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狂蘭無行
碧水流落萬古空,長天寂寥百年紅。
碧落宮的殿宇素雅潔淨,訪蘭居內落葉飄飛,秋意越發濃郁,而秋蘭盛開,氣息也越是清幽飄逸。傅主梅又把訪蘭居上上下下洗了一遍,連椅縫裡最後一絲灰塵也抹盡了,實在沒有什麼可為宛郁月旦做的,他坐在房間椅上發呆。
他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宛郁月旦讓他住他最喜歡的院子,給了他善解人意的女婢,沒有要求他做任何事,但他卻越來越覺得在這裡待不下去。唐儷辭取得了綠魅,救了他的命,聽汴京傳來的消息說那夜還死了五個人,其中一個是「九門道」韋悲吟。
阿儷是花費很多心思和力氣才得到那顆珠子的吧?他服用綠魅的粉末解了明黃竹之毒,心裡卻覺得惶恐不安,阿儷是討厭他的,這件事以後只會更討厭他吧?雖然練了很高的武功,他卻從來不是能拿主意的人,心裡覺得虧欠宛郁月旦,又覺得對不起唐儷辭,但他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來補償。
他能做的事很少,也想不出什麼高明的主意,唯一比較能說得上的是御梅刀法,但要論殺人,他似乎遠遠不及宛郁月旦和唐儷辭,而抹桌掃地之類顯然也不是宛郁月旦和唐儷辭需要他做的。
也許他該離開了,每當被人認出他是御梅主,他就會陷入這樣尷尬的境地,很多人希望他做出英明的決定、發揮決定性的作用,但他卻不知道如何做。而每當他猶豫不決或者決定離開的時候,總會讓更多人失望。
他只希望做個簡單的人,他不需要任何高深的武功就能活下去,他也並不討厭這樣的自己,但……不是承認自己沒用就找到了可以離開的理由。
他雖然沒用,但是從不逃避,只是經常做錯事。
「傅公子。」今日踏入房門的人是碧漣漪,讓傅主梅呆了一呆,「小碧。」
他上次來碧落宮的時候,碧漣漪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如今已是俊朗瀟灑的劍客,看起來比他大了七八歲。
碧漣漪對他行了一禮,「宮主要我對你說幾件事。」
「小月很忙嗎?」傅主梅揉了揉頭,「我好幾天沒看見他了。」
「宮主很忙,這幾天發生不少事。」碧漣漪對他依然持以長輩之禮,「宮主交代了幾件事,希望傅公子聽完以後不要激動,也不要離開,留在碧落宮中等他回來。」
傅主梅奇道:「小月出去了?」
宛郁月旦不會武功,剛從少林寺回來,這幾天發生什麼事讓他又出去了?
「唐公子失蹤了。」碧漣漪沉聲道。
傅主梅猛地站了起來,又撲通一聲坐了下去,「怎麼會……發生了什麼事?阿儷怎麼會失蹤的?他不是取了綠魅珠回中原劍會去了嗎?」
「事實上他沒有回到中原劍會。」碧漣漪道:「最近發生了幾件事,都不算太好。第一件,唐公子取了綠魅珠,透過信鳥寄給宮主之後,下落不明;第二件,少林十七僧在杏陽書坊混戰柳眼,混亂之中,柳眼被神祕人物劫走,之後同樣下落不明;第三件,西方桃離開中原劍會,而在她離開中原劍會的第四天,邵延屏受人襲擊,重傷而亡。」
傅主梅越聽越驚,聽到「邵延屏受人襲擊,重傷而亡」忍不住「啊」的一聲失聲驚呼,「邵先生……是誰……」
碧漣漪搖了搖頭,「不是西方桃,邵延屏遇襲的時候,西方桃人在嵩山少林寺外小松林暫住,為普珠上師升任少林寺方丈之位道喜。之前唐公子和宮主都曾起疑,西方桃潛伏中原劍會,實為風流店幕後主謀,欲殺邵延屏奪中原劍會。現在邵延屏死了,凶手卻不是西方桃。」
「小月的意思是說……」傅主梅喃喃道:「是說風流店深藏不露,除了西方桃之外另有能人能在中原劍會成縕袍、余負人、董狐筆和孟輕雷的眼皮底下擊殺邵延屏,既達到除去眼中釘的目的,又免除了西方桃的嫌疑。」
碧漣漪頷首,「不錯,這會除去很多人對西方桃的疑心。」傅主梅苦笑了一聲,「但是他……他確實是個壞人。」碧漣漪緩緩搖頭,「邵延屏死後兩日,西方桃返回中原劍會弔喪,在眾目睽睽之下擊殺『春秋十三劍』邱落魄。」
傅主梅睜大眼睛,「春秋十三劍」是與沈郎魂齊名的殺手,「他為什麼要殺邱落魄?」
碧漣漪的臉色沉重,「因為邱落魄就是殺邵延屏的凶手。」
傅主梅連連搖頭,「單憑邱落魄不可能在中原劍會殺邵先生,決不可能。」
碧漣漪道:「宮主說殺邵延屏的必定不只邱落魄一人,或許他是凶手之一,但他的作用並非用來殺人……而是用來替罪。」他平靜地道:「總之邵延屏死了,邱落魄是凶手,而西方桃從中原劍會一干人等中識破了喬裝的邱落魄,一招殺敵,解除了邱落魄在中原劍會中再度潛伏殺人的危機。」
傅主梅張口結舌,「所以他的威望就更高了?」
碧漣漪點了點頭,「中原劍會上下對西方桃本就很有好感,他是普珠方丈的摯友,又幫助劍會戰勝好雲山之役,救了不少人。這一次為邵延屏報仇,普珠方丈傳函稱謝,西方桃仗義聰慧之名天下皆知。」
傅主梅緊緊皺起了眉頭,「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這完全不對……」
碧漣漪繼續道:「隨後西方桃以邱落魄為突破,沿線追蹤,查到了風流店的一處隱藏據點,中原劍會破此據點,殺敵三十三人,奪得九心丸百餘瓶,付之一炬。」
傅主梅駭然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他……那他現在就是……」
「現在就是中原劍會中頂替邵延屏的人,成縕袍、董狐筆等一干人對他言聽計從,毫無疑心,並且越來越多的正道人士投奔中原劍會,如今新入劍會的六十九人,其中不乏高手。」碧漣漪道:「宮主要我對你說的就是這幾件事,他希望你在碧落宮中等他回來。」
「我不會走的。」傅主梅斬釘截鐵地道:「我絕不會走。」
碧漣漪眼中有了少許欣慰之色,近乎微笑,但他並沒有笑,「太好了。」
傅主梅頓時漲紅了臉,羞愧得幾乎抬不起頭來,「其實我……」
他很想說其實他留下來也沒有什麼太大作用,但碧漣漪微微一笑,「御梅之主在此時力挺碧落宮,會給宮主和唐公子莫大的支持,傅公子切莫妄自菲薄,你是刀中至尊,盛名豈是虛得?」
傅主梅點了點頭,他再說不出半句話來。碧漣漪行禮,轉身準備離去,突然傅主梅問道:「阿儷呢?他……他到底到哪裡去了?碧落宮真的沒有他的消息?他有沒有危險?」
碧漣漪轉過身來,「唐公子……本宮所得的線索只能說明他在宮城外與韋悲吟一戰後失蹤,其餘當真不得而知。」
傅主梅呆呆地看著他走遠,阿儷他不會有事吧?
他會到哪裡去?局面變得這麼惡劣,西方桃占盡上風,邵延屏身亡這件事對阿儷一定也是很大的打擊,這種時候他不可能避而不見,他會上哪裡去?他應該做點什麼,但該做什麼呢?傅主梅突然站了起來,往訪蘭居外另一處庭院走去,那是秀嶽閣,風流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居所。
那兩個人的毒已經解了,但至今昏迷不醒,聞人壑說是劇毒傷了頭腦,有些失心瘋,不可輕易刺激他們,所以至今也很少人往秀嶽閣去。
傅主梅輕輕踏入秀嶽閣,秀嶽閣內一片寂靜,除了兩人的呼吸之聲,似乎什麼也不存在。聽入耳內,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二人的內功心法截然不同,呼吸之法也一快一慢,容易分辨。
他踏入臥房,秀嶽閣臥房裡躺的是狂蘭無行,客房裡是梅花易數,狂蘭無行的毒傷和刺傷都是梅花易數數倍之重,梅花易數偶爾還會坐起發呆,狂蘭無行卻是從始至終沒有清醒過。
傅主梅按了按狂蘭無行的脈門,這人內力深厚,根基深湛,武功或許不在自己之下,可惜全身關節經脈受毒刺重創,日後恐怕是難以行走。如果不是這一身武功,聞名天下的狂蘭無行只怕已死多時了。
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揉了揉頭髮,其實他不知道自己來這裡幹什麼,就算這兩人突然醒來,他也不知道問他們什麼好。但就是覺得坐在這裡,會比坐在自己房裡發呆要讓他心裡好受一點。
狂蘭無行眉目俊朗,臉色蒼白,一頭亂髮乾燥蓬鬆,隱隱約約帶了點灰白。傅主梅坐在一旁看他,這人身材魁梧,非常高大,站起來恐怕要比宛郁月旦高一個頭,不愧是能使八尺長劍的男人。
微風吹過,初冬的風已現冰寒,傅主梅坐了很久,抬頭看了窗外盛開的梅花一眼,突然頸後微微一涼,眼角瞥見床邊的八尺長劍倏然不見,劍鋒冰寒,已然架在自己頸上。
「今日是雍熙幾年?」身後的聲音清冷,略帶沙啞,卻不失為頗有魅力的男聲。
「雍熙三年十一月……」傅主梅一句話沒說完,頸上長劍驟然加勁,傅主梅袖中刀出手架開長劍,「叮」的一聲脆響如冰火交接,灼熱的氣勁與凝冰的寒意一起掠面而過,他飄然而退,訝然看著面前的亂髮男子。
狂蘭無行已站了起來,就在他站起來的瞬間,有種天地為傾的錯覺。傅主梅的頭腦一時還沒轉過彎來,只見狂蘭無行嘴角微挑,說不上是對他那一刀的讚賞或者只是一縷似笑非笑。他微一低頭,勾起了唇角,隨後蕭然轉身,「啪」的一聲把那八尺長劍往屋角一擲,大步往外走去。
八尺長劍灌入地面三尺有餘,未入地的部分隨那「啪」的一聲脆響節節碎裂,散了一地碎鐵。傅主梅這時才喝道:「且慢!你——」他御梅刀出手,刀勢如疾雪閃電,掠起一陣冰寒直往狂蘭無行後心擊去,「快回來!」
狂蘭無行背袖微拂,一陣熾熱至極的真力潛湧般漫捲,傅主梅這一刀未出全力,但見冰寒的刀氣受烈陽真力所化,在空中晃了一晃,「呲」的一聲微響,刀氣在狂蘭無行袖上劃開一道縫隙,破袖而過在他後心衣上也劃開一道長長的裂縫。
但也僅此而已,狂蘭無行大步向前,穿門而去,御梅刀一擊不中,隨蘊力倒旋而回,傅主梅伸手接刀,臉色蒼白。這馭刀一擊雖然他未盡全力,但出刀一擊只是劃開衣上兩道縫隙是他平生僅見,狂蘭無行身受黃明竹毒刺之苦多年,竟然還有如此功力——一擲碎劍,大步離去——他究竟要去哪裡?他要做什麼?
「且慢!」傅主梅追到門口,狂蘭無行的人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宛郁月旦和唐儷辭費力救了狂蘭無行,便是想從他口中得知風流店的隱祕,結果這人一清醒就絕然離去,沒有半點感激留戀的模樣,而他雖然站在這裡,卻既什麼也沒問出口,也沒能把人留下來。
他真是……太沒用了。傅主梅頭腦中的思緒混亂了好一會兒,從臥房裡奔了出去,他闖進梅花易數房裡,幸好,梅花易數還在房裡,並沒有像狂蘭無行那樣一走了之。
梅花易數也沒有躺在床上,他坐在房裡的桌旁,一口一口喝著茶,就像一口一口喝著烈酒,見傅主梅闖了進來,只是笑了笑,也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傅主梅反而有些侷促起來,「你……你好……」
梅花易數舉起茶壺,對他敬了一下,傅主梅明白他是善意,於是走近一步,「我……我住在不遠的地方……」
梅花易數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我知道是你救了三哥。」
傅主梅反而一呆,他真是把那件事忘了,「啊……但是他——」他指著隔壁房間,分明想說清楚剛才發生的事,卻只是道:「他走了。」
梅花易數對著茶壺灌了一口茶,「他當然會走,你救了他日後定會後悔……」他的嗓音很是暗啞,並不好聽,「你該知道他身上的毒刺是我的三倍——不是三倍於常人的毒刺,單憑引弦攝命之術根本制不住他。七花雲行客以奇門異術聞名天下,陣法機關是五哥最強,暗器心法是六弟稱雄,但論真實武功……我們六人沒一個打得過三哥,他是絕對的強。」
傅主梅點了點頭,能在他御梅刀下如此從容的離去,狂蘭無行是第一人,「但為什麼你和他會中毒,變成風流店的傀儡?」
梅花易數又灌了一口茶,「真正的內情或許三哥比我清楚得多,我到現在仍然很糊塗。那天……六弟請我們到焦玉鎮麗人居喝酒,他的酒量一向不好,喝兩杯就會醉倒,難得相邀,所以我們都去了。」他笑了笑,「結果那天的酒裡下了劇毒,六弟自己喝醉了,我也倒了。我雖然中毒,酒量卻好,迷迷糊糊的知道三哥和七弟把我綁了起來,全身到處刺上毒刺,七弟扮成了女人,我不知道他們在密謀什麼……但我記得後來他們把我搬到什麼地方關起來後,二哥想要救我,卻被三哥殺了。」
傅主梅駭然,「他……他殺了你們二哥?」
梅花易數點了點頭,「所以——三哥不會對你們說任何事,他和我不一樣,風流店初起之計他就參與其中。」
傅主梅用力揉了揉頭髮,「但……但他怎麼也變成了那種樣子……」
梅花易數大笑起來,「哈哈哈……咳咳……誰叫他和七弟攪在一起?三哥武功雖然高,心機也深,但他不是卑鄙小人,而七弟……七弟那種喜歡假扮女人的娘娘腔比女人還陰險惡毒,三哥和七弟鬥,怎麼鬥得過他?哈哈哈……」他笑了一陣,又灌了口茶,「何況三哥對七弟的妹子念念不忘,偌大把柄落在七弟手裡,怎麼可能不被收拾?我只奇怪七弟好大的膽留下三哥的命,他當真不怕死。」
「七弟……是誰……」傅主梅看他情緒激動,心裡甚是擔心,「別再喝水了,小心嗆到。」
梅花易數把那茶當酒一口一口地喝,「七花雲行客的七弟,一桃三色玉箜篌啊!難道你竟然不知道?」
傅主梅奇道:「一桃三色不是叫做西方桃嗎?」
梅花易數一怔,「他有個表妹姓薛,叫做薛桃,『西方桃』三個字莫約是從他表妹的名字來的。但那表妹……」他突然笑了起來,「他那表妹我只見過一次,十幾年前他和三哥爭奪那表妹,他表妹喜歡三哥,七弟就把他表妹藏了起來,到現在十幾年了誰也找不著。」
傅主梅皺起眉頭,「他怎麼能這樣?你們不是結拜兄弟嗎?為什麼要下毒酒害你,為什麼不讓自己表妹和自己三哥在一起?」
「七弟麼……」梅花易數喃喃地道:「有些人天生心性就奸險惡毒,他要以七花雲行客之名自立派門,說要另起能與少林、武當、昆侖、峨眉等等齊名的江湖門派。這事大哥、三哥是贊成的,我從來不熱心,沒想到僅僅是不熱衷……他就能如此對我。嘿!他對他表妹癡情,怎麼可能讓她落在三哥手上?他總有辦法讓和他作對的人生不如死……」
傅主梅全身起了一陣寒意,「但……但這事十年前就已發生,他本來只是想自立門派,怎麼會變成如今風流店這樣可怕的組織?」
梅花易數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十年太長,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