事項」。
過了好一會兒,桑稚收起手機,突然想起在公車站的那個意外。她下意識地摸摸額頭,也許是心理作用,在此刻,被他觸碰到的地方開始發燙,仿佛是在灼燒。
那一刻,他呼出來的氣息似乎還纏繞在她身邊。
極為親暱的距離。
算了,別想了。
別想了!
是她先撞過去的,人家被撞了反而還道了歉。按具體情況來分析,這樣算起來,反倒應該是她占了他的便宜。而且就只是碰到額頭,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看他的反應,好像也並沒有把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
沒等桑稚繼續胡思亂想,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來電顯示是「媽媽」。注意到螢幕上方的時間,桑稚連忙接了起來:「媽媽。」
黎萍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只只,妳還沒回宿舍嗎?』
因為她跑到這麼遠來念書,過來之前黎萍提前跟她說好,每晚十點要通個電話。如果她有事情的話,可以傳微信跟她說一下。
桑稚沒撒謊:「對。」
黎萍:『跟朋友出去玩了嗎?』
「不是,」桑稚說,「媽媽,我在這邊遇到哥哥的那個朋友,就是我國中時當我家教的那個,段嘉許。」
黎萍:『欸,媽媽記得。』
「因為他幫了我很多忙,我就想請他吃個飯。」桑稚解釋著,「但他生病了,我就送他去醫院,現在在醫院。」
黎萍:『生病了?嚴重嗎?』
桑稚:「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那妳多照顧著點吧,那孩子家裡也沒什麼人。』黎萍歎了一聲,『妳自己也要注意點,早點回去,知道嗎?』
桑稚被她的話感到好奇,訥訥地問:「家裡沒什麼人是什麼意思?媽媽妳怎麼知道的?」
『啊?』黎萍說,『我好像沒跟妳提過這件事,但妳也問他。妳哥哥這個朋友,好像是在大一上學期的寒假,跟妳哥哥借了三萬塊錢。』
「……」
『妳哥那時候才幾歲,哪有這些錢,就跟妳爸要了。』黎萍輕聲說,『說是要幫媽媽治病。後來錢還了,但好像說人也沒了。』
桑稚有點說不出話,半晌後才問:「那他爸爸呢?」
『這個媽媽就不知道了。』黎萍說:『但如果他爸爸在的話,這錢怎麼可能讓小孩來借?』
做完手術之後還要住院一週,段嘉許被安排在一間雙人病房。他穿著病人服,頭髮散落在額前,面容看起來蒼白而冰冷,精神狀態不太好。
手術是局部麻醉,所以他還清醒著,手背吊著點滴。看著一旁的桑稚,段嘉許彎起唇,再次提醒:「桑稚,妳該回學校了。」
桑稚輕聲說:「知道了。」
「出去之後攔一輛計程車,把車牌號碼記下來傳給我。」段嘉許說,「然後到宿舍之後,打通電話電話。」
「哦。」桑稚抓著單肩背包上的背帶,猶豫地問:「手術會痛嗎?」
「不痛。」段嘉許笑,「有打麻醉啊,沒感覺。」
桑稚點點頭:「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沒課的時候再過來。」段嘉許不甚在意地說:「哥哥在這邊也沒什麼事情,不用小桑稚天天來回跑。」
「……」桑稚看他一眼,「嘉許哥再見。」
「嗯,再見。」
見她出了病房,段嘉許拿起一旁的手機看了眼。注意到桑延打了通電話給他,他眉眼一抬,慢條斯理地打了回去。
聽著耳邊響起機械的嘟嘟聲,段嘉許忽地想起在車站旁的事情,以及桑稚的反應。小女生極為猝不及防,似乎是被嚇到了,連看都不敢看他,可能還覺得有些尷尬,半天都不吭一聲。
她可能很介意這件事?
不等那頭接起,段嘉許掛斷了電話,終於有時間和精力來想這件事。
算起來,這小孩過幾個月也該十九了?就算不算年齡,他剛剛那個行為也好像是占了人家小女生的便宜。
她還是他兄弟的妹妹,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一個小孩。
而且她都十九了,他是不是也不能那樣總逗著她玩了。萬一這小孩突然一轉念,誤會他有畜生般的想法,這就不太好了。
小女生可能都比較在意這些?
段嘉許摸摸眉心,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罪惡感。
他突然想起她之前的那個網戀對象。
在這個時候,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打斷他的情緒。是桑延打來的。段嘉許接了起來,思考著要不要坦白這件事情。
桑延的聲音從那頭傳了過來,語調懶懶的:『兄弟,你的闌尾割了嗎?感覺如何?』
「挺好的。」段嘉許扯扯唇角,散漫地說:「你可以去試試。」
『長得帥的人沒有這個東西,懂嗎?』說到這裡,桑延提起一件事,『聽說是我妹送你去醫院的啊?』
段嘉許:「嗯。」
『這點小事還要送?你不能自己去醫院嗎?』桑延悠悠地說:『你就不能注意一下嗎?痛的時候自己主動去趟醫院不就好了。』
段嘉許:「你打電話來就為了這件事?」
『我剛好有空,聽說你生病了,就打個電話過來慶祝一下。』桑延說,『既然你沒事就算了,我要去睡了。』
「等一下,」段嘉許沉默幾秒,「我跟你說一件事。」
『說。』
段嘉許斟酌著該怎麼表達。
這怎麼說?說我剛剛不小心親了你妹一下,小女生看起來還滿介意的,希望你這個做哥哥的別介意。
這不是有毛病嗎?
「算了。」段嘉許說,「沒什麼。」
『……』桑延那邊也安靜了一會兒,很快又說:『我就是特別看不慣你這點,一個大男人說話像小女生一樣扭扭捏捏,有什麼話不能直說?』
段嘉許:「掛了。」
『等一下。』桑延似乎是來了興致,『兄弟,我聽說你最近又要相親去了?你老闆還挺熱心的,幫你介紹多少個了?』
「……」
『沒有一個看對眼嗎?我看你現在也沒對象。』桑延說,『好吧,兄弟,我教教你,你不要像以前那樣說話。』
段嘉許眼皮也沒動一下:「我哪樣說話?」
『你說話的語氣,我一直不好意思打擊你,』桑延的語速慢吞吞的,『你懂的,有點太土了。』
「……」
『看你也不像是喜歡姊弟戀的人,』桑延說,「兄弟,我跟你說,現在的「九年級」不喜歡這一套。」
段嘉許眉頭一皺:「九年級?」
『我們「九年級」比較潮,懂吧?』桑延悠悠地說:『我知道你這個「八年級」不懂,但你得跟上時代啊。」
段嘉許跟桑延差了一歲。一個一九八九年出生,一個一九九○年。
段嘉許被他氣到了:「你太閒了,掛了。」
他看了眼時間,盤算著從這裡到宜荷大學的時間,正想打個電話問問桑稚上車沒有,餘光注意到門邊有動靜。
段嘉許抬起眼,立刻看到剛剛已經走了的人此刻又回來了。她站在門旁邊,沒動,似乎怕被他罵,聲音很小:「嘉許哥,我……還是陪著你吧?」
「……」
「我感覺如果是我生病,」桑稚抓抓頭,「你應該也不會走的。」
此時病房裡只有段嘉許一個人,室內安靜得過分,顯得空蕩又寂寞。他平躺在床上,喉結滑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沒得到他的同意,桑稚也不敢進去,只好又問一遍:「可以嗎?」
段嘉許這才開口輕聲問:「吃飯沒?」
「我剛剛去附近買了個麵包,」桑稚眨眨眼,遲疑著走到他旁邊,把袋子遞給他看,「還買了瓶烏龍茶。」
「吃這個會飽?」段嘉許掃了眼,「叫外送吃吧。」
桑稚搖頭:「我不太餓。」
段嘉許:「妳什麼都沒吃呢,怎麼不餓?」
「就是不餓。」桑稚把袋子放到旁邊的桌子上,轉身把床尾的椅子搬到床邊,動作慢吞吞的:「我想吃的話就會吃的,這麼大的人了才不會餓著自己。」
段嘉許盯著她,突然笑了出來,沒再說什麼。
桑稚坐到椅子上,把麵包拿出來,小聲說:「我剛剛問了一下護理師,你得平躺六個小時,然後十二個小時之後才能下床。」
「嗯。」
桑稚咬了一口麵包,咕噥道:「然後你現在還不能吃東西,這一週都得吃流質食物,這點滴好像得打三天。」
段嘉許漫不經心地聽著,又應了一聲:「嗯。」
之後房間裡便安靜下來,只剩下桑稚吃東西時發出的小聲音。
病房裡有暖氣,桑稚坐沒多久就覺得有點熱。她站起身把外套脫掉,折了幾下掛在椅子上。
注意到她的動靜,段嘉許瞥了一眼,目光定在她身上幾秒,然後淡淡地說:「大冷天的穿什麼裙子。」
沉默突然被打破,桑稚抬頭,恰好跟他略微上挑的眼睛對上。
這語氣跟她媽抓到她冷天還穿薄衣服一樣。
這個人某種程度上像她爸、她媽、她哥三個人的合體,在家裡就一直被管穿著,桑稚不想過來這邊了還被管。
「這是長裙。」桑稚低下頭,繼續啃著麵包,「你想穿也可以穿。」
「……」
段嘉許撇過頭看她。
她吃東西的樣子跟以前一樣,臉頰鼓得很大,像個小河豚。他有點想笑,又怕扯到傷口,只好輕輕地說話:「這邊比南蕪冷。妳自己注意點就好,生病了不舒服。」
聽到這話,桑稚莫名其妙地想起上一次來宜荷的事情。嘴裡的東西忽然就變得難以下嚥,她沒看他,拿起烏龍茶喝了一口,點了點頭。
勉強把麵包吃完之後,桑稚看了一眼時間:「嘉許哥,你要不要睡?」
「幾點了?」
「快十一點了。」
段嘉許:「妳怎麼睡?」
桑稚想想:「我去租個陪伴床,沒多少錢。」
「陪伴床?那個不好睡啊。」段嘉許皺眉,明顯不同意,「旁邊那張床是空的,妳去把床租下來。」
「不用。」桑稚嘀咕著,「我又不是過來享受生活的。」
「……」
也不等他再說什麼,桑稚便起身往外走:「那嘉許哥,你先醞釀一下睡意。我出去問問。」
陪伴床一天才幾百塊錢。
交了錢之後,桑稚幼順便到附近買了雙份的漱洗用品。回到病房時,段嘉許正在看手機,像是在傳簡訊給什麼人。
桑稚看了一眼,沒說什麼。
「怎麼去那麼久?」段嘉許把手機放下,問道:「買了什麼?」
「牙膏、牙刷還有毛巾。」桑稚把東西翻出來,「我想去漱洗一下。」
段嘉許:「嗯,去吧。」
走了兩步,桑稚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猶豫地回頭:「嘉許哥,你想擦個臉嗎?刷牙應該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