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純粹
雪一落,周遭就清朗了許多。上京城一掃前幾日烏雲密布的陰霾,看著天穹放亮,似乎人也跟著精神起來。
這日雪一停,江家便也熱鬧了。人還沒走近,東院裡就傳來說話聲,「竹枝三捆,木柴兩捆,米糊裝了一整罐,奴婢和留芳穿破的襖子也帶上了。」
「夠了嗎?」這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乾淨又清澈。
「足夠了,少夫人。」德榮道。
「行,走吧。」
幾人沒從正門走,而是從東院的側門出去的。德榮是長渡河一役的遺孤,蒙顧逢音收養,才不至於飢寒交迫。自己受過苦,便想著為他人擋風雨,路上遇到乞兒,總會施捨一二,當年在中州,他和朝天勒緊褲腰帶,給小巷口的病老叟送過三年饅頭。京中富庶,他們又住在官邸,需要幫助的人少了,德榮便餵起野貓。他在江家住了幾年,附近的野貓都認識他,一到冬天便來跟他討吃的。野貓很靈性,知道他是大戶人家的下人,絕不跟著進府,吃完東西「喵嗚」一聲便離開了。
今年的初雪來得急,雲頭在天上醞釀了幾日,倉皇間落下,把野貓後巷的窩給壓折了,德榮說要給貓兒搭個新窩,青唯朝天幾人便跟著一塊兒去。
謝容與遠遠看過去,幾個人動作俐落,尤其是青唯,她似乎得了溫阡的真傳,手很巧,不一會兒就把窩棚搭好了,野貓見是德榮在,其中一隻沒有走遠,就在一旁舔爪子,牠竟是第一個瞧見謝容與的,叫喚了一聲。
青唯下意識別過臉去,見是謝容與,她將手裡的破襖交給駐雲,囑她鋪進窩舍裡,起身拿帕子揩手。她今日穿著襦裙短襖,明明厚實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卻顯單薄俐落,可能因為她瘦。謝容與卻知道她並不太瘦,至少脫衣之後抱起來,該有肉的地方都是有的,跟她這個人一樣,富有勃勃生機。
謝容與把袖爐遞給她,看著她因為專注微微泛紅的眼角,笑道:「小野姑娘『差事』忙完了?」
青唯點點頭,「這裡辦好了,待會兒還得掃雪,我幾日沒練功夫,院子裡雪都積起來了。你怎麼回來了?」
早幾年她沒人庇護,都是憑真本事活著,練功夫幾乎從不偷懶。這些日子為何懈怠,原因只有謝容與最清楚。
朝天適時過來:「少夫人,那小的掃雪去了。」
「快去快去。」
謝容與牽了青唯的手,跟她一起往院子裡走,他今日一早去了廷議,本來該回衙門,外頭有差事要辦,正好要路過江家,便回來看看她,「過會兒我就得走了。」
「小野。」謝容與頓住步子,「今早我去宮裡跟母親請安,我母親說,她想見妳。」
青唯正待將袖爐交給留芳拿著,還沒遞出去,被這話嚇得手一顫,袖爐往下跌去,她眼疾手快地勾手接住,望著謝容與,「長公主要見我?」
她上一回見到榮華長公主是意外,因為她擅自闖宮,當時長公主待她頗嚴苛,一連好幾問也有些咄咄逼人,她總覺得她給長公主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青唯心裡有點發毛:「長公主為什麼要見我?」
謝容與覺得好笑:「她是我的母親,妳是我的娘子,不該見麼?」
「該見,可是……」青唯猶豫著道:「我不知道與長公主說什麼。」
她有點怵她。
謝容與道:「一家人能說什麼,一些家常罷了。我母親可能會問問辰陽那邊納采、納吉有什麼規矩,岳前輩有什麼喜好,到時我會陪著妳的。」
納采、納吉這些,不是成親才有的禮俗麼?
青唯道:「可是我們都這樣了,還用得著問這些麼?」
「我們怎麼樣了?」謝容與的聲音含著笑意,握著青唯的手稍稍緊了些。
他總是適可而止,頓了片刻道:「不管怎麼樣,當年結親用的到底不是妳我的姓名,眼下再結一回不方便,該有的體面不能短了妳,至少該把聘禮補上不是?」
他又笑了笑,「也不是今日就見,我母親近來住在宮中,不方便回公主府。」
這事青唯聽說了,皇后身懷六甲,後宮諸事都落到榮華長公主身上,得聞還能緩個幾日,青唯不由得鬆了口氣。
回到東院,院中廝役呈上一封信函,「公子,劼北的來信。」
信上字跡潦草,收信人寫的是謝容與,信卻直接寄來江家,顯然是岳魚七的。
青唯和岳魚七在中州分道而行,青唯隨顧逢音北上來京,岳魚七則趕去劼北查曹昆德。一別兩月,岳魚七該是打聽到一些消息了。
謝容與順手把信遞給了青唯,青唯拆開來一看,「果然有曹昆德的信兒了。」
「怎麼說?」
青唯一邊看信一邊道:「還記得當年曹昆德流亡到劼北,遇到一個姓龐的恩人兄長麼?這個恩人兄長全名叫龐元正,沒他曹昆德活不下來。師父兩個月前到了劼北,跟劼北人打聽這個人,聽那邊的老人說,龐元正早在咸和十四年就死了。」
謝容與道:「咸和十二、十三年,劼北鬧過大災荒,那時候大周離亂,朝廷和各州府的救濟糧有限,劼北民生多艱,甚至有易子相食的慘像,龐元正是因為災荒過世的?」
「不錯。」青唯點頭道:「師父信上說,曹昆德早年被賣到劼北,得龐元正收留,七八年的時間,他們相處得宛如家人。咸和十二年,劼北災荒,日子越過越難,三天未必能吃上一頓飯,龐元正覺得留在劼北苦無出路,便動了離開的念頭。他當時已經成家了,除了髮妻,下頭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他的妻子當時又有身孕在身,他走不開,於是決定把離開的機會讓給曹昆德。」
「他覺得曹昆德念過書,人也聰明,只要有機會,將來一定有大作為。他跟離開劼北的騾隊討了一個名額,幾乎掏空所有家底,為曹昆德湊了盤纏。當時的情況幾乎等同於離開劼北生,留在劼北死。龐元正這個舉動,無異於把活命的機會讓給了曹昆德,曹昆德也許諾,等他到京城謀得出路,一定會帶龐元正一家脫離苦海。」
「日子太苦了,單是上京這一條路,曹昆德就走了快兩年,等他終於到了京城,龐元正已經過世了。不過曹昆德當時並不知道這事,他居無定所,劼北那邊的人即便想給他寫信,也不知道往哪裡寄,何況他後來進了宮,與宮外幾乎斷了消息。一直到昭化元年,他晉了入內內侍省的押班,才有門路往宮外遞信,但當時長渡河的仗都打完了。」
咸和十七年,士子投江,接踵而至的就是長渡河之戰。長渡河一戰慘烈,將軍岳翀戰亡,近三萬將士犧牲,劼北一帶更是哀鴻遍野。
謝容與問:「龐元正過世了,他的妻兒怎麼樣了?」
「師父信上正說這個呢,昭化元年,曹昆德聽說龐元正離世,為了報當年的捨命相助之恩,拚命打聽恩人妻兒的消息。直到長渡河一役結束,龐元正的妻兒都活著,不過後來……不知所蹤了。」
不知所蹤了?
謝容與直覺不對勁,正待喚人來問,德榮進來東院,聽他們議論劼北的往事,適時說道:「長渡河一戰後,劼北一帶的遺孤難民不計其數,單靠朝廷的救濟根本活不出來,後來還是義父來到劼北,才開啟了民間商人收養遺孤的先河。」
這事堪稱昭化帝上位後的第一樁政績,民間商人收養劼北遺孤,朝廷作為回報,減免行商稅,開通劼北通往中原的商路,這才讓劼北從連續數年的災荒與戰亂中回緩過來。
「當時商人收養遺孤,也有個先後排序的。」德榮說道,譬如他和朝天,他們的父親是長渡河戰亡的將士,就是最先被挑走的,挑走也會好生教養,德榮和朝天小時候都有教書先生來教他們認字,看朝天喜歡練武,顧逢音甚至為他請了武藝師父。反之,如果是一般的難民遺孤,即便被收養,也是做下人的命,「像主子們適才說的龐家母子三人,如果在劼北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也許是被哪家大戶選去做下人了,少夫人可以請岳前輩去中州、慶明這樣的富庶地方打聽打聽。」
「師父信上也是這麼說的,他眼下又回到了中州,說是順便查一查之前我們在中州瞧見的白隼,師父他說……」青唯說著,目光落在信的最後兩行,目光隨即一滯。
謝容與見她神色不對,不由問:「怎麼了?」
青唯握著信的手微微收緊,半晌搖了搖頭:「沒什麼。」
謝容與把她手裡的信拿過來細細看了,最後幾行的確沒寫什麼,岳魚七稱那隻往來上京與中州的隼養在一家大戶人家的院中,具體位子在江留城的榴花巷子,就目前的線索來看,似乎跟曹昆德沒什麼關係。
謝容與雖然是中州人士,但他生在上京長在上京,對江留並不熟悉,正待喚人去查,外頭一名玄鷹衛匆匆進府,稟報道:「虞侯不好了,朱雀街那一帶出事了!」
「早上太僕寺林家的大少爺出門抓藥,跟遊街的士子撞了個正著,士子裡有人認出他,兩邊一言不合動了手,眼下林大少爺被堵在街上,已被人潮壓得瞧不見了,哦,對了,曲五公子也跟著……」
曲不惟獲罪,朝廷一干大員受他牽連,通通下了獄,其中包括太僕寺的林少卿。買賣名額一案在士人中引發軒然大波,無處宣洩的怒火便對準了朝廷,對準了這些落獄大員的親眷。林家比不得曲家,林少卿一入獄,家僕跑了,他的夫人秦氏也病倒了,林家的少爺想要出門為母親抓藥,奈何士子天天遊街鬧事,他如同過街老鼠,往門外邁一步都難。眼看著母親一病不起,他實在沒法子了,只好求到了曲茂跟前,央求曲茂看在昔日一同流連花叢的分上,陪他去藥鋪抓藥了。他想著畢竟曲茂為朝廷立過功,那些士人怎麼都會顧及他的顏面。
謝容與眉心一蹙:「京兆府跟巡檢司呢?」
「士子人數多,鬧得太厲害,道旁的百姓也被捲了進來,京兆府和巡檢司竭力攔人,事態還是失控了,眼下京兆府尹已派人進宮請禁衛了,就是不知道死人了沒有……」
謝容與聽了這話,再顧不得其他,疾步朝府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