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復仇
喬納森嚥了一口口水,但還是感到如鯁在喉。你十二歲了,他告訴自己,不是在旁邊流鼻涕的小孩了。他的繼父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是這樣稱呼他的。他試著忽略肚子裡那種有蛇在游泳的感覺,回頭瞥向過長的雜草之間,那條幾乎看不見的小徑。街道上三個年紀較長的男孩對他示意繼續。其中一個人揮舞著手臂,動作像雞一樣。
喬納森再度轉向斑駁的前門。一份理事會的命令貼在門上,因歲月而泛黃,覆蓋著一層細碎的橘色黃沙,告誡業主整理院子。多年來,這間屋子都荒廢著,就在空曠的沙漠旁,位於最遠的住宅區邊緣,遠離鎮上的礦山工業。他伸出手,推了推。
門晃動著,油漆紛紛剝落。但是門上鎖了。
他看向街道上的男孩們。
「從窗戶進去啊!」雞翅男孩喊道。「你想要加入我們這夥嗎?」
喬納森連他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他想成為某個團體的一部分。他唯一的朋友布蘭登搬走後,他就感到孤獨不已。喬納森想和其他人產生連結,而不只有那個喝醉就會為了好玩而打他的繼父,還有太努力工作以致沒發現這件事的媽媽。因為如果她知道的話,她就不會讓這種事繼續發生了。他必須這麼相信。
雞翅男孩指了指一扇紗窗,它的底部已經打開了大約十八公分高。喬納森用力抬起它時,紗窗在窗框中顫動著。他又把窗戶抬高了大約二十公分,它才完全卡住。喬納森可以擠進他打開的這道入口。房裡的陰影彷彿要將他吸入。乾燥的氣味,還有另一股沒那麼討喜的味道,飄進了夏天的空氣中。他碰了碰自己的大腿內側。隔著學校制服褲單薄的棉布,他可以摸到柔軟起伏的皮膚。這讓他平靜了下來。
他會讓他們知道誰才是膽小鬼。他低哼一聲,爬上窗臺,溜進房裡,雙手做好準備,迎接下方骯髒的木板地。橘色的沙塵覆蓋著房間,就和這個茫茫荒野中的小鎮各處一樣,就連雨水都拒絕來訪。
他站起身,腎上腺素像賽車一樣在他的血管中流竄。屋內的空氣冷了許多,有著陰暗和腐朽的味道。一股沉重的靜默將這裡與窗戶外的世界切割開來。從狹窄的縫隙看出去,甚至有點超現實之感。從屋裡看出去,綠色與橘色的污點使窗外的景色看起來像海洋,又像夢境。不像從明亮的戶外看進來那樣,這裡其實沒那麼陰暗。碎花壁紙從牆上剝落,像被曬傷的皮膚。
現在呢?
一抹微笑浮上喬納森的臉。他要走過房間,從後門出來,然後再走到屋前。他想像著他們看見他從長得很高的雜草間走出來的樣子。他媽媽警告過他不要在這裡玩,但並不是因為這裡有什麼好怕的,而是因為這裡很危險。這棟房子快垮了,而且長滿寄生蟲。
他試探性地往前走,地板在他腳下吱嘎作響。在他的球鞋下,地板感覺十分鬆軟。這裡充滿了乾燥與真菌孢子的氣味,隨著他走過走廊,更深入陰影中,味道變得更加強烈。
一個衣櫃的門半開著。他往裡頭瞥了一眼,便僵住了。肚子裡游動的蛇突然變成了一汪冰水,他的心臟在喉頭怦怦直跳。在衣櫃的黑暗中,一個微笑溫和地發著光。兩排黃色的牙齒咧成一個寬大的笑容,明亮得正好足以在黑暗中看見。喬納森渾身一陣顫抖。一聲尖叫從他的心底竄出,隨著心跳卡在喉頭。他的呼吸變得短淺而快速。
喬納森的雙眼違背他的意願,逐漸適應了黑暗。齜牙咧嘴的微笑周圍浮現出一張臉,皮膚緊貼著頭骨,黑得就像古老的木頭。它的頭歪向一邊,像帶著疑問。它的鼻子狹窄尖銳,雙眼是兩條漆黑的隧道,似乎要把喬納森的理智都吸乾。這東西高高站著,甚至有點太高了,比一般的男人都高,瘦得就像一根木樁。它從衣櫃門的縫隙,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喬納森看。
尖叫聲衝破了喬納森緊縮的喉嚨。高聲尖叫劃破了寂靜,他的雙腳鬆動了起來。他拖著身子,慌亂地爬出窗戶,屁股摩擦著木頭。雙手著地時,他還扭傷了一隻手腕——
是鬼魂幹的
——受傷的手一軟,讓他的臉頰撞上乾燥而堅硬的土壤。
他衝過庭院,奔出大門,反胃的感覺隨著恐懼一起浮現。他壓傷的右手腕隱隱作痛著。他是不是聽見了一個聲音?淚水使他的視線模糊了。
一片模糊中,他看見那幾個較年長的孩子們正快速跑過轉角。他再也不在乎他們或他們那一夥了。他緊抓著自己疼痛的手腕,一路狂奔,直到他跌跌撞撞地跑進自己的家裡、自己的房間,然後在床上緊縮成一團。
*
喬納森醒來時,外頭的天色已黑。他的手腕腫了起來,疼痛不已。他知道這種傷需要冰敷,但是現在時間夠晚了嗎?他可以溜出房間了嗎?時鐘顯示九點十八分,泰瑞也許已經喝得不省人事了。喬納森的媽媽至少還要一小時才會回家。
他爬到房門邊傾聽著。電視在前面的房間發出模糊的聲響,但是他聽不見鼾聲。他緊張地接近客廳,好像那是熊住的洞穴一樣。泰瑞正弓著身子,坐在扶手椅上,全身的肌肉僵硬,充滿了憤怒與怨恨。幸好椅子是面向電視的方向。喬納森看著他的繼父舉起一個罐子,湊到嘴邊,深深喝了一口。地上已經散落著幾個空罐。隔天早上,喬納森的媽媽會靜靜地把它們都收拾掉。
他下定了決心,疼痛驅使著他繼續前進。他溜進廚房裡,在冷凍庫中尋找可以拿來當冰袋的東西。冷凍玉米。他小心翼翼地把包裝一點一點往外拉,並輕柔地關上冷凍庫門。
「你他媽的在幹嘛?」
聽到泰瑞的聲音,喬納森嗚咽了一聲。他的聲音粗糙而沉重,帶著暴力的暗示。
「我受傷了。」喬納森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我想要冰敷。」
「你覺得那值得浪費食物嗎?我們負擔得起嗎?」泰瑞大步跨過破爛的地氈,從喬納森手中搶過那一袋玉米。他抓起他受傷的手腕,湊到眼前。
喬納森嚎叫起來,一波疼痛使他的腸胃翻攪——
沒有正義
——痛楚竄過了他的手掌和手臂。
「不要哭,你這流著鼻涕的白痴!」泰瑞放開喬納森,反手打上他的臉。為了避免受傷的手受到更多折磨,喬納森的肩膀重重撞上地面。「滾回你的房間,不然我就把你打暈在這裡。」
這以前也發生過。喬納森手忙腳亂地爬起身,啜泣著回到房間,關上房門,靠著門板坐下,抱著受傷的手腕。泰瑞在外頭吼他浪費錢,好像自己有為這個家賺過一毛錢,而不是像水蛭一樣吸附在喬納森的媽媽身上似的。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在酒精上,然後抱怨自己的人生有多糟糕。他並不一直都是這麼生氣,但他一直都是個爛人。在纏上喬納森的媽媽之後,他真實的本性就像池塘裡的浮渣般浮上了表面。她一整年都是我的夏天。他以前總是會把她的名字拿來玩雙關。但是現在,泰瑞卻是他們每個人的殘酷冬天。現在已經超過七年了。喬納森已經厭倦了和他相處,卻連自己的生父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他對泰瑞的恨意在腹中燃燒著。如果可以,他真想看著那個混蛋去死。
*
喬納森醒來時,微弱的光線透進了他的窗簾裡。他伸展了一下四肢,堅硬的地板使他的肌肉緊繃。為了不讓人打開他的房門,他只好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不記得自己當門擋多少次了,但這沒辦法每次都替他擋下那些痛揍。有時候,這只會導致情況變本加厲。
他抬起手腕。腫脹似乎已經消了,紫色的瘀血從怒張的紅色之間透出。受傷的記憶使他打了個寒顫,他又想起從衣櫃裡那個瘦高的東西面前逃走的畫面。那一定是他自己的幻想,是光影造成的錯覺,是他的恐懼帶來的後果。但是,他在逃跑時聽見的聲音又是怎麼回事?他昨晚在廚房裡又聽見了。它感覺好真實,那東西在衣櫃中的姿態看起來如此輕快,面容如此憔悴,又如此靜默地觀察著他。這一切又是那麼確切。
他又開始顫抖,恐懼和從不曾淡去的孤寂感再度襲來。他一直想成為某個群體的一部分,但那只加深了他的孤獨。他真希望布蘭登還在鎮上,這樣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他還可以跟誰說那個怪物的事?也許他晚點可以打電話給朋友,但是他又怕泰瑞會責備他打洲際電話很浪費錢。
他瞪視著自己的手腕,舉起另一隻手的食指。疼痛感會和平常一樣嗎?他屏住氣息,按壓著顏色最深的那塊瘀青。錐心刺骨的疼痛感在他的手臂炸開,他悶住一聲哭喊。
救我救我
他倒抽一口氣,緊繃感使他暈眩。又是那個聲音。他是不是要瘋了?連環殺手也都說自己會聽到聲音。但這不重要,這股疼痛感太不對了。太廣泛也太隱晦,太深刻又太不受控制。就像泰瑞揍他的時候,或是他用打火機燒自己的皮膚時,那股痛覺並不精確,沒有刀片割過時那種銳利的控制感。那些割傷都是屬於他自己的,不受其他人的管束,那是他的自由意志所創造的感覺。
他活動了一下受傷的手,抿起嘴。也許他可以把手包紮起來。如果他夠幸運的話,就只是扭傷而已。他從髒衣籃裡拿起一隻襪子,緊緊綁在紅腫的傷處,把尾端紮起,然後打量著自己信手捻來的繃帶。有了支撐後,疼痛已經感覺好多了。
他打開房門。泰瑞的鼾聲傳來,就像遠處的雷聲般。喬納森瞥了一眼父母的房間,看見他媽媽的身體在被單下縮成一團。她晚上都會在米勒的酒吧工作到很晚,疲憊都還沒有恢復,她很快就要起床去做打掃工作了。在匆忙的早餐時間中,他們有時候還能說上幾句話。
喬納森進入浴室裡。他把門鎖上,站在馬桶上,伸手到水槽上方的置物櫃頂部。在視線之外,藏在櫥櫃和牆壁的縫隙之間,是他的小刀。他把刀片翻了過來,讓光線反射。這把刀片他才用過幾次,還要再用幾次才需要替換。他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刀片很快就會報廢了。轉瞬之間,它就會從純潔而閃亮的工具變成無用的廢物,他一看就知道了。
他脫下長褲,坐在蓋起來的馬桶上。他把刀片握在受傷的右手中,襪子繃帶似乎奏效了。他的左手握著一坨衛生紙。
他光裸的大腿在日光燈下顯得蒼白,細小的白色傷疤沿著兩條大腿內側排列。喬納森深吸一口氣,悄悄溜進了自己的小世界。他瞪視著自己的腿,直到正確的位置浮現出來,就在四角褲的範圍內。他把無瑕的刀片壓在皮膚上,然後往下一拉。一聲尖叫被他含在嘴裡,他吞下了疼痛,並——
幫幫我救救我幫幫我
——享受著冰冷而銳利的完美傷口。他的恐懼和擔憂逐漸流逝,只剩下他和刀片,只剩下他純淨無瑕的疼痛。
他看著血液湧出,沿著他皮肉上的裂口滲出。他試著忽略他聽見的那串話。血液繼續湧出,漫過了皮膚的邊緣,匯聚成一條細小的水流,往地上流去。他把衛生紙壓在腿上,以免血滴到地上,享受著痛苦緩緩降臨的感覺,還有傷口逐漸產生的刺痛。
沒有正義
喬納森的雙眼大睜。那個聲音在他腦中顯得好清晰,而且好迫切。「誰?」他低聲說。
衣櫃裡那個生物的畫面浮現在他的腦海,而割傷所帶來的快感再度變成了恐懼。清晰的畫面銳利地劃開了他的思緒,使一切變得破碎而紛亂。真不公平!這樣割一刀可以讓他的恐懼和孤單遠離他好幾個小時,有時甚至是好幾天。是那一刀觸發了那個聲音嗎?每一次他聽到那個聲音時,都是感到疼痛的時候。
他按了按新鮮的傷口,確保血止住了。他用冷水沖洗著刀片,直到它再度閃閃發光為止。還可以用。他從來不曾連割自己兩刀。
他重新進行準備工作,然後在前一個傷口下方,再度溫柔地割開一道傷口。美妙的痛楚使他倒抽一口氣,他讓這股感受將自己包覆起來。
請幫幫我好不公平
那張發皺而死灰的面孔,那兩個瞪視著他的空洞眼窩,還有那抹齜牙咧嘴的笑容。一聲啜泣從喬納森的嘴唇中逸出。
沒有正義
好孤單
請幫幫我
純淨而冰冷的感覺溜走了,兩條灼痛的傷口使喬納森的腿刺痛著。平靜消失了,但那迫切的懇求還在。恐懼盤據在他的腹部和腦中。
他得回去。
「親愛的,你在裡面嗎?」媽媽的聲音讓他的心臟怦怦狂跳。
「對,馬上出來!」他清洗了刀片,把衛生紙壓在傷口上,避免血液滲出,然後穿上長褲。他把刀片塞回原本的藏匿處,然後他意識到,一切都結束了。
當他打開門時,媽媽的表情很擔心。「你在裡面好久喔,親愛的。」
「他大概像個畜生一樣,在扯他的小老二吧。」泰瑞混濁模糊的聲音從臥室傳來。他一定是從扶手椅爬回床上了。也許媽媽就是因為這樣才起床的。
她的眼神好疲憊。「不要這麼粗魯,泰瑞。你還好嗎,甜心?」
「還好啊。」
「發生什麼事了?」她溫柔地抬起他的手臂,看著他的襪子繃帶。
「我只是扭到手腕而已。」
泰瑞的笑聲隔著臥室門板傳來。「我就說他在打手槍吧!」
喬納森的媽媽推著兒子的肩膀。「我幫你煎蛋。」
一如往常,她的時間不多,但是他們還有機會在早餐時間相處一下。這樣很好,泰瑞的打呼聲標示著他的距離。媽媽的視線頻頻落在喬納森包起的手腕上,但她沒再多問。他討厭她這樣,因為她一定是不希望他說這是泰瑞幹的好事。每次他說泰瑞打他,媽媽都會叫他別惹泰瑞生氣、別對泰瑞無禮,別做這個、別做那個。叫泰瑞去死吧。他還沒對媽媽生起氣來,就轉換了思路。她也怕他,泰瑞有時候也會打她。
「我去鬼屋了。」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脫口而出。
「我告訴過你,那裡不安全。」
「我覺得裡面有一隻怪物⋯⋯」
「小喬!」
「但他很難過。他需要我的幫助。」
媽媽瞪視著他很長一段時間,最後轉開了視線,忙著收拾起餐盤。「你得離那個地方遠一點,小喬。那裡不安全。」
「但如果有人需要我們的幫忙⋯⋯」
「離那裡遠一點!」她穿上藍色的工作背心,罩在T恤外面,左胸前別了一個寫著「嗨,我是夏茉(Summer)」的胸章。「我得去工作了。上學不要遲到。還有,別把泰瑞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