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X先生買松露
此次偷偷摸摸的生意始於來自倫敦的一通電話。打電話的人是我的朋友法蘭克,曾登上光滑的雜誌頁面,被描述成一位隱居的大亨。我更知道他是一位大師等級的美食家,對待美食毫不馬虎,跟那些政治狂魔一樣。在廚房的法蘭克就像嗅到氣味的獵犬,凝視著冒泡的平底鍋,滿懷期待地渾身顫抖。白豆燉肉濃郁的味道讓他昏昏欲睡。我妻子說他是她款待過最有成就感的客人之一。
當他解釋為什麼打來時,聲音帶有一絲驚恐。
「三月了,」他說:「我很擔心那些松露,不知道還有沒有剩?」
三月松露產季結束,附近的市場,距離旺圖山山麓的松露村很近,松露商人似乎銷聲匿跡了。我告訴法蘭克他可能晚了一步。
一想到眼前美食被剝奪的情景,他便陷入一陣可怕的沉默——沒有松露蛋捲、松露派和松露烤豬肉。我們的通話因為失望變得沉重。
「有個人,」我說:「可能會有松露,我可以問問看他。」
法蘭克開心地叫出聲來。「太好了、太好了。只要幾公斤,我要把它們放在雞蛋盒裡冷凍起來。春天的松露,夏天的松露,只要幾公斤。」
以目前巴黎的價格,兩公斤新鮮的松露會超過一千英鎊。就連在普羅旺斯,繞過中間商,直接跟穿著沾滿爛泥的靴子和皮手套的獵人購買,也是一筆可觀的投資。我問法蘭克他是不是確定要兩公斤那麼多。
「不能缺貨,」他說:「反正你看能拿多少就多少吧。」
我與松露商唯一的聯繫方式是當地一家餐廳廚師在帳單背面寫下字跡潦草的電話號碼。他跟我們說這個人在松露的事上很嚴肅,是個童叟無欺的人,而在買賣松露這個陰暗的行當中並不總是講求誠信,據說詐騙就跟艾克斯(Aix)出太陽一樣普遍。我聽過把鉛彈和松露放在一起,抹上泥土增加重量的事,更糟糕的是從義大利進口品質不佳的貨當作法國本土松露出售。沒有可靠的供應商,就可能破財。
我撥了廚師給我的號碼,向接電話的男人提起他的名字。啊,是的。確認資訊後,我問他有多少貨?
一些松露?兩公斤有嗎?
「哦啦啦,」那個聲音說:「你是做餐廳的嗎?」
不是,我說,我是為一個英國朋友買的。
「英國人?哎呀。」
他氣急敗壞地花幾分鐘解釋這個季節這麼晚了要想找到大量松露有很多因素要考慮,X先生(他販售松露的化名)答應我會帶他的狗上山看看能找到什麼。他會通知我結果,但不會很快。我必須耐心等他的電話。
一個星期過去,然後在將近兩個禮拜的某天晚上,電話打來了。
一個聲音說:「我有你要的東西,我們明天晚上可以見面。」
他跟我約六點在卡龐特拉路的電話亭旁。他問了我開哪牌的車和顏色?還有一點很重要:他不接受支票。現金比較好,他說。(我後來發現這是松露買賣的標準做法。松露供應商不相信文書作業,不開收據,對要付所得稅覺得很荒謬。)
我在快六點時抵達電話亭,路上空無一人,口袋裡有大把現金讓我感到很不自在。報紙上充斥著在沃克呂茲的鄉村小徑被搶和發生爭執的報導,據《普羅旺斯報》的犯罪記者稱,歹徒在外四處遊蕩,謹慎的市民應該閉門不出。
我在黑暗中帶著莎樂美腸大小的五百法郎鈔票卷,彷彿一隻煮熟的鴨子插翅難飛,我到底在幹嘛?我在車上找尋防身武器,但我找到最好的東西是一個購物籃和一本舊舊的《米其林指南》。
過了十分鐘,我才看到一組車頭燈。一輛凹陷的雪佛蘭廂型車噴著廢氣,停在電話亭的另一邊。我和司機隔著安全的距離偷偷打量著對方。他只有一個人,我便下了車。
我一直期待見到有著一口爛牙、穿著帆布靴、眼神兇狠的老農夫,但X先生很年輕,留著黑色短髮和整齊的小鬍子。他神色愉悅,甚至在跟我握手時笑了笑。
「天色昏暗你是找不到我家的,」他說:「跟我來。」
我們驅車離開,偏離主要道路,開進一條蜿蜒曲折的石路,越來越深入山中。X先生開車的方式像是走在高速公路上,我則在後面顛顛簸簸、搖晃得厲害。最後,他轉進一道狹窄的大門,停在一棟昏暗的屋子前,房子周圍是好幾叢橡樹灌木。當我打開車門時,一隻巨大的德國牧羊犬從陰影中出現,仔細地聞著我的腿,但願牠被餵飽了。
一進門我便聞到松露的味道——那種成熟、帶著些微腐爛的氣味,可以穿過除了玻璃和錫製品以外的任何東西。即便是雞蛋,只要跟松露一起放在盒裡,吃起來也會有松露的味道。
而松露就放在廚房的桌上,堆在一個舊籃子裡,黑色、一顆顆的疙瘩、既醜陋又美味、價格不斐的松露。
「你瞧,」X先生把籃子舉到我鼻子前,「我已經把泥巴刷乾淨,吃之前不要洗。」
他走到一個櫥櫃前,拿出一臺老舊的磅秤,吊在卓子上方橫樑的鉤子上。他用手指一個一個捏了捏松露,確保沒有軟掉,然後將松露放到發黑的秤盤上,在秤重的同時,跟我聊了他的新實驗。他買了一隻小型的越南大肚豬,想訓練牠來找松露。豬的嗅覺比狗好,他說,但因為正常的豬體型跟一台小型曳引機差不多,不好帶著隨行去到旺圖山腳挖松露。
磅秤的指針左右晃動,落到了兩公斤上,X先生把松露裝進一個亞麻袋裡。他舔了舔拇指,數著我付給他的現金。
「很好。」他拿出一瓶渣釀白蘭地和兩個玻璃杯,我們便為了預祝他訓練松露豬的計畫成功喝一杯。他要我下個松露季一定要跟他去看看這頭豬的訓練成果。這會是檢驗技術的一大進步——超級豬。當我準備離開時,他給了我一把小顆的松露和他的蛋捲食譜,祝我去倫敦一路順風。
回家途中,我車上一直瀰漫著松露的味道。隔天,我的隨身行李也染上一股松露味,當飛機降落在希斯洛機場時,我準備帶我的包包通過英國海關的X光機檢驗,頭頂的置物櫃飄出一股濃烈的氣味,其他乘客好奇地看著我,然後慢慢地走開,彷彿我得了口臭末期。
當時正值埃德溫娜.柯里(Edwina Currie)提出的沙門氏菌警戒期,我曾幻想被一群檢疫犬逼到牆角,並因為進口可能危害國家健康的外來物資被隔離。我試探性地穿過海關,沒有一個人聞到異樣。然而,計程車司機卻察覺到不對勁。
「天哪,」他說:「你帶了什麼?」
「松露。」
「喔,對,松露。死很久了,對吧?」
他關起隔板,讓我不用像平常那樣聽司機唱獨角戲。他把我送到法蘭克家後,特地下車打開後車窗。
那位隱居大亨親自出來迎接我,欣然接過松露。他把一個亞麻袋遞給晚宴的客人,一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聞的是什麼味道,接著把在廚房的主廚叫出來,一個風度翩翩的蘇格蘭人,我一直認為他是大管家。
「我們要先處理這些,沃恩(Vaughan)。」法蘭克說。
沃恩挑眉,仔細聞了聞,便知道袋裡裝的是什麼。
「啊,」他說:「新鮮的松露。明天的鵝肝加這個會很美味。」
X先生絕對會贊同。
時隔兩年再回到倫敦,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感到格格不入,有一種陌生感,我對自己變化如此之大感到驚訝。或許是因為這裡是倫敦。大家總是無休止地談論金錢、房產價格、股票市場和各種公司雜事。幸好英國人傳統上喜歡抱怨的天氣沒人提起。至少這點從未改變,在這裡的每一天都在濛濛細雨中渡過,路上行人弓起身子抵擋落下的雨滴。車流幾乎停滯,但大部分司機似乎不曾注意到;他們忙著講話,談論關於錢和房產價格的問題。我想念普羅旺斯的陽光、空間和廣闊的天空,我意識到我再也不願回到城市生活了。
在去機場的路上,計程車司機問我要去哪,我告訴他後,他會意地點點頭。「我曾去過那裡,」他說:「弗雷瑞斯(Fréjus),住露營車,該死的貴。」
他收了我二十五英鎊,祝我假期愉快,並警告我讓他對弗雷瑞斯印象變差的飲水問題。我那三天一直跑廁所,他說,我妻子高興壞了。
我搭飛機從冬天進入春天,抵達馬里尼昂,體驗到我一直不懂的自在氣氛。馬賽被譽為歐洲半數的毒品交易中心,但手提行李攜帶大麻、古柯鹼、海洛因、英國切達起司或任何形式的違禁品,都可以不通過海關走出機場。就跟天氣一樣,與希斯洛機場形成鮮明的對比。
X先生很高興聽到自己的松露有多麼受歡迎。
「你朋友不是專業人士?只是真的很喜歡松露?」
對,我說,但他的一些朋友不確定能不能接受松露的氣味。
我幾乎可以聽見電話那頭的他聳了聳肩,松露這東西有點特別,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對喜歡的人而言越多越好。他笑了起來,聲音變得神祕兮兮。
「我有東西給你看。」他說:「我拍的電影,我們可以邊看邊喝渣釀白蘭地。」
當我終於找到他家時,那隻德國牧羊犬就像看到丟失已久的骨頭朝我撲來,X先生把牠叫走,用我曾經聽獵人在森林裡呼喚狗的方式對牠發出嘶嘶聲。
「牠只是愛玩。」他說。這句話我也聽過。
我跟他進屋,走進涼爽、瀰漫著松露味的廚房,然後他在兩個厚底玻璃杯裡倒了渣釀白蘭地。叫我亞蘭就好,他用正統的普羅旺斯口音說:阿朗。我們走進起居室,百葉窗拉下來遮陽。他蹲在電視機前,把一盒卡帶放進錄影機裡。
「看,」亞蘭說:「導演不是楚浮,但拍攝的是我朋友。現在我想再拍另一部,手法更專業。」
《男人的野心》片頭曲響起,螢幕出現一個畫面:兩隻狗爬上一座多岩石的山坡,後方是亞蘭的身影,旺圖山及其白色的山峰出現遙遠的背景中。接著標題浮現——我山赫巴斯——赫巴斯是普羅旺斯語的松露,亞蘭解釋道。
儘管攝影師的手有點抖,剪片的手法也很突兀,但仍然頗引人入勝。畫面中,狗試探性地聞了聞,到處亂扒,使勁掘著地面,直到亞蘭把牠們推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在鬆軟的土壤下摸索。每當他挖到一塊松露,狗都會得到一塊餅乾或一小塊香腸作為獎勵,鏡頭會突然拉近,特寫一隻沾滿泥土的手拿著泥土附著的腫塊。鏡頭沒有錄製的解說,但亞蘭講解了整個畫面。
「牠很會找,小隻的那隻。」畫面出現一隻小小、不起眼的狗嗅著一棵夏櫟樹的底部。「但牠老了。」牠開始挖地時,亞蘭便出現在鏡頭前。鏡頭拉近,特寫沾滿污泥的鼻頭,亞蘭伸手把狗頭推開。他手指撫摸地面,撿起石頭放到一旁,耐心地挖出一個深約六吋的洞。
鏡頭突然切換,跳出一隻雪貂長著尖尖鼻子、警覺的臉,亞蘭起身按下錄影機的快進鍵。「那只是在狩獵,」他說:「但影片裡還有其他好東西,現在很少見了。很快就會成為歷史。」
當影片快轉到雪貂抵死不從地被放進旅行包裡時,他放慢了速度,畫面跳到了幾棵橡樹。一輛雪佛蘭2CV廂型車搖搖晃晃地開進鏡頭中停下來,一個戴著便帽、身穿鬆垮藍色夾克的老人下了車,對鏡頭笑了笑,慢慢地走向廂型車後方。他打開後車門,拿出一個粗糙的木製斜坡。他看著鏡頭,再次露出微笑,把手伸進後車廂。他直起身子,握著一條繩子的末端,又笑了笑,開始拉繩子。
廂型車晃了晃,一個豬頭髒兮兮的粉色輪廓出現了。老人再次用力地扯了下,那個龐然大物搖搖晃晃地從斜坡滑下,抽動牠的耳朵,眨了眨眼。我有點期待牠學牠的主人看向鏡頭,但牠只是波瀾不驚地站在太陽底下,不受明星光環影響。
「去年,」亞蘭說:「那頭豬找到將近三百公斤的松露,一個頭好壯壯的傢伙。」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隻動物去年的收入比倫敦大多數高級主管還多,還是不利用通勤時間工作的人。
老人和豬像是隨意閒晃地走進樹林,冬日斑駁的陽光灑在兩個圓滾滾的身影上。當攝影機往下拉到一雙靴子的特寫鏡頭並掠過前方空地時,畫面一下變暗。一個排水管大小、沾滿爛泥的鼻子伸進鏡頭中,那頭豬開始工作,鼻子有節奏地來回移動,耳朵在眼睛上方抖動,一心一意地翻著泥土。
隨著豬的頭猛然一抽,鏡頭往後拉,看見老人正拉著繩子。那頭豬不願離開那股明顯令牠十分嚮往的氣味。
「松露的氣味對豬來說,」亞蘭說:「很有性吸引力。這也是為什麼很難說服牠離開。」
老人完全拉不動繩子,他彎下腰,肩膀抵在豬側腰上,與其互相推搡,直到豬勉強走開。老人手伸進口袋,拿出某個東西塞進豬嘴。他絕對不會拿一口五十法郎的松露餵牠吧?
「那是橡實。」亞蘭說:「現在仔細看。」
老人跪著的身影從地上直起身,轉向鏡頭,伸出一隻手。手裡握著一顆稍微比高爾夫球大的松露,背景是老農夫的笑臉,陽光照在他的金牙上,閃閃發光。松露被放進一個沾了泥土的帆布包,豬和農夫便去到下一棵樹。鏡頭以老人伸出雙手的畫面結束,手裡滿滿都是裹著泥土的腫塊。整個早上的勞穫。
我期待看到豬被拉回箱型車上,覺得要動更多腦筋、手段靈活加上很多橡實,畫面卻把鏡頭拉遠,以旺圖山為背景,搭配再次響起的《男人的野心》主題曲結束。
「普通豬的問題你也看到了。」亞蘭說。我的確有看到。「希望我的豬嗅覺靈敏,不要……」他張開雙臂表示體積龐大。「你來看看,牠有個英文名字,叫琵姬。」
琵姬的畜欄就在亞蘭兩隻狗的窩旁,體型幾乎不比一隻肥胖的柯基犬還大,一身黑毛、肚子圓滾滾的,個性害羞。我們倚在圍欄上看牠。牠發出哼哼叫,轉過身,蜷縮在角落裡。亞蘭說牠非常親人,現在松露季剛結束,有更多時間了,他會開始訓練牠。我問他要怎麼訓練。
「要有耐心。」他說:「我訓練這隻牧羊犬成為松露犬,即使這並非牠的本能。我認為豬也是可行的。」
我說我很想看看訓練的實際成果,亞蘭便邀我冬天選一天跟他一起去夏櫟樹叢挖松露。他和據說控制著沃克呂茲松露買賣的那些多疑且神祕的農民完全相反。亞蘭是個熱心腸的人,樂於分享他的熱情。
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張宣傳松露歷史里程碑的海報。在旺圖山山腳的貝端村,有人試圖創造世界紀錄,完成「金氏紀錄有史以來最大松露蛋捲」之創舉。統計數據令人震驚——大概是由一群身材高大的普羅旺斯居民,將七萬顆蛋、一百公斤松露、一百公升的油、十一公斤的鹽和六公斤胡椒放入一個直徑十的煎蛋鍋裡。全部收益將捐給慈善機構。那將是值得紀念的一天亞蘭說,就連現在,都仍在協商採購一批新的水泥攪拌機,在沃克呂茲最出色的廚師監督下,用攪拌機以一致的速度攪拌原料。
我說這種活動通常與松露產業並不相關。太公開、太引人注目了,一點也不像傳聞中發生在市面和私下的黑幕交易。
「啊,那個呀,」亞蘭說:「確實有一些人很狡猾……」他做了個蠕動的手勢。「……像蛇一樣。」他看向我笑了笑。「下次我再跟你聊。」
他向我揮手道別,我開車回家,不知道是否可以說服法蘭克從倫敦來一趟,見證試圖創造煎蛋卷世界紀錄的那一刻。這是他會喜歡的美食怪談,當然大管家沃恩也要來。我彷彿能看到他完美的穿著一身松露服,在攪拌原料時出聲指揮:「麻煩你,那裡還有一桶胡椒,兄弟。」或許我們可以為他準備一頂氏族花呢格紋廚師帽,搭配相稱的三葉草。我發現我不該下午就喝白蘭地,酒精使我的大腦變得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