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與表達
「如何判斷一個犯人是在說謊呢？那就是當他的嘴唇在動時。」
聽到這句話時，在場所有的獄警都笑了。這是美國努瓦監獄的一名警官在新人培訓中向新進職員講的一個規則，後來被大家當作笑話廣為流傳，最後無人不知。無論這句話是否足夠嚴謹，這位警官的表達是成功的──他讓大家記住了這句話，並且輕鬆地傳遞出了它的含義──對犯人說的話要永遠保持懷疑態度。
試想一下，假如他不是用上面那句有趣的話來表達，而是說「大家要對犯人說的話保持懷疑態度」，可能遠遠達不到上述效果，這便是有趣給表達帶來的特別之處。
接下來，讓我們把鏡頭切換到以色列的一所學校。
這是在學校裡真實進行的統計學課程，參與課程的一百六十一名學生被隨機分到了兩個不同的班級。其中一個班（一班）採用常規的教學方式，另外一個班（二班）則採用更為有趣的教學方式。針對二班的有趣教學，包含笑話、卡通漫畫等方式，例如老師在講到統計學中的「標準差」概念時，利用漫畫中探險家和鱷魚的有趣對話來進行解釋。
一個學期後，一班和二班的學生統一參加考試。最終結果顯示，一班學生的平均分為七十二分，二班學生的平均分是八十二分，比一班整整高出了十分！
後來這個實驗在另外一群學生中再次進行，而且換成了不同的課程──心理學課。結果仍然一樣，接受有趣教學方式的那一組學生的分數明顯比較高。有趣為什麼會帶來比較高的分數呢？只是因為好玩嗎？
強化動機與思考
首先，一些更為細緻的研究發現，有趣的表達增強了兩個關鍵元素，即聽眾的記憶和理解。在有趣的表達方式下，人們對表達內容在一段時間之後的記憶留存程度，以及對表達內容裡各種資訊、觀點的理解程度都更高。
儘管以上是教學場景，但記憶和理解這兩個底層元素，是所有溝通表達中的關鍵。簡單來說，就是我們希望對方準確地知道我們要表達什麼，並且在一段時間後仍然保持深刻印象。
那麼為什麼有趣可以增強記憶與理解呢？
究其原因，在有趣的表達中，往往有一些和我們原本認知不太一樣的角度或者不同尋常的元素，例如Part 1中黃永玉為畫作取名的風格、崔弗用俄式英語來壯膽、南茜和她的同事用「漢堡」作為航線代碼等，這些都和我們一貫的認知有著明顯的不同。而這恰恰會激發聽眾大腦產生出兩個重要的活動：首先，產生更強的好奇心及動機去理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其次，進行比理解常規內容更多一層的思考：啊，原來是這樣！
倘若需要表達的內容，是我們非常熟悉或十分認同的內容，則不會激發上述兩個大腦活動，例如：跑馬拉松比慢走要難一些，公司管理層員工比基層員工的工資更高等。
在之前那位警官的表述中，「嘴唇在動等於說謊」就是一種在人們意料之外的解釋──嘴唇動就一定是說謊嗎？這不合理啊。但正是這樣的意外和我們既有的認知相背，所以調動了人們的好奇心，使人們想去瞭解為什麼警官會這樣解釋。人們試圖理解這句話，透過認真思考，直到終於理解，這個反覆思考的過程加深了人們對這句話的印象，最終帶來了充分的認知。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我剛剛加入麥肯錫時，在迎新聚會上某主管讓二十多位新人做自我介紹，包括自己的愛好，有人說「我喜歡讀書」，也有人提到「我喜歡登山」等。
那天我隨口說道：「我的愛好是收藏古董相機，要是我們主管哪天把我給炒了，我至少還可以把那些相機賣掉，養活自己幾個月。」當時包括主管在內的所有人都笑了，不過，讓我吃驚的不是當時大家的反應，也不是主管第二天沒炒掉我，而是在我們都已離職若干年後，有一次我和那位主管再次相遇，她居然還記得我那天說的愛好。
所以說，不論你是每天辛苦跑客戶的銷售業務，還是需要應對各色人種的服務生，是即將準備面試的畢業生，還是需要面對學生的老師、面對孩子的父母，是科技公司的產品經理，還是掌管上千人團隊的企業高階主管，都可以在與他人的交流中撒上幾滴有趣，它會揮發出奇妙的味道，帶來更好的效果。
我在影片作品中，也使用了大量有趣的元素來協助我進行表達，以便觀看者記住並理解裡面的知識點。例如我在一個影片的開頭說道：「今天我們講『鉤鉤』。」然後我在鏡頭前把兩個迴紋針鉤來鉤去。
其實這個設計是為了配合我影片中講的一個知識：溝通中要有意識地接住對方的話，接話就好比用一個鉤子把對方的話鉤住，所以我用「鉤鉤」來打比方。
舉一個影片中的例子：一個人說「現在的菜價好貴哦」，另一人說「對，上次在超市買完菜結帳時，嚇我一跳」。透過肯定對方的觀點來接話，這就是在使用「鉤鉤」，而如果說「嗯，今天天氣真好」，這就沒有接住對方的話。
但如果我在影片中直接講「溝通中要接住對方的話……」就不會那麼好玩了，同時給觀看者留下的印象也不會太深。好幾個月之後，仍然有人在我的社群裡不斷提起那個知識點，他們的用詞並不是「如何接話」，而是如何使用「鉤鉤」。
有趣與人際關係
化解緊張
以前做諮詢顧問時，我最怕碰到兩種客戶：一種是要求嚴苛的，一種是態度嚴肅的。有一次，我碰到了二者的合體。那位客戶平時幾乎不笑，在不動聲色的面容下是一雙挑剔的眼睛，他似乎可以區分出十八種不同的白色。他姓方，我們在這裡就稱他為「方雙嚴」（化名）吧。
當時我剛剛進入麥肯錫不久，項目經理劉松（化名）帶著我和客戶雙嚴開會，並匯報我們的階段性建議。方雙嚴在場，現場的氣氛可想而知，他聽劉松講PPT（演示文稿）時一動不動，好似一尊雕像，我一度以為他的面部肌肉被按下了暫停鍵。忽然，方雙嚴站了起來，指著投影螢幕上的PPT說：「你們這裡的分析不完整啊，明顯少了一部分很重要的內容！」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作為諮詢顧問，在客戶面前最為精貴的器件，就是他們的建議以及建議背後的分析邏輯。因為這是客戶花高價期待換來的東西。如果諮詢顧問的分析被客戶指出存在瑕疵，那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情。因此，聽到這樣直接的否定，我心裡頓時慌了：「完了完了，方雙嚴說的有道理，怎麼辦？」
這時，只見劉松頓了幾秒，眼珠子一轉，然後看著方雙嚴笑了一下，指著牆上的投影螢幕，說了一句讓我萬萬沒想到的話：「啊，可能是這個投影螢幕太小了，所以那部分內容才沒裝進去。」什麼？這和投影螢幕大小有什麼關係？
讓我更沒想到的是，方雙嚴居然噗哧一下笑了！他不但笑了，而且轉眼之間從「方雙嚴」變成了「方不嚴」，他那包裹嚴實的外殼居然被劉松的一句玩笑融化了。隨即，他開始笑著和我們一起探討剛才指出的問題以及下一步的方向。而如果按照他往日的作風，等待我們的可能是一頓指責。
劉松的解釋顯然是不合理的，甚至是荒謬的，但就是憑藉這樣明目張膽的耍賴，這樣赤裸裸的頑皮，劉松反而把緊張的氣氛完美地化解了。用力量對抗緊繃，只會越來越緊；用頑皮去搔一搔，才會鬆開。
在人際交往中，我們經常會遇到一些不那麼輕鬆或舒適的場景，比如：
和不太熟悉的人見面時，由於不知道對方會如何看待自己的一舉一動，或者不清楚對方會做出何種反應，人們往往不會那麼自在，同時會刻意設起一道防線。
雙方的關係由於所代表的立場或者訴求不同，因此會處在很嚴肅的氛圍中，例如買賣雙方在價格上的立場不同，合作雙方在一個專案中的訴求不同等。
類似「劉松智鬥方雙嚴」這樣的場景，是由於雙方之間出現了一個重要問題，而這個問題導致了緊張的氛圍。
此時，有趣的言行可以有效地化解或打破尷尬氛圍，因為它有兩種特殊作用：
稀釋：就像在一杯濃烈的伏特加中，沖入一杯帶有氣泡的檸檬汁，它把氣氛中原有的嚴肅等級降低了，當人們發現了彼此更為放鬆、自然、真誠的一面後，自己也會更加放鬆，這是一個相互影響的過程。假設原來是九級嚴肅，那麼有趣的談笑與舉止將其稀釋後會降到二三級。
轉移：就像用直升機把兩人之間的炸彈從原地拉走了。在相對緊張的氛圍下，人們的關注點往往在某一個點上，這時如果一個笑聲闖進來，這個點便被人們拋在了腦後。當然它不一定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已經變得不再是焦點。
在人際關係中，有趣除了能夠化解緊張，還可以進一步增進人們之間的親密感。
增進親密感
在一家星級飯店的廚房裡，餐飲經理湯姆走進來問：「宴會的沙拉準備好了嗎？」
廚師傑瑞說道：「還沒有。」
湯姆有些不悅，因為他認為傑瑞的備餐速度太慢了。不過，湯姆轉為輕鬆調侃的口氣說道：「信不信連我做沙拉都比你快，要不要來一場比賽？」
顯然，作為餐飲經理的湯姆並不是專業廚師，不可能比做沙拉的廚師更專業或更快。但這個「挑釁」引起了廚房裡所有人的興趣。大家紛紛熄了火，放下了手中的廚具和切了一半的火腿圍過來，他們甚至開始下賭注，期待比賽的開始。
「傑瑞，你行嗎？」、「傑瑞你不會要輸了吧，哈哈！」大家附和道。傑瑞不好意思地捲起了袖子。「加油！」、「快一點！」比賽在十多人的呐喊聲中開始了，廚房變成了競技場，不過沒有你死我活，只有競技帶來的刺激感。
比賽結果沒有任何意外，傑瑞贏了。不過此刻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透過這場有趣的比賽，餐飲經理湯姆不僅向傑瑞和其他廚師在激烈又和諧的氛圍下更加明確地強調了備餐速度的重要性，同時也大大增進了餐飲經理和廚師之間的關係。據當時的觀察者歐文．林奇教授回憶，這次比賽後來成了餐飲團隊津津樂道的一個故事。
湯姆透過比賽這種方式達成的效果，顯然勝過了說教或訓斥的效果，它打破了人們之間由於所處的組織環境或文化不同而建立起來的壁壘。它釋放了一種「我們還可以透過更輕鬆的方式來互動」的訊號，進而增進了雙方的親密度。有趣的言行對親密度的影響在一個「玩耍實驗」中充分表現出來。
在該實驗中，互不認識的參與者每兩人一組共同完成一個任務，然而大家的任務有所不同，每個小組都單獨在一個房間內完成活動，因此他們並不清楚其他人做的是什麼。
有些組的任務被設計成非常有趣的活動，例如讓其中一個人用眼罩矇住眼睛，另一人把吸管橫著夾在嘴裡，目的是讓他說話時不夠清晰，從而讓這個任務更好玩。嘴裡夾著吸管的人需要按照指令，把一個皮球扔到矇眼人的左邊或右邊，並告訴對方應該如何移動才能夠接住皮球。就這樣，一個人說不清，一個人看不到，從而確保了活動的有趣性。
另外一些組則進行很普通的任務，例如一個人口頭指揮另一個人做出一些常規動作，兩人並沒有矇眼或夾吸管，因此他們不會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活動。
在他們完成這個任務後，每人都需要填一份問卷，評價自己感受到的與組內另一位夥伴之間的親密程度。那些一起完成有趣任務的參與者，感受到的親密度要遠高於完成普通任務的參與者。顯然，有趣影響了人們對親密度的感知。追溯原因，其實這不僅僅是因為好玩，還因為裡面暗藏著更深刻的東西。
首先，當我們在經歷有趣時，往往會伴隨一些從未有過的新的體驗，或者接收一些新的資訊、感受或觀點，例如實驗中有些參與者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用嘴巴夾著吸管說話，有的參與者是第一次不用眼睛只靠聽覺定位飛來的皮球。儘管這些事情很小，體驗很微妙，但對他們來講都是一種「自我延伸」，即在經歷或認知上超出原有範疇的過程，其本質上與海龜第一次爬上沙灘、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阿姆斯壯登上月球並無區別。
那麼在人際互動中，有趣會讓人們共用彼此「自我延伸」的過程，就好比有趣組的兩個人，他們透過「你說我聽，你扔我接」，共同體驗到了這個有趣的活動帶來的延伸過程。正是這種共用，讓人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連結，在這個連結裡，人們有時互相挑戰，有時互相幫襯，有時甚至互相嘲笑，有時也在互相接受。不過，也只有參與到共用中的雙方才能夠明白其中的美妙與樂趣，因此「自我延伸」變成了「共用延伸」。
有趣讓人們在「共用延伸」的過程中增進了親密度。無論是交朋友、與人合作、促成交易，還是管理團隊等，親密度的增進都會讓這些人際關係更加順滑。有趣就像是一列穿越亞馬遜熱帶雨林的雲霄飛車一樣，它讓乘坐的夥伴共用了一段超越日常的體驗，在他們體會了驚嚇與驚喜之後，彼此之間也有了一頁只有對方才能夠讀懂的日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