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划出海灣,看著從身邊一一略過的景象,在海上擺盪的鏽蝕船隻,前端沉入水裡,碼頭上滿是甲殼殘骸,一群安靜的海鳥棲息在上頭。我們的船從一旁滑過,漁人困惑地放低手上的漁網,不知眼前是人是鬼。我們就像一批海上孤魂,或者遲早會成為野鬼的一行人。我們總共是十個孩子,加上一隻鳥,搭乘三艘晃動不停的小船。在靜寂中,專注地快速划向外海。在拂曉的藍金色光芒下,海港顯得崎嶇又神祕,方圓幾百里內,唯有這海港是安全的,我們卻得與它漸行漸遠。我們的目的地是布滿車轍般海蝕地形的威爾斯岩岸,目前仍距離遙遙,像遠在地平線上的一點。
經過寂靜的舊燈塔,難以想像昨晚才上演的激烈場景。砲彈不斷從身邊落下,差點不是全員葬身海底、就是被炸得粉身碎骨;至今仍無法置信,我拿出手槍,扣下板機殺了人;從德國潛艇冰冷的鋼鐵船尾,一把救起裴利隼女士,然而,失而復得的院長卻受了傷,無法變回人身,我們根本無計可施。現在,她棲息在船尾,看著自己一手創造的神聖堡壘逐漸遠去,船隻每划一下,她就愈顯落寞。
最後,終於越過了防坡堤,進入寬闊無邊的大海,海灣平靜如鏡的水面被一陣陣打在船身上的波浪取代。我聽見頭上有飛機攀入雲層,那景象讓我手上的槳發沉,不禁看著眼前這個團隊,我選擇了這個世界,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一切,而每位成員寶貴的生命,就這樣隨著三艘小木船,在這波瀾壯闊的大海上漂流。
三艘船並排,在波浪的引導下順利前進,岸邊一股順向水流助了我們一臂之力。大夥兒輪流划槳,免得耗盡力氣。我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努力了近一個鐘頭還堅持不換手。在划槳的呆板節奏中,我渾然忘我,雙臂不斷在空中畫圓,彷彿想要從空中將什麼抓回來似地。阿修坐在我對面划著船,艾瑪則坐在他身後的船首位置,遮陽帽帽簷遮住了她的雙眼,她垂著頭,看著攤在膝蓋上的地圖,不時抬起頭來確認海平線的位置。光是看著她的臉,我就感到一股力量油然而生。
我自以為可以這樣永遠划下去。這時,霍瑞斯突然從另一艘船上喊著問,還要多遠才到得了陸地?艾瑪瞄了小島一眼,又看了看地圖,扳指算著,遲疑道:「大約七公里吧?」但是,同船的米勒在她耳朵邊喃喃幾句後,她修正,「應該是八公里半。」聽完她的話,大家頓時感到一陣虛脫,連我也不例外。
八公里半,幾週前把我載到石洲島的航程,雖然令人翻胃,卻花不到一個鐘頭。這一段距離,對任何稍具動力引擎的大小船隻來說,都是輕而易舉。比起我那幾個肥頭大耳的舅舅在週末時參加的公益路跑,還少了一公里半的距離,也只比我媽吹噓在高級健身房的划船機器上創下的紀錄稍微多了一點距離。然而,這座小島與大陸間的渡口,再過三十年也不會有人營運。划船機器上面沒有乘客或行李,也不必隨時校準航向正確與否。更糟的是,如今我們跨越的是凶險的溝渠、惡名昭彰的沉船地點。這八公里半的航程,面對的是難以捉摸的大海。無情的海底躺著失事沉船殘骸,或者水手屍體,幽黯的海水中還潛藏著敵人。
我們深怕偽人就在附近,躲藏在海底下的德國潛艇中伺機而動。就算敵人還不知我們已經逃出小島,恐怕也瞞不了多久。他們費了一番工夫綁架裴利隼女士,可不會只因為一次的失手就打消念頭。如蜈蚣般緩慢前進的一艘艘戰艦就在不遠處,英國戰機也在空中偵察,因此德國潛艇不敢在大白天裡輕舉妄動。然而,當夜色降臨,我們就會成為殂上肉。敵人將趕來,抓走裴利隼女士,把我們一個個沉入海底。因此,我們只能不斷地往前划,一心盼望在天黑前抵達陸地。
大夥兒划著船,直到肩膀僵硬、雙臂疼痛不堪。清晨的微風暫歇,陽光彷彿透過凸透鏡直射而下,大家滿頭大汗。我猛然想起,沒有人記得帶水,而一九四○年的防曬乳液根本不存在,防曬?站到陰涼處就可以了。掌心的皮膚磨破,每划一下都想著再沒力氣了,卻仍一次又一次地繼續划下去。
「你汗流浹背的,讓我接手吧,不然你快融化了。」艾瑪說。
她的聲音把我從茫然中驚醒。我感激地點點頭,讓她跟我換座位。但是,二十分鐘過後,我改變主意。因身體一放鬆,可怕的念頭隨即湧了上來。想像我爸一覺醒來,發現我逃家了,只見艾瑪留在我房裡那封不知所云的信;最近發生的恐怖場景也一一浮現腦海:怪物要把我吞進嘴裡;高倫醫師死亡的情景;躺在冰櫃中的死人,從陰間被召回,以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低語。即使筋疲力竭,就算我的背永遠直不起來、雙手磨破,仍盡可能地不去胡思亂想,賣力划向前方。這沉重的船槳是保命符,也是一種苦刑。
布蘭溫獨力划著一艘船,像是永不疲乏的女戰士。奧莉芙坐在她對面,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個頭嬌小的她一用力就會升空,要是划起船來,恐怕會像風箏般飄到空中,永遠消失在雲霧裡。奧莉芙只能對布蘭溫喊話打氣,看她做著兩人份,甚至是三、四人份的工作。她的船因為所有人的行李箱和盒子而顯得沉重,因裡面塞滿衣服、食物、書本和地圖,還有一些看來並不怎麼實用的東西。比方說,伊諾的粗呢登山包裡,晃著浸在藥罐裡的爬蟲類心臟;還有裴利隼女士被炸飛的孤兒院大門門把,那是阿修在逃命的路上發現的,他說沒這東西會讓他活不了;還有霍瑞斯從大火中救出的大枕頭,他說那是用來在海上免受夢魘之苦。
所有物品對孩子們來說如此珍貴,必須緊緊守在身邊,就算在划船時也不例外。費歐娜的雙膝夾著一個罐子,裡面裝著含蚯蚓的肥沃土壤。米勒用被炸得粉碎的紅磚粉塵塗在臉上,比著怪異的手勢,看似在做晨禱之類的儀式。他們死命守護的東西儘管看來荒謬,也令我不禁感到同情,因為那是老家碩果僅存之物。失去了一切,誰能放得下。
我們像古代船上的奴隸般划了三個鐘頭之後,小島縮得只剩巴掌大。幾週前,我曾仰望那彷彿被懸崖圍繞的堡壘,如今看來卻不堪一擊,像隨時會被波浪侵蝕殆盡的斷垣殘壁。
「快看!小島快消失了。」伊諾站在我們旁邊的船上大聲叫道,一陣神祕的霧籠罩整座小島,我們頓時停住划槳的手,看著它消失在眼前。
「跟我們的小島道別吧,這輩子可能不會再相見了。」艾瑪站起來,一面說、一面揮著她的大帽子。
「再見了,小島。你對我們太好了。」阿修說。
「再見,大房子。我會想念每一個房間、花園,尤其會想念我的床。」霍瑞斯放下船槳,揮手說著。
「再見了,圈套。」奧莉芙吸了吸鼻子說,「謝謝你保護我們這麼多年。」
「再見了,過去的日子。」布蘭溫說,「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同樣地,我也在心裡默默道別,這地方改變了我的一生,並充滿了與爺爺有關的回憶和祕密,比起任何一座墓地更能讓我緬懷他。他與小島間有那麼多連結,現在兩者皆已逝去,我懷疑自己究竟能否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將會變得怎麼樣。當初,來到島上的目的是解開爺爺的謎團,如今卻發掘出新的自我。看著石洲島消失,就像眼看著可以解開重大謎團的關鍵鑰匙,被黑暗的波浪所吞沒。
然後,整座島就這樣不存在了,被山一樣高的霧吞噬了。
彷彿,它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