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雨
賑災糧變成了穀殼?
「怎會如此?」虞靈犀原以為兄長是受傷或遇匪之類,卻不料是這麼一樁大案,「出發前不曾檢驗麼?」
「怎麼可能不驗?虞煥臣腦子不笨,出發之時反覆查了數遍,災糧並無異常,可是到了洛州縣才發現災糧被偷換了。這背後,定是有人在栽贓陷害!」說到此,虞辛夷凝望著尚且稚嫩的妹妹,語重心長道:「歲歲,阿娘舊疾未癒,受不得刺激。此事決不能讓她知道,只能我們自個兒……」
「我知道怎麼做,阿姐。若真有人栽贓陷害,必定是朝中肱骨權貴方能有如此手段。而武將私吞糧款乃是次於謀逆的大罪,數額龐大,必定革職抄家。」虞靈犀掐著掌心,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我們不能走漏消息,亦不能將實情上報天子,否則有心之人稍加挑撥,龍顏震怒,兄長便坐實了私吞災糧罪名。」
「正是如此。」見妹妹心思澄澈,虞辛夷寬慰了些許,「我是偷著回來與妳通氣的,現在要回宮當值,妳在家好生陪著阿娘,切莫自亂陣腳。」
虞靈犀頷首:「我知道。」
送走虞辛夷,還未鬆口氣,便見虞夫人推門進來,問道:「歲歲,妳阿姐方才急匆匆的,是出什麼事了?」
虞靈犀整理好神色,忙起身笑道:「無事,她落了一樣東西,回來取呢。」
她眼眸乾淨,裝作平常的樣子上前扶住虞夫人,道:「要下雨了,阿娘吹不得風,快回屋歇著吧。我給您揉揉肩可好?」
虞夫人望著佯做如常的么女,片刻,柔聲道:「好。妳阿姐若是有妳一半心細,為娘也就知足了。」
虞靈犀抿唇笑笑,望向外頭陰沉的天色。
雲墨低垂,風雨欲來。
酉正,僕從用長柄勾掛上燈籠,虞靈犀陪著阿娘用過晚膳歇息,總算聽門外傳來虞辛夷歸府的腳步聲。
虞靈犀立即起身,問道:「如何?」
虞辛夷的臉色比白天還要凝重,解下被雨打濕的披風,搖了搖頭。
虞靈犀的心也跟浸透雨水似的,冷冷的,直往下沉。
「阿爹呢?」她問。
那是虞靈犀的天,只要阿爹還在,虞家便不可能垮。
虞辛夷道:「阿爹稱病,已加急趕往洛州穩定局勢。」
虞靈犀有了一絲希望:「只要在朝廷發現之前,將災糧的空缺補上,便不會有事。」
「來不及了,歲歲。」虞辛夷深吸一口氣,說出最令人擔心的局勢,「朝廷以監察體恤民情為由,派了督察使連夜趕往洛州四縣。最遲明日午時,若拿不出三萬石糧食,虞煥臣和阿爹都會沒命。」
虞靈犀呼吸一窒。
皇上並不知災糧出了問題,為何如此著急派出督察使?
莫非有人刻意推波助瀾,欲將虞家置之死地?
「阿姐,督察使是哪位大人兼任?」虞靈犀問。
虞辛夷就是聽聞督察使離京的消息,才從宮裡匆匆趕回家的,立即道:「是戶部侍郎王令青。」
王令青……
這個名字十分耳熟,似乎聽過。
想起什麼,虞靈犀忽的抬眸,低聲道:「阿姐,他是太子的人。」
虞辛夷驚愕:「歲歲,妳怎麼知道?」
王令青素來老泥鰍似的世故圓滑,連常在宮中當值的虞辛夷都不知他是何黨派,身處深閨的妹妹又是從何篤定他是太子麾下之人?
虞靈犀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眼下已顧不得許多了。
她記得前世剛入王府不久,有人向寧殷進獻珍寶美人。
寧殷拄著拐杖,越過匍匐於地的朱袍官吏,涼涼道:「王令青,本王身邊不需要二姓家奴。」
朱袍官吏立刻膝行追隨著寧殷的步伐,諂媚道:「微臣以前有眼無珠,才跟了太……哦不,前太子。如今棄暗投明,願為王爺肝腦塗地!」
「哦?」寧殷瞥了他一眼,繼而瞇起眼睛,低低笑了起來。
虞靈犀如此清晰地記得這個名字,是因為那天寧殷真的成全了他那句「肝腦塗地」。
他命人將王令青的肝和腦子剖了出來,剁碎了餵狗。
「大概是,聽阿爹或是兄長提過一嘴……」虞靈犀隨意編了個理由,岔開話題道:「阿姐,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也對,妳點醒我了。」虞辛夷分析,「阿爹不肯依附東宮黨派,早成了太子的眼中刺肉中釘,何況接連婚事作罷,他欲借此事打壓吞併虞家,也並無不可能。」
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明日午時前,要麼死,要麼屈服。
思及此,虞辛夷銀牙一咬,攥緊拳頭道:「卑鄙!」
「阿姐,妳莫急,先瞞住阿娘。」虞靈犀思忖片刻,果決道:「還有時間,我去一趟薛府。」
推開門,疾風捲著驟雨迎面拍來,天地一片昏暗。
後巷,灰隼的羽翼掠過天空,消失在密集的雨點之中。
罩房內,寧殷取下箬笠而坐,借著昏暗的燈影,掃了掌心的密箋一眼。
上頭蠅頭小楷數行,便囊括了皇城及洛州四縣發生的近況。
唇線揚起譏誚的弧度,果然不出他所料:寧檀那頭豬,還是按捺不住對虞煥臣下手了。
那被藏起的三萬石糧食,足夠養活一支隊伍。
鷸蚌相爭,最適合坐收漁利之利。
朝中的水攪弄得越渾,便越是方便他起事,至於捲入局中的是誰、會死多少人……
寧殷將密箋擱在油燈上點燃,望著那點跳躍的火光,漠然地想:嗤,誰在乎?
除去那雙明若秋水的眼眸,眾生於他眼中面目模糊,皆為螻蟻。
角門處傳來車馬的聲音。
寧殷起身,順著門扉的縫隙朝庭院中望去,剛好見侍婢匆匆撐傘,護著面色凝重的虞靈犀出了角門。
聒噪的雨聲中傳來馬匹的嘶鳴,繼而軲轆聲遠去,許久,虞靈犀沒再回來。
寧殷眼裡的輕鬆悠閒倏然淡去,暈開陰翳,化為幽沉。
他漫不經心倚著門扉,莫名有些不痛快:「這麼晚,找誰去呢?」
虞靈犀去謁見薛右相。
薛岑的這位祖父是文官之首的右相,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老人家是虞靈犀此時能想到的,最後的希望了。
大雨天的夜來得格外早,暮色四合,街上行人甚少。
不過一刻鐘,虞靈犀的馬車便停在薛府門前。
前來開門的是薛府管家,聽聞虞靈犀的來意,便掛著笑窘迫道:「二姑娘來得不巧,我家兩位大人皆在宮中伴駕,尚未歸府。」
薛右相不在,虞靈犀剛燃起的希望滅了大半。
想了想,她又道:「薛二郎可在?」
「這個……我家二郎也不在。」管家歉意道:「二姑娘有什麼要緊話不妨同我說,待幾位主子歸來,我代為稟告便是。」
來不及了,只能另想辦法。
「不必了,多謝。」
虞靈犀道了聲「叨擾」,轉身上了馬車,趕回去和虞辛夷另議對策。
她不能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父兄墜入黨爭的陷阱之中。
誰知回到府中,才聽侍衛說虞辛夷剛出門去了。
虞靈犀驀地湧上一股不祥之兆,顧不得擦乾身上雨水,問道:「她去哪兒了?」
「屬下也不知。」侍衛道:「不過,大小姐是穿著百騎司的官袍出府的。」
官袍?
這麼晚了,阿姐無需執勤亦不可能入宮面聖,穿官服作甚?
想起今日方才阿姐談及太子時的憤怒與焦急,虞靈犀只覺當頭一棒:阿姐該不會,直接去找太子對質了吧?
「阿姐出去多久了?」她呼吸發顫。
侍衛答道:「剛走,不到一盞茶。」
太衝動了!
太子布好陷阱,就為了逼虞家屈服,阿姐此時去東宮無異於羊入虎口。以太子的性情手段,怎會讓她全身而退?
誰也不知太子會做出什麼來,虞靈犀越想越心冷。
重生這麼久,她第一次湧上如此恐慌。父兄已經深陷困境,阿姐絕不能再出事!
眼下唯一能壓住太子的,只有宮裡那兩位。可普通人根本無法入宮,得找皇族中人幫忙……
虞靈犀抬眸,命人將虞辛夷的佩刀拿來。
她抓著刀鞘交給侍衛,沉聲道:「你拿著阿姐的佩刀去一趟南陽郡王府,告訴小郡王,虞辛夷被困東宮,性命堪憂,求他看在阿姐曾捨命救過他的份上,速速入宮相救!去!」
侍衛懾於她眼底的沉靜,不敢怠慢,忙雙手接過佩刀,翻身策馬而去。
可太子必定不會讓寧子濯進東宮壞事,若想救阿姐,寧子濯須得入宮請來皇上或是皇后。
來不及了。
得設法拖住太子,給阿姐爭取時間。
想到這,虞靈犀心下一橫,吩咐胡桃道:「備馬,去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