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那將是後天發生的事。突然,燈光開始急滅。火車沿著軌道滑行直到完全停下來,晚班時段的工廠喊停,全國各地沮喪的青少年納悶著寬頻網路怎麼卡住了。稍後大家將會發現,原來這一年多以來,駭客們採用專業手法小心翼翼繞過看似讓人印象深刻的一系列防禦系統、備份和用來保護日本東、西部供電系統的故障安全防護裝置。核電站、風力渦輪機和老式的化石燃料爐依舊運轉,但電根本送不出去;全國電網大癱瘓,得花上四十八小時才能完全清除惡意軟體並重新啟動系統。這兩天就是在提醒每個人,他們有多麼倚賴穩定、充足又可靠的電源,其中又以可靠最重要。
這基本上是一場不流血的攻擊,但也不完全如此。醫院的備用發電機不夠或太慢上線,也會導致加護病房患者死亡。交通號誌熄滅後,共七十一名人士死於車禍事故。也有一連串不必要的小悲劇發生,好比有人在突然停電那一刻從樓梯上摔下來,或者還有一個例子是,一名大阪男士剛好置身卡在半空中的電梯,驚慌失措地破窗跳出並摔死在路上。
當一場貨真價實的國家危機發生時,你會打電話給誰?軍隊正被部署處理某些小型危機。這件事必然衝擊日本參與即將登場的利劍演習(Keen Sword)的能耐,這是歷年來日本自衛隊與美國共同舉辦的聯合演習:而士兵們此刻正忙著分送發電機到療養院,或是協助警察上街巡邏,以防零星的投機分子趁火打劫。
政府很快就宣布這是一場攻擊,不過一開始無法明確回答實際情形,更別提是誰搞鬼。然而,近幾個月來大眾已經被惡意媒體報導貪汙的新聞吸引、挑撥或激怒,特別是針對國家基礎建設處理不當的議題,此刻已經不確定應該相信什麼了;當駭客侵盜的官方電子郵件被公諸於世,顯示各部會早已收到警告,說是遺留舊系統與錙銖必較的升級作業可能導致電網內部發生災難性、連環爆的故障時,大眾更是堅決轉身背棄政府。更糟糕的是,這些電子郵件都是真的。發言團隊盡最大努力解釋事件脈絡,說是這些警告被其他事項抵消,因為他們斷定這套系統經得起考驗,而且「保證適用」,不過這些說法很弱又有圖謀私利之嫌,特別是有人發現,某些其他文件還被政府系統刪除了。
從旁觀者角度看來,這種做法像是欲蓋彌彰,政府的反駁言論被埋在媒體瘋狂大放送中,而且從政客到抖音網紅這些無論是被教唆買收、真正憤怒或單純投機性質的輿論家,全都在助長這股狂熱。一支嘲笑首相的影片在網上瘋傳,片中他倒楣地站錯位置,就在「做好事力量大」的競選口號下發表演說,正好另一張照片捕捉到災難過後的畫面,一名年輕正妹在九十六歲祖父的葬禮上哭泣,這位老人家以前是輔助醫護人員,長年參與慈善馬拉松,一路跑到八十多歲。一份小報的標題寫著:「請問首相,難道老爺爺就不是『保證適用』嗎?」
兩年前,北京曾競標日本重要的國家電網汰換工程,不過當時被打回票,原因是國家安全考量。如今,一家由中國電力公司掌握五一%股權的財團端出新提案,打算運用它的獨家技術重建電網,而且價格低廉、快速完工。議會的外交事務與國防委員會主席一直以來就是原始交易提案最尖銳的批評者之一,但是就在他發表評論之前竟然不幸去世。由於缺乏任何替代證據,警方總結死因是一場手法拙劣的搶劫行動。儘管如此,其他人依舊聲稱,這是一套搶贏合約而且有可能獲取全國電網控制權的複雜策略。不過這家財團涵蓋幾家規模稍小的日本企業,它們認為潛在獲利面臨風險,因此反過來花大錢聘請尖嘴利牙的律師保留財產授權,隨後就發出好一些造謠中傷的傳票。它們能否成功可說是無關緊要了:捍衛這樁案件的潛在成本已經高到讓許多人萌生退意,更多則是死心斷念。人們至少在公共場合中不再討論風險。
與此同時,北京一邊假掰地表示, 希望「 恐華症」 不會左右政治, 另一邊則發揮強大影響力,將大熊貓竹林送給東京的上野動物園(Ueno Zoological Gardens)。這樁交易拍板定案,中國得到一份合約、打贏勝仗,或許還有它一直尋找的長期影響力。
當然,這是噩夢一般極不可能實現的場景。不過話說回來,二○○一年十九名手持大型美工刀的聖戰分子竟可以在美國上空劫持四架客機,還搞出歷史上最致命恐怖攻擊的想法也是如此。或者拿伊朗來說好了,一種名為震網(Stuxnet)的電腦蠕蟲走後門爬上快閃記憶體,然後進入納坦茲(Natanz)核燃料濃縮工廠,它不僅深埋在伊朗地表之下,還有精銳部隊、防空系統和鐵絲網層層守衛,因為這裡置放用來提煉濃縮鈾的離心機,產出的炸彈足以炸毀整個國家。再不然就是二○一四年俄羅斯在幾乎沒射出一發子彈的情況下就占領鄰國的一部分。其間場景,從侵駭基礎建設到謀殺的每一個元素,都被套用在二十一世紀秘而不宣的影子戰爭中。
武器變得越來越貴,即使是生活在威權政府下的大眾對傷亡的容忍度也越來越低,而且無論怎麼說,拿煤礦、溫水港和大片農田衡量權力的時代已經結束。
各國長期採用非軍事手段霸凌、誘哄並欺騙的手法一路邁向勝利,然而現在這個世界已經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複雜,也更密不可分。彼此相互依存、停止戰爭是過往的正統觀點,某種程度來說確實如此,但導致戰爭爆發的壓力從未遠離,各國之間相互依存的狀態反而成為新戰場。戰爭而非交戰,採取所有類型的其他手段興戰的非軍事衝突,從顛覆到制裁、從迷因到謀殺,可能正成為新常態。
在這個過程中,戰爭與和平之間的界線可能慢慢模糊,終至幾乎無關緊要,「勝利」也只是意味著今日是好日,但無法擔保明天會怎樣。反之,我們將會生活在一個永久低度衝突經常被忽視、不聲張而且永無止境的新世界,在此即便是我們的盟友都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競爭對手。我們已經進入一個特別是以當前俄羅斯與西方屢起衝突為代表的時代,大家談論的是它已經被「武器化」,好比從資訊到看似突兀的足球流氓行為。沒錯,這是真的:二○一六年歐洲國家盃在法國進行期間,俄羅斯狂熱分子與身為對手的英國球迷發生衝突,一位「白廳消息人士」告訴報社《觀察家》(Observer):「看起來像是普丁部署的混合戰的延續。」這句評論的正義意味大過合理性。
當一切都能成為武器,這些不都變得毫無意義嗎?某種程度來說,這是公平的觀點,但即使一切都能成為武器,有些事武器化的程度仍猶勝其他。本書是一部新型態戰爭指南,或可說是戰爭新手法,或甚至是戰爭新世界。與其說它是一套預言,倒不如說是介紹潛在的未來軌跡,正如COVID-19 提醒我們,生活中隨時會冒出各種意想不到的轉折,其中一些可能會改變全世界。在此很容易就看到未來被描述成反烏托邦走向,這是一個永恆衝突,從慈善到法律等萬事萬物都可以被動員起來成為武器。但我肯定寧可被惹人不安的迷因而非核導彈鎖定,幸好打資訊戰用不上砲火。這絕非未來走向不流血衝突的願景,說到底,人們是死於經濟制裁、反疫苗假資訊和衛生預算貪汙等作為,但至少是一種不那麼血腥的衝突,在此,國與國的直接戰爭代價越來越高,最終便會漸漸脫離主流。這也是一個好人只要齊心合力就可以像壞人一樣善用同一套工具的世界。沒錯,我半開玩笑地使用這些字眼,在地緣政治中人人都是自私自利,鮮少是完全的好人或爛人,但醜態各不相同。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在那些承諾穩定、以規則為基礎的強權,和一般來說主動挑戰前述兩者的強權之間畫出模糊的界線。
不過說到底,這不是一本倡議專書。無論你喜歡與否,這可能是一種世界正在轉向的方式:此時此刻我們有必要思考這一點。你當然可以抱怨其他更聰明、更敏捷也更無情的強權如何使用這些工具對付我們,但是如果我們所做的一切只是被動因應,那我們將永遠抱怨個沒完。畢竟,當智力與想像力被武器化後,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它們強。
第一章 武器化的文藝復興
那是二○一四年二月二十三日清晨,在莫斯科西方、弗拉迪米爾.普丁(Vladimir Putin)的新奧加廖沃官邸(Novo-Ogaryovo)。會議持續一整晚,討論鄰國烏克蘭剛爆發的危機:一連串示威抗議終於將親俄派前總統維克多.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拉下台。普丁對安全局長說:「我們必須開始行動,讓克里米亞回歸俄國。」
烏克蘭的克里米亞半島在一九五四年之前都隸屬俄羅斯,至今依然是莫斯科黑海艦隊(Black Sea Fleet)的基地,既有情感意義也有策略價值。
在克里米亞,支持新任親歐派政府的遊行很快就槓上敵對陣營的示威。參與成員除了熱切渴望回歸莫斯科的狂熱分子,還有半游牧民族哥薩克人、惡名昭彰的摩托車幫派夜狼(Night Wolves,普丁曾與他們共騎出遊),以及殘暴的在地自衛義工隊。多數人其實是克里米亞兩大地方幫派賽勒姆(Salem)和巴斯馬基(Basmaki)的成員。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ederal Security Service,FSB)探員謹慎權衡後施以威脅利誘,想要讓這兩方仇家合作。就目前來說,雙方確實聯手了。一場精心策畫的選舉造勢大會就此展開,它放大並激化了對烏克蘭政府的憤恨,指責這個遠在天邊的政府長年忽視克里米亞這塊土地。聽命行事的名嘴發出警告,指出克里米亞人正面對來自基輔的壓迫;在有心人士的煽動下,群眾怒火沸騰。
二月二十七日,俄羅斯特種部隊占領當地政府的辦公大樓。這些「小綠人」(little green men,即秘密武裝人員)身上沒有任何代表身分的徽章,莫斯科則是否認與小綠人有任何關聯。這些花招這麼明顯,卻還是讓基輔與西方國家停下來想了想:難道他們是傭兵?還是黑海艦隊的獨立行動?這點遲疑就足以讓入侵者先發制人,困住烏克蘭駐防軍、掐住半島咽喉。同時,只要駐守半島的烏克蘭指揮官倒戈,莫斯科就會給予晉升與榮耀。俄羅斯軍事情報局格魯烏(Glavnoye Razvedyvatel'noye Upravleniye,GRU)部署一連串探員、假資訊與網路攻擊,切斷克里米亞與基輔之間的溝通管道。這些未經訓練的「志願軍」手握神秘新穎的武器,即使他們的行動沒什麼戰術價值,卻在俄羅斯軍力系統性封鎖半島時為他們的推諉裝傻提供掩護。
到了三月一日,他們扶植自己的克里米亞首相並逼迫拒絕叛逃的防衛者投降。新首相和前述的「志願軍」關係密切。俄羅斯援軍公開從海域、空域入境,鞏固地區安全。俄羅斯幾乎不費一槍一彈,就將克里米亞收為囊中物(僅五人死亡:兩個平民、兩名烏克蘭士兵及一名被自己槍枝誤擊的「志願軍」)。在這場行動中,顛覆政權、犯罪活動、誤導的重要性絲毫不輸軍隊兵力。
對某些人來說,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行動、正港「混合戰爭」(hybrid war)的首次長征。即使欺騙與變節不是什麼新把戲,但一門全新產業就此誕生,其間專家、分析師、寫手,致力揭露所謂的「新型態戰爭」。在外交與治國的光譜中,這是否就是最具影響力的一端?或是與衝突本質不同的玩意兒?或者它僅僅是
常狀態?也許我們的辭彙仍不足以形容一二。
名稱有什麼名堂?
混合戰爭。灰色地帶戰術。不對稱作戰。容忍度作戰。超限戰。非線性戰爭。一票新詞彙湧現,卻無助於幫助我們理解實際情況。事實上,有人認為這是「吉拉西莫夫主義」(Gerasimov doctrine),指的是源自俄羅斯參謀總長瓦列里.吉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將軍的惡毒構想。這套主義根本沒有學說可言。我早該知道這一點,但當時的我輕率天真,發想出這個詞彙當作文章標題,完全沒有想到有人會把它奉為真理(編按:作者本人就是這個詞彙的創作者)。
這則故事告訴我們要小心那些時髦吸睛的標題,因為它們的影響力最終可能遠超過內文。只是,假使「吉拉西莫夫主義」 一詞不曾出現,也許還是會有其他名詞吸引評論家的注意。畢竟,人人都想要、也需要相信新事物正在崛起。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現在甚至成立歐洲混合戰爭威脅對策中心(The European Centre ofExcellence for Countering Hybrid Threats),即使他們對這些威脅究竟為何尚未形成真正共識。對此,莫斯科也一心相信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NATO)同樣有自己的混合戰爭,並發揮神秘的技巧煽動叛亂,對抗俄羅斯在阿拉伯世界及後蘇聯歐亞大陸的盟友。
這場戰爭的主題是其中一套混合方法。超限戰的概念起源於一九九○年代的中國,意指即使面對科技更先進、兵力更強大的敵人,只要把衝突轉向經濟、領土甚至法律領域就會有勝算。在西方,混合戰爭威脅對策中心將「混合威脅」定義為「由國家行為體或非國家行為體主導的行動,結合檯面上或下的軍事或非軍事手段,削弱或傷害目標」。混合戰爭這句術語最早由美國軍事思想家法蘭克.霍夫曼(Frank Hoffman)所創,特別用來解釋非國家武裝勢力如何得以和正規軍一較高下,比如黎巴嫩境內的真主黨(Hezbollah)激進活動和以色列軍隊。到了現在,它已衍生出更廣泛的意涵,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的組合物:涵蓋戰地作戰、秘密反叛、假資訊、網路攻擊以及雙方可以投入的任何手段。
隨之到來的還有「武器化浪潮」(weaponisation wave),誹謗、天氣、貓咪萌圖等事物或概念通常都與衝突沾不上邊,突然間卻成為主流媒體乃至政治論述的一部分(為什麼是萌萌貓咪?這是因為惡意資訊如果結合吸睛、可分享的社群貼文,就可以傳播更廣泛)。這個原本只是半認真半自嘲當作本書標題的術語如今卻成為爆紅用詞。社會學家桂格.麥森(Greggor Mattson)發現,「武器化」這個字眼雖然已經出現幾十年,真正受到矚目卻是在二○一七年,八成和二○一六年美國總統大選與俄國介入的說法脫不了關係。也因此,它不僅模糊百姓生活和野蠻衝突的邊界,也反映出一種對失落世界的緬懷:一個百姓生活和野蠻衝突涇渭分明、卻從未存在過的世界。
突然間,一切都能成為武器,萬事在軍事隱喻下都成為延伸的兵陣(甚至軍火庫),充斥在我們四周。諷刺的是,真實戰爭的語言越來越平淡委婉(像是「投送系統」造成「連帶傷害」),老百姓言論的戰力卻越來越強:「藥物戰爭」、「對抗疫情」,幾乎什麼事都能冠上軍事術語,英國首相鮑里斯.強森(Boris Johnson)甚至盛讚疫苗即將問世的消息是「科學騎兵」正「翻山越嶺而來」。某種程度來說,這可能反映出,在這個新時代,恐怖分子的炸彈或對手的制裁在任何時候都能傷害任何人,迫使我們被召喚進入一座無形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