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在紐約華埠發著綠光的海鮮市場深處,蹲在一整排都是螃蟹水槽的走道盡頭,四周是吞光者製造出的一片黑暗,無數隻外星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們瞧。李奧的人就在附近,而且很生氣。我們聽見他們把整座市場拆了到處找我們,邊大吼大叫,邊發出巨大噪音。「求求你,」我聽見一個老太太叫道:「我誰也沒看見……」
進到這條走道才發現是死路已經太晚了,現在我們被困在這裡,蹲在一個狹窄縫隙間的排水孔旁,兩側是一堆即將成為盤中飧的甲殼動物,水槽疊了十層,歪歪斜斜的頂到天花板。在我們急促驚慌的呼吸下,蟹螯不間斷地隨著節奏敲打玻璃,其間夾雜著碰撞與喊叫聲,像壞掉的打字機發出的噪聲般鑽進我的腦殼。
至少這聲音能掩蓋我們的呼吸聲,只要努兒保持周遭不自然的黑暗,那群腳步聲越來越大聲的男人並未太近距離觀察眼前輪廓不規則且不時扭動的空間——一個空氣遺漏的缺口,只要視線停留就不容錯過——或許就夠了。努兒手拖過周遭空氣,黑暗隨著其劃過的軌跡散佈開來,光頓時聚集在她的指尖,彷彿一粒夜光糖霜。她把那顆光粒扔進口中吞下肚,光芒透出她的臉頰及喉嚨,而後消失。
他們要抓的人是努兒,但只要能讓我吃子彈,他們也會樂意把我一併帶走。此時,他們肯定已經發現H死在了自己的公寓中,眼球被他的噬魂怪從眼窩挖出來。當天稍早,H和他的噬魂怪帶著努兒逃離李奧的圈套,打傷他一批手下,這或許還情有可原;但讓特異者幫派五區幫的領袖李奧.伯漢姆受辱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一名他聲稱隸屬於他的野生特異者,從他自宅——橫跨整個美國東部的特異者帝國心臟地帶——遭人綁走。如果他們發現是我幫助努兒逃跑,那絕對比任何事都更能判我死刑。
李奧的人離我們越來越近,喊叫聲也越變越大聲。努兒把注意力放在她所製造的黑暗上,用食指和拇指將邊緣拉直,防止黑暗擴散開來;填滿內部空間,避免其變薄。
但願我能看看努兒的臉,觀察她的表情。我想知道她是怎麼想的,還有她狀況如何。很難想像一個人對這世界如此陌生,可以承受這一切而不崩潰。過去幾天,她被乘坐直升機、攜帶麻醉槍的普通人追捕;被一個催眠師的特異者綁架成為拍賣商品;逃脫後卻落入李奧.伯漢姆的幫派手中。她在李奧幫派總部一個房間裡關了幾天,後來在跟H一起的大逃亡期間被下了睡眠粉,直到在他公寓中醒來後,才發現H陳屍在地上。眼前令人毛骨悚然的震撼畫面集中使她爆出如火球一般的光束彈(幾乎要轟掉我的頭)。
當她從震驚恢復過來後,我便把H臨終前向我吐露的一些訊息告訴她:美國最後的噬魂怪獵人,一個名叫V的女人,我要把努兒交給她保護。關於她所在地的唯一線索就是H家的牆上保險櫃裡一張破舊的地圖,以及前身是噬魂怪、面如死灰的何瑞修口中含混不清的提示。
但我仍未把H拼命救她的原因告訴努兒,讓我和我朋友參與援救行動,最後為了使她擺脫李奧而喪命。我還沒跟她說有關預言的事,因為幾乎沒有時間——當我聽到李奧手下進到H公寓的走廊後,我們就一直在逃亡。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在想一次把所有事情告訴她會不會太多、太快了。
預言要來的七個人之一……特異王國的救星……危險新時代的來臨……整件事聽起來就像一名狂熱的邪教徒在妖言惑眾。在其他特異者世界利用努兒的輕信——更別說是在她頭腦清醒的狀態下——提出的要求後,我擔心這些事會把她嚇跑。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會在很早以前就逃之夭夭了。
當然,努兒.普拉蒂許並非普通人。她是特異者,而且骨子裡很堅強。就在此時,她頭傾向我小聲問:「我們從這裡出去後……有什麼計畫?要去哪裡?」
「離開紐約。」我說。
短暫停頓後,她說:「怎麼做?」
「不知道。搭火車?公車?」我還沒想那麼遠。
「噢,」她的語氣透露出一絲失望。「難道你不能像魔術師一樣把我們變離開這裡嗎?用那什麼時間大門的東西?」
「那其實不是這樣運作,我猜有些可以啦——」我想起連結圓形圈套裝置。「——但也要找到才行。」
「你朋友呢?你不是有……人可幫忙嗎?」
她的問題讓我的心一沉。「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裡。」
然後我心想,即使他們知道……
我感覺她肩膀垮了下來。
「別擔心。」我說:「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在其他時候,我的計畫一直都很簡單:去找我朋友。我非常希望我能這麼做,因為他們會知道該怎麼辦。自從我踏入這個世界後,他們就一直是我的強心針,沒有他們變讓我感到無所適從。但H特別警告我不要把努兒帶去找時鳥,何況我不確定我還能不能稱他們為朋友——至少不再是以前那樣了。H所做的事和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很可能將時鳥跟那些幫派達成和平協議的機會破壞殆盡,而且幾乎可以肯定讓我朋友對我的信任造成不可抹滅的傷害。
所以在只能靠自己的情況下,讓計畫變得既簡單又愚蠢:快點跑、用力想、能走運。
要是我們跑得不夠快,或者不夠幸運,我可能永遠沒機會把預言的事告訴努兒——她也會在餘生中,不論活得長或短,都不知道自己遭人追捕的原因。
不遠處傳來巨大的聲響,而後李奧的人再次大吼大叫,他們很快就會走到我們這裡。
「我有事要跟妳說。」我悄聲說。
「不能等下再說?」
現在是最不適合談話的時機,或許也是唯一的機會。
「以防萬一我們走丟了,或……發生其他意外,妳必須知道這件事。」
「好吧。」她嘆氣道:「我在聽。」
「這件事聽起來可能會很荒謬,在我告訴妳以前,先跟妳說一聲。H在死之前,跟我說了關於預言的事。」
在我們附近,一個男人正在跟李奧的手下大呼小叫。對方用廣東話,他們則是英語。接著聽見一聲響亮的拍擊,緊接而來的是一聲慘叫和低沉的威脅聲。我和努兒瞬間渾身僵硬起來。
「在後面!」李奧的手下喊道。
「這件事跟妳有關。」我繼續說,嘴唇幾乎貼著她的耳朵。
「說吧。」她低聲說。
李奧的手下拐過彎,來到這條走道。我們不再有時間交談。
***
那些人開始沿著走道朝我們靠近,某個可憐的市場員工被他們拖著一起,手電筒的光束照到牆上,透過螃蟹的水缸折射出來。我不敢抬頭看,害怕因此離開努兒製造的黑暗界線。我開始緊張,在心裡做好準備面臨一場實力極為不均的戰鬥。
就在半途,他們停下腳步。
「這裡除了魚缸,什麼也沒有。」其中一人咕噥著。
「跟她在一起的是誰?」另一人問。
「一個男孩,誰我不知——」
接著又是一聲掌擊,被他們抓住的男人痛得發出哀號。
「放開他,鮑爾斯(Bowers),他沒什麼知道的。」
那位市場員工被粗魯地往後一推,跌到了地上,隨即站起身跑走了。
「我們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了。」第一個男人說:「那女的搞不好早就離開了,跟那些帶走他的怪胎一起。」
「你覺得他們有可能找到了馮華(Fung Wah)的圈套嗎?」第三個聲音問道。
「有可能。」第一個人說:「我帶梅爾尼茲(Melnitz)和雅各布斯(Jacobs)去看看。鮑爾斯,仔細搜索這裡。」
我數著對方的聲音,目前聽到四個,或許他們有五個人。那個叫鮑爾斯的從我們旁邊走過,他的槍套掛的位置與我們視線齊平。我頭不動的往上看,他體格雄壯,穿著一件深色西裝。
「如果我們沒找到她,李奧會殺了我們。」鮑爾斯抱怨道。
「把那個死掉的偽人帶回去。」第二個男人說:「就可交差了。」
我驚訝得全身緊繃,感覺耳朵發麻。死掉的偽人?
「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鮑爾斯說。
「李奧不會知道。」第一個男人說著,笑了起來。
「我真想親手殺了他。」鮑爾斯說。他走到走道右側的盡頭,再次轉過頭來,手電筒的光掃向我們,照進我頭旁邊的水槽中。
「你可以踢他的屍體洩憤。」第三個男人說。
「不了,但我不介意給那女的一腳。」鮑爾斯怒氣沖沖地說:「不僅如此,」他開始朝其他人走去。「你們有看見她幫那個偽人的樣子嗎?」
第一個男人說:「她只是個野生種,什麼都不懂。」
「只是個野生種——沒錯!」第二個男人說:「我還是不了解我們為什麼要在她身上浪費那麼多時間,就只為了多增加一個幫派成員?」
「因為李奧不輕易饒恕與遺忘。」第一個男人說。
我感覺努兒在我身旁不安地扭動,扎實地深吸一口氣。
「讓我跟她在同一個房間,」鮑爾斯咕噥道:「我會讓你看看她有多特別。」
他來到我們躲藏的位置,慢慢地轉身,讓手電筒照過牆面和地板。我的視線停在他的槍套上,手電筒的光穿過水槽移到我們左側,然後照到我們身上。光束勘勘停在我們鼻尖前寸許,無法穿透努兒的黑暗空間。
我屏住呼吸,祈禱我們身上每個部位,就連頭髮,都能藏好。鮑爾斯露出煩躁的表情,彷彿試圖搞種某件事情。
「鮑爾斯!」有人從走道另一邊喊道。
他轉過頭,但手電筒的光仍對著我們。
「這裡檢查完後到外面會合,去完馮的圈套後,我們會搜索這三條街的範圍。」
「抓幾隻肥螃蟹!」第一個男人吼道:「帶回去當晚餐,或許會讓李奧心情好起來。」
手電筒的光晃回到水槽。「不知道為什麼人類會吃這種東西,」鮑爾斯自言自語道:「海裡的蜘蛛。」
其他人走了,留下我們跟這名手下待在一起。他離我們大概五呎遠,對著螃蟹水槽皺眉。他脫掉外套,開始挽起袖子。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幾分鐘後⋯⋯
努兒的手緊抓我的手臂,渾身顫抖。
起初我以為她壓力太大撐不住了,但後來她連續小小地吸了幾口氣,我才意識到她是在避免打噴嚏。
拜託,我做出口型無聲地說,雖然我知道她看不到。不要。
他小心地把手伸進靠她最近的那個水槽,厚實的手掌摸索著螃蟹,一邊發出要嘔吐的聲音。
努兒僵在原地,我可以聽見她努力忍住噴嚏,牙齒緊緊咬在一起的聲音。
男人痛得大叫,把手從水槽伸出來。他邊咒罵,邊在空中猛地甩著手,一隻肥美的藍螃蟹夾在他一根手指上。
然後努兒站了起來。
「嘿,」她說:「渾球。」
男人轉身面向我們,還來不及發聲,努兒便打了個噴嚏。
噴嚏形成了一個衝擊波,她先前吞下的光全部發了出來,以弧形的綠色噴霧濺在對面牆上、地上和男人的臉上,將他整個人籠罩在球狀的光輝下。這道光的亮度並不足以讓他受傷——更不可能使他燒起來——只讓他愣了下,嘴巴嚇到形成一個彷彿雞蛋、完美的O形。
籠罩我們的那塊漆黑的小空間瞬間消失,男人大吼一聲,我們頓時渾身僵硬,彷彿遭到下咒一般。我蹲下地上,努兒站在我旁邊,手摀住口鼻;男人一隻手抬起,一隻不斷蠕動的螃蟹仍吊在上頭。我趕忙起身,咒語解除了。男人擋住我們的去路,空著的那隻手伸去拿槍。
我在他碰到槍前撲向他,他往後倒,我則摔到他身上。我們爭搶著那把槍,我被手肘打到額頭,一陣劇烈刺痛流遍全身。努兒從後面用一根她找到的金屬棒敲了他的手臂。男人毫無退縮,雙手抵在我胸前把我推開。
我朝努兒跑去把她推開,當我過去時,男人射了兩發子彈。聲響很驚人,與其是「砰」一聲,不如說是聲波衝擊。第一聲槍響射到牆面反彈,第二聲則擊碎了他旁邊的水槽。上一秒還是完整的,下一秒便成了碎片,螃蟹、水和碎玻璃灑了一地,疊在上面的很多水槽往一邊傾斜,向前滑到走道上。最上面的水槽因為撞到對牆的一排水槽整個爆開來,其他則砸到鮑爾斯身上碎掉。每個水槽的容量肯定都有一百加侖,總共加起來重達一噸,因為在短短三秒內,他被水槽砸到又幾乎被水淹沒。與此同時,撞擊的連鎖反應幾乎讓走道上所有水槽碎裂一地,造成極大的噪音和一堆玻璃碎片,將其甲殼類的囚徒隨著腥臭的水產生的浪潮衝到走道上,嚇得我們驚慌失措。
我們頻頻咳嗽,感覺呼吸困難,這些水令人作嘔。我看向鮑爾斯縮了下脖子。他的臉出現一條條割痕,發著綠光;身體上滿是四處爬行的螃蟹,他卻感覺死透了。我很快地轉身,穿過滿地狼藉走向努兒,她被水沖倒在地上。
「妳沒事吧?」我問,把她拉起來,檢查是否有割傷。
她在昏暗的光線下檢查自己的狀況。「手腳都還在,你呢?」
「我也是。」我說:「我們最好快走,會有其他人來。」
「是呀,他們可能在紐澤西就會聽到。」
我們手挽著手支撐彼此,盡可能地朝走道出口移動,那裡有個用霓虹燈排成的螃蟹形招牌嗡嗡地閃爍。
我們幾乎走不到十吋,就聽到沉重的腳步聲朝我們的方向過來。
我們僵在原地,有兩個人——或許更多——全力朝我們跑來。他們確實聽到了。
「走吧!」努兒說,開始推著我前進。
「不行——」我停下來穩住腳步。「他們太近了。」他們隨時可能抵達,而這條走道太長了,四處散落著破碎的水槽,我們絕對來不及。「我們必須再次躲起來。」
「我們必須反抗。」她說,將四周的光線收攏在她手中,但實在沒什麼光。
我的本能反應也是如此,但我知道行不通。
「要是我們反抗,而他們開槍,我不能讓妳中彈,我會現身告訴他們妳往別處逃——」
她猛地搖著頭。「你想都別想。」即使身處一片漆黑,我還是能看見她眼眶閃爍。她把捏住的一小顆光球散開,從地上撿起兩根長長的玻璃碎片。「一起戰鬥或者完全不反抗。」
我沮喪的嘆了口氣。「那就戰鬥吧。」我們蹲到地上,將玻璃碎片當作短刀般舉著。腳步聲很大聲,而且非常接近,我們都能聽見對方粗重的喘息聲。
而後他們來了。
一個身形出現在走道末端,在霓虹燈的映照下形成一個剪影。某個身材結實、肩膀寬闊……很熟悉的人影,雖然我無法馬上認出來是誰。
「雅各先生?」一個我認得的聲音說:「是你嗎?」
一絲微光落到她臉上,照出她強韌、有稜角的下巴以及那雙溫和的眼睛。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布蘭溫?」我說——幾乎尖叫出聲。
「真的是你!」她叫道,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她跑向我,胡亂踏過一堆碎玻璃的地面,我才把手中的玻璃扔下,便被布蘭溫抱個滿懷,快要不能呼吸。「那是努兒小姐嗎?」她靠著我的肩膀說。
「嗨。」努兒說,聲音聽來有些驚愕。
「那你辦到了!」布蘭溫說:「我好高興!」
「妳在這裡幹嘛?」我設法擠出話來。
「我們才要問你同樣的問題呢!」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布蘭溫放開我後,我看見阿修朝我們走來。「哎呀,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先是布蘭溫,然後阿修也出現了。我感到我的頭在轉。
布蘭溫把我放下來。「不管那個了,他沒事。阿修!這位是努兒小姐。」
「嗨。」努兒再次打招呼,接著很快地說:「所以現在有大概四個拿槍的人在追我們——」
「我敲了兩個人的頭。」布蘭溫束起兩根手指。
「另一個人被我用蜜蜂趕跑了。」阿修說。
「還有更多人會來。」我說。
布蘭溫從地上撿起一根看起來很沉的金屬棒。「那就別浪費時間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