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人類躺在地上,側身半屈姿。右手下方有頻道控制介面的碎片。我看過很
多死亡人類(真的很多),所以我先進行了初步掃描,並且將數據與我記憶庫裡的數據資料比對,包含體溫對應環境溫度、屍斑狀況以及各種與人類死亡後出現的液體有關的項目。這些數據我都存放在永久記憶庫裡。比對結果讓我得以估計死亡時間。我說,「大約四小時。」
曼莎博士與高層軍官英達互換了一個眼神。
曼莎博士的神情深不可測。軍官英達則看起來很厭煩的樣子,不過只要我在的時候她總是長這個樣子。她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把掃描數據、我的調查內容和比對結果統整成一份人類能夠閱讀的報告,傳到她的頻道位址,同時也寄了一份給曼莎。英達眨了眨眼,她的視線在閱讀報告的時候變得很專注。曼莎回應收到報告,但她的目光只是看著英達,一邊眉毛挑起。(我仍在同時使用掃描和視覺功能檢視現場,但是我有新的情報無人機組成的任務小隊在我頭上盤旋,提供我現場影像。)
我們在保護地太空站購物中心的一個岔路口,這是一個圓形的空間,有三條小走
廊在這裡匯合,其中一條短走道通往較大的次要主走廊:轉橫道。(這裡的廊道都有名稱,是保護地其中一項稍微有點煩人的傳統。)不管它的名稱,這條走廊不算常用,通常被當作從居住區通往工作區的捷徑。(這座太空站沒有像企業網裡那樣,把暫時居住空間和永久住房分隔開,但這絕對不算是保護地最奇怪的地方。)
不只是這個交叉路口,而是保護地太空站整體來說,只要有人被殺都是很怪的事,不論是對過客和太空站居民的威脅評估報告來說,發生事故的風險都很低,而且就算有,通常也只是運輸口區發生的酒醉後的愚蠢/傷害行為一類。在這個交叉路口,威脅評估報告上顯示意外身亡的可能性甚至更低,幾乎是零。
這個路口什麼都沒有,只有挑高天花板上的照明、標準銀藍色特殊材質牆面,牆面上的塗鴉和畫作現在已經被當作太空站歷史的一部分而保存下來。我猜如果你真的是鐵了心,還是可以透過打開牆面下的電源蓋,然後,我不知道,去舔之類的把自己弄死吧。但這名死亡人類顯然不是那樣死的。
針對全太空站的謀殺事件跑出來的威脅評估報告數字穩坐底線百分之七。(要讓數字掉到比這還低的話,我們就得移動到無人居住的星球上才行。)(我從未接過要前往無人居住星球執行的合約任務,因為我如果接到合約任務且抵達該星球,那就表示我們居住在那裡。)你絕對沒有在這裡看過死亡人類像這樣躺在地上。
「嗯,」終於看完報告的英達說,(我知道,人類看東西的時間真的是天長地
久。)「我不知道這東西的準確度是多少——」
另一名維安人員走了進來,此人為其中一名平常負責檢查貨物運輸的生物危害技術人員,頻道識別為圖柔。圖柔說,「我們的掃描分析顯示受害者已死亡四小時。」
英達嘆了口氣。圖柔技術員顯然以為這項資訊會迎來比較正向的反應,現在露出一頭霧水的神情。
「身分呢?」我說。死亡人類的控制介面故障,所以我沒辦法叫出任何資訊。如果動手的人目的是要隱匿死亡人類的身分,那他們也未免太過天真樂觀了吧?所有永久居民以及每一位在太空站離艦的過客,保護地太空站都會存下他們的身分證明和全身掃描結果,所以要跑身分證明結果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已知關聯人?」
圖柔瞥了英達一眼,她點點頭表示可以回答。圖柔說:「死者身上沒有皮下標記、夾帶檔案、強化部件或任何有身分證明的東西。我們已經利用外型特徵針對近期抵達的乘客清單做過初步搜尋,但是沒有結果。」看見英達不滿意的表情,圖柔補充道,「沒有控制介面的情況下,我們得等醫療人員抵達現場進行全身掃描,才能與訪客進站資料比對。」
英達說,「那醫療人員還沒到這裡的原因是……?」
圖柔果然立刻皺起眉頭。「今天是學校單位的預防性健康檢查日,負責進行移動式全身掃描的機器人可能在忙那個?它得把他們用的移動式醫療間移過來?」
人類很愛「把話變成問句,這樣聽起來比較沒那麼糟」這招,而且聽起來其實還是一樣糟。
英達看起來很不悅。
曼莎的嘴角正在用一種「我想說點什麼但我不會說」的方式抽動。
英達說,「你有跟他們說這是緊急狀況嗎?」
圖柔說,「有,但是他們說這件事的確是緊急狀況,直到現場醫療人員宣布人員已死亡/無法救援的那一刻為止,在那之後,這件事就被排到他們要處理的非緊急事件清單最後一項了。」
保護地就是喜歡把事情都弄得很複雜。這可不只是我在此地親身經歷的比喻而已。好吧,對,我就是在比喻。
英達下巴線條繃緊。「這是謀殺案件。如果下手的人又殺了其他人——」
曼莎打斷她。「我會致電他們,讓他們知道這不是意外死亡事故,妳說的對,情況很緊急,我們需要他們立刻來現場。」她又看了屍體一眼,皺起眉頭。「政務委員會一接到警報訊息,就立即關閉了運輸口並派出救援人力,但妳確定這個人——死者——是旅客,不是居民嗎?」
救援人力指的是在執行糾察任務的武裝船艦,他們的工作是打消搶匪想接近太空站的念頭,並且在站內和短程貨運需要協助的時候前來幫忙。
運輸口關閉後,救援船就會在外面阻止任何已經停靠或未停靠的船艦離開太空站,直到政務委員會發布新的命令為止。
圖柔承認道,「報告委員,事實上沒辦法。我們只是猜測此人是訪客。」
「了解了。」曼莎的表情沒有責怪的意思,但是我敢說她現在的表情看起來也不像她覺得圖柔、英達或現場任何人的表現無可挑剔。這件事很明顯是太空站維安組集體失職。(至少對我來說很明顯。)
英達一定也知道這點,因為她伸手捏了捏鼻樑,好像頭很痛一樣。以保護地的人類標準來看,她的個子算矮,膚色是比曼莎淺一點的棕色,年紀可能也大一點,不過身材很精實,看起來可以瞬間出拳揍人。但這大概不是她身為資深軍官的原因,這個職位其實偏向行政職。她對圖柔說,「想辦法確認身分就是了。」
圖柔離開時的身影像是想要趕在情況惡化前趕快逃走。曼莎的眉毛仍直對著英達,已經挑到不能再高。(其實也不是這麼說。實在很難描述,你得現場看過才知道。)英達的雙手往空中一拋,然後說,「好吧,要談就談吧。」
曼莎帶領著我們一行人離開現場,來到轉橫道上。轉橫道很寬,挑高的拱頂天花板上投射著星球表面的全息投影,讓人覺得自己抬頭看見的運輸口是透明的。這裡是主太空站購物中心分出來的岔路,通往服務辦公室區,另外還有其他分支路徑可以通往補給區。現在此處的交通流量已經降到最低,但是仍有一具替太空站工作的機器人拿著亮光指揮棒出去引導人類、強化人和送貨無人機改道,繞過這個路口的入口和太空站維安組的設備。維安組人員就站在那兒,想假裝自己沒有在看我們。跟我們一起走來這裡的曼莎的兩名政務委員會助理正用一種嚴厲的眼神看著那些維安組人員。
那具機器人大可啟動隱私屏障,但是曼莎和英達只是走到了用來擋住餐飲服務場
所的大型植物群落的長形闊葉後方。(一道頻道標記傳來,內容以多種語言和保護地標準用語,標示出這地方叫做「澱粉食物!」並且附註這裡會在循環日休息時間的時候打烊。)
這地方相對來說是很隱密沒錯,但是我還是派出無人機掃描,檢查有沒有人試圖在我們身上鎖定強化聽力的設備。英達轉向我問道,「你有這方面的經驗嗎?」
我用無人機看著她,讓我自己的目光停在「澱粉食物!」標記上,那標記還有一群小小的跳著舞的身影繞著它,我猜那些應該就是澱粉食物吧。我說,「處理死亡人類的經驗嗎?當然。」
曼莎的大挑眉現在轉向我了。她敲了敲我的頻道,想進行私人連線。我連好之後
她傳來,你覺得這會是灰軍情報嗎?
呃,可能吧?現在我們只知道有一起異常死亡事件,沒有任何線索看起來與曼莎,或其他灰軍情報可能想鎖定的我的人類有關。我對她說,我還沒有足夠的資料作任何評估。
了解。然後她接著說,我希望你跟太空站維安組合作處理這件事。雖然跟我們目前的企業問題完全無關,對你也是個很不錯的機會。
呃呃。我對她說,他們不想要我。(嘿,我也不想要我啊,但我沒辦法擺脫。)而且我若能獨立調查會比較簡單,尤其是在我的調查導致我要把突然死亡的灰軍情報探員毀跡滅屍的時候。
(不,那個死亡人類不是我殺的。如果是我,我不會把屍體丟在太空站購物中心
裡,這什麼爛招。)
她說,如果你想要留在保護地聯盟,改善與太空站維安組的關係會有顯著的幫助。他們可能會雇用你擔任顧問。
曼莎不常用「這是為了你好,你這個白癡」的口吻說話,所以現在她會這樣說,代表她真的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除此之外,我不是白癡,我知道她說的對。但反正我也還不能離開保護地,就算我不喜歡這裡,這裡也不喜歡我也一樣。我的威脅評估報告的數字仍持續上升中。(我現在把威脅指數報告功能連到其中一個訊號輸入端了,這樣我就能不間斷地收到即時報告內容,而不是只是偶而去檢查一下,沒錯,這就變成不間斷的干擾,因為這功能對什麼大小事都有反應。不,對我的焦慮一點幫助都沒有。但是仍是必要的。)
太空站維安組已經聽過灰軍情報威脅程度的簡報,但我對他們的信賴就跟他們對我的信賴程度差不多。(就是都不太多,驚喜吧。)他們對於企業攻擊行動也毫無經驗。
他們的工作主要是在意外發生時派出援手、維護維安設備和掃描檢查是否有違法危險貨物,而不是抵禦暗殺任務。他們甚至不用到運輸口外巡邏。
英達用一種酸溜溜的神情看著我們,意味著她知道我們在頻道上私下交談。曼莎面對我的神情仍是用力挑眉的樣子,所以我回答了英達的問題。「對,我有調查在受控條件下發生的可疑死亡案件的經驗。」
英達的凝視目光中沒有太多懷疑的意味。「什麼受控條件下?」
我說,「獨立工作駐點。」
她的神情變得更嚴肅了。「企業奴隸勞工營。」
我說,「對,但是如果我們這樣稱呼那些地點,行銷和品牌經營部門會生氣,然後我們就會被電力突波攻擊大腦,把我們的神經組織燒掉一點。」
英達皺眉。曼莎雙臂交叉,神情結合了「你現在高興了吧」和「快點把話說一
說」。
英達瞇眼看著我。「我知道曼莎博士要你加入這次的調查。你願意跟我們合作
嗎?」
好,我說我之前調查過這類事件的時候,我說的是實話。而在任何獨立企業任務之中,對人類來說最大的威脅,不論是挖礦的時候或是——好,主要就是挖礦,隨便啦——對人類最大的威脅不是搶匪,不是憤怒的吃人怪物,或者叛變維安配備,而是其他人類。他們會意外或故意殺害彼此,而每當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你就得快速釐清狀況,因為這種事情會影響保證金,也決定公司該不該賠償損失。維安配備會接獲中控系統的命令去蒐集錄影和音訊證據,因為沒有人相信人類主管,包含其他人類主管在內。
我處理過幾次事件是人類偷偷殺害彼此的那種,而不是比方說,在用餐時間當著食堂裡所有人面前動手的事件。但那些多半是在我記憶被洗清之前發生的事情,所以細節都不太清楚了。最好的方法還是一開始就留意挑釁或有破壞性的行為,比方破壞其他人類的維生系統包,或是在飲水中下毒這種事,這樣最能有效避免人類互相殺害。然後你要通知醫療系統,把那些人找來進行評估,或者請主管把他們移動到其他地方,這樣一來如果醫療系統無法說服他們住手的時候,那就會是別人的問題。總而言之,整個手段就是要想辦法避免事件發展到最後那一步。
(我知道聽起來好像這些人在簽了約之後就只是整天跑來跑去想謀殺其他人,但是說真的,情況其實比較像是那次我要去賀夫瑞登站時搭的船艦上,那些以為我是強化人維安顧問的可憐人類的處境。他們已經因為簽了勞工合約,既沮喪又害怕,一直吵架和打架。變成合約勞工就是讓一切惡化的原因。)
我的檔案庫裡有我駭了控制元件後發生的所有事的紀錄,但當時那段日子裡我其實沒有太多相關經驗。我有的是數千小時的懸疑類型媒體檔案,所以我腦袋中的理論知識有不少應該是偏誤度大概高達六到七成的垃圾。
但是曼莎說的對,加入調查最能夠快速釐清異常死亡事件是否是太空站上有灰軍情報相關活動的一個徵兆。我說,「我願意。妳可以把曼莎博士身邊的維安強度增加到我訂下的標準嗎?」對,這件事一直沒吵出個結果來。
英達的下巴再次繃緊(她一定會弄傷自己),但她說,「當然。現在太空站裡有個在逃殺人犯,我會把所有維安層級都提高,包含政務委員會和曼莎博士的維安部屬在內。我其實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怎麼做我的工作。」
噢,好喔,也許維安層級就可以從根本不夠到差不多夠了吧。我沒有任何表情,因為我知道比起我做出任何反應,英達更討厭我完全沒反應。
曼莎清了清喉嚨,意思是「你們兩個想要惹毛彼此,但你們只惹毛了我」。然後她說,「這樣的話,雇用契約應該很快就會發出來了吧。」
英達的聲音很冷淡。「是的,不需要派那個恐怖的律師來找我。」
她是說李蘋,因為她說了「恐怖的」。身為保護地一流的企業網合約法專家,顯然讓李蘋變得像是律師界的戰鬥配備。
保護地居民用的雇用契約十分簡單,因為他們的星球法典已經有非常多內建的保護規定。(比方說,人類和強化人不能把自己的勞動權益或身體自主權簽讓給他人,這種行為會直接違法。) 但我不是市民,嚴格來說也不是一個人,所以條件來說比較困難。
但是李蘋的合約能確保他們不能逼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而我完成工作後也能收到現金卡。(我們一開始討論要讓我去找工作的時候,是要用這個方法鼓勵保護地政務委員會核准我永久難民身分。對於簽合約的時候,我竟能親身參與到內容擬定過程這種事,我真的不太熟悉。(我之前的合約都是公司簽的租賃合約,在那種合約之中,我就只是一件設備。)李蘋跟我保證過,「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會保障你隨時可以像個王八蛋一樣到處晃來晃去的權利。」)
(我說,「彼此彼此。」)
(曼莎說,「各位,拜託一下。我在安排下一通跟家裡的會議通話,要調停青少年之間的糾紛,我需要把所有耐性留到那時候。」)
如果要這麼做,那我就要馬上開始,這樣才能確認這件異常謀殺事件不代表任何對曼莎的威脅。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堆下載好的娛樂檔案要看。我說,「我可以現在開始檢驗死亡人類嗎?」
英達看起來很疲倦。「放過我吧,還有可以麻煩你在查案過程中稱呼受害人為﹃死者﹄或﹃受害人﹄嗎?」她轉身要走,沒有等我回答。
她沒看到曼莎對著我用嘴型說夠了。(我猜頻道不足以支持所有溝通類型,特別是伴隨很多瞪視的那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