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
胭脂郡,一條陰暗巷弄內,一名少年雖然衣衫樸素,可是唇紅齒白,皮囊好似妙齡少女。他靠牆而坐,懷裡抱著一個不斷嘔血的將死男子,兩人身旁還蹲著個望風的男人。三人正是米鋪的店夥計,都是米老魔的弟子。
少年懷中的師兄正是等於與崇妙道人互換了性命的魔道中人。不愧是魔頭,他咧開嘴笑了,臨死前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小師弟,我與你二師兄,你更喜歡誰?」
少年動作輕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頭,眼神中滿是深情,哽咽道:「當然是你。」
男子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書,顫顫巍巍交給俊美少年。少年接過那本祕笈後,懷中男子已經死去。少年一手攥緊祕笈,高高拿起,喊了一聲「二師兄」,轉過身去。
二師兄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都在祕笈上,少年驟然加速轉身,一手持書,一手迅猛戳向二師兄的脖子,原來是袖刀。一戳一拔,如此重複了三次,二師兄幾乎整個脖子都被少年戳爛,少年俊美的臉龐上濺滿鮮血,嘴角卻滿是笑意。
二師兄雙手摀住脖子,癱靠著牆根,瞪大眼睛望著那個暴起殺人的小師弟。
少年先收起那本祕笈,伸手抹了抹臉龐,不斷將鮮血擦拭在二師兄的衣服上,然後從二師兄懷中又掏出一本祕笈,嬉笑道:「二師兄,我方才騙大師兄呢,其實我更喜歡你一些,不過呢,我當然是最喜歡自己了。大師兄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咱們那個脾氣古怪的臭師父總譏諷大師兄沒讀過書,根本不曉得這句話的真意,但我覺得大師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再說了,咱們本來就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師兄千萬別怪我啊,你大不了就當是陪著大師兄一起走趟黃泉路。到了下邊,告訴大師兄,就說其實我是更喜歡你一些的……」
二師兄死不瞑目,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搖頭晃腦,在兩具屍體上摸來摸去,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少年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他停下手,乖乖從懷中掏出兩本祕笈,放在自己頭頂。
一個少年熟悉到了骨子裡的滄桑嗓音,帶著更熟悉的那種譏諷意味在少年頭頂響起:「真夠出息的,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本事沒學到幾兩,大魔頭的氣概倒是學到了好幾斤。」
少年牙齒打戰,這次是真的怕了。
米老魔轉頭重重吐出一口血水,血水沾到牆壁上後,立即化作一團黑色血霧。這個在胭脂郡城蟄伏將近二十年的老人低聲咒罵道:「好你個琉璃仙翁陳曉勇,就算你這次逃得出胭脂郡,我也要打死你這條落水狗!」他一臉嫌棄地看著少年:「起來吧,收好那兩本東西。既然你兩個師兄都死了,你現在就是我的大弟子了。」
少年戰戰兢兢起身,米老魔從袖中拿出一盞燈油黏稠的小油燈,重重吸了一口氣,兩名弟子的魂魄被從屍身中抽離出來,全部飄入油燈之中。弟子的面容在黏稠燈油上浮現出來,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閃而逝,融為燈油的一部分,看得俊美少年背脊發寒。
小巷兩端各自出現一人緩緩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鋪的那對夫婦。
婦人腰肢扭擺得比大風中的柳條幅度還要大:「米老魔,這麼巧,又見面了。」
米老魔眼神一凜,冷笑道:「怎麼,要反悔?咱們雙方可是事先說好了,琉璃盞歸我,陳老兒的其餘家當全部歸你們。」
婦人一隻手五指如鉤,在牆壁上緩緩劃過,媚笑道:「話是這麼說,可如今琉璃仙翁當了縮頭烏龜,他能裝死,我們夫妻兩個總不能陪著他在這裡等死吧。米老魔,你是不是得分出點好處來,總不能讓我們夫妻白跑一趟吧?」
米老魔臉色陰晴不定,俊美少年低著頭,貼著牆根站立,眼珠子悄悄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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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城樓之上,隨著馬將軍帶兵離開城頭馳援城內,這邊已經無人看守。
一個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人站在城樓頂樓的廊道外,面帶微笑,望向米老魔所處的那條巷弄,嗤笑道:「一個小破琉璃盞,我當年用來喝酒的不值錢物件,也能爭得如此頭破血流?過了一千年,彩衣國就已經變得這麼沒意思了嗎?」他看了一眼就不願浪費時間,轉頭望向那座郡守府:「龍虎山天師府……呵呵,沒想到吧,你派人在兩百年前添加的那張符籙,以天師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內,人家彩衣國皇帝出於私心,根本就不願好好加持靈氣,而且亂葬崗的出現應該也打亂了你們雙方的布局,使得我終於脫離牢籠。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他一手扶住欄杆一手掐訣,以胭脂郡為起始,從五百年前的彩衣國國勢推演到現在,突然笑了,望向整個寶瓶洲的最北方,嘖嘖道:「高人、高人,彩衣國少了一件傳承已久的鎮國之寶,庇護彩衣國的靈犀派也元氣大傷,被人偷走那件鎮派之寶的彩衣仙裳。包括古榆國在內的三個鄰國豈會袖手旁觀?趁人病要人命,很簡單的道理。彩衣國皇帝長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議不斷,只要彩衣國京城一帶再出現一場天災,必然是民怨沸騰,說不定就要動盪大亂,而且這一亂,就是數國混戰。」粉色道袍的柳赤誠點頭道:「既然大勢如此,我也要收幾個弟子才行。」
他一步跨出,身影飄幻,轉瞬即逝,下一刻便從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走出,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婦二人嚇得紋絲不動。那種氣勢上的碾壓,就如幾隻小蝦小蟹在原本緩緩流淌的寂靜河道之中遇見了一條身軀幾乎塞滿整座河床的蛟龍。
柳赤誠根本沒有廢話,隨手一揮袖,巷弄中的夫婦二人就當場灰飛煙滅了,連一點灰燼都沒有留下,至於什麼靈器、法器和小雪錢之類的,當然也是一併消失於天地間。
見慣了風雨的米老魔仍是滿頭汗水,問道:「仙師為何不一併殺了我?」
柳赤誠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衛道啊?就不許我覺得它好看才穿的?」
米老魔無言以對。他娘的,絕對是魔道巨擘,並且是傳說中站在山巔最高處的那種。
柳赤誠一彈指,將米老魔彈得從巷子中間倒飛至巷子盡頭:「別礙眼了,趕緊滾蛋。還有,你這個弟子,我收下了。」
他走到少年跟前,雙手負後,低頭望去,笑咪咪問道:「小傢伙,姓甚名誰?」
俊美少年遲遲抬頭,咽了口唾沫,怯生生道:「回稟仙師,我叫元田地。」
「嗯?」柳赤誠略帶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少年搖頭,臉色發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頭顱粉碎。
他不敢騙人,老實回答道:「我娘親懷上我的時候,家裡窮,懷胎九個月的時候,她還在田地裡做農活,結果不小心就早產把我生下來了,我爹就給我取名『田地』了。」
柳赤誠笑容燦爛,輕輕拍了拍少年肩膀:「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錯,我喜歡。以後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師父先送你一件門派入室禮。」
只見他抬手打了個響指,四面八方的猩紅瘴氣就瘋狂湧來,絲絲縷縷彙聚成一個巨大的紅色球體。柳赤誠兩根手指隨便一搓,這顆大球就變成了拳頭大小。
柳赤誠輕輕拍了拍少年額頭,笑道:「忘了告訴你,做我的弟子,得活著才行,如果你能成功撐到天亮,你就是咱們這個大門派的第……二位大人物了。」
少年的背撞在牆壁上,疼痛感難以言喻,眉心如開裂一般。
柳赤誠對此無動於衷,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睜眼後遙望西邊,自言自語道:「還是大師兄你的白帝城氣味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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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無妄之災爆發得快,讓人措手不及,可是落幕得也快,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以致整座郡守府和馬將軍麾下入城精銳都誤以為大妖魔頭們是不是還有更加迅猛的後手。
當朝陽升起時,霞光萬丈,郡城開始恢復正常,入魔障的百姓人數自行銳減。眾人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靈犀派仙師乘坐彩鸞來此安定軍心,他們卻「失約」未至,從正午時分一直到晚上,都沒有看到半點身影。
再就是劉太守「病倒在床」,所幸子時過後,胭脂郡城再沒有妖魔作祟的慘事發生,中間只有幾起街痞無賴的渾水摸魚,入室打劫,被在氣頭上的馬將軍直接讓人帶兵鎮壓,當場擊殺了兩個持械反抗的歹人,其實那兩個可憐蟲只是下意識拿起兩根木棍而已。
又一夜過去,胭脂郡還是安靜祥和,但是沒人敢掉以輕心,大批披甲將士日夜不歇,一隊隊在城內戒嚴巡守。第二天清晨,彩鸞依然沒有駕臨郡城上空,只有一老一少兩名劍仙御劍凌空而至,其中一個陳平安三人都認識,正是姓傅的圓臉少女,另一個則是靈犀派的太上長老。
兩人落在郡守府,劉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那位太上長老雖然氣度不俗,談吐儒雅,可是眉宇之間難掩憂色,坐了沒多久,在確定胭脂郡已經清除瘴氣後,很快就與姓傅的少女告辭,御風遠去,趕回靈犀派山門。
原來他們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突然得到師門飛劍傳訊,傳承千年的鎮派之寶竟然不翼而飛了!只不過這等涉及門派生死存亡的機要密事,他當然不會跟外人說出口。事實上,如果不是礙於顏面,主要是怕給神誥宗少女留下不好的印象,這名中五境劍修根本就不會去胭脂郡,彩衣國一郡安危哪裡抵得上那件彩鸞衣裳重要?這可是門派之根基所在。
再之後對於郡守府又有一樁天大的好事發生,就是那位來自神誥宗的少女劍仙看中了劉太守的小女兒劉高馨,說可以親自幫她引薦,讓她進入神誥宗外門,而且極有機會直接成為內門某位祖師爺的嫡傳弟子。
整座郡守府歡天喜地,唯獨少女悶悶不樂,然後就被她爹、娘、大姐、二哥罵了,甚至還被她的師父痛罵了。
圓臉少女雖然在神誥宗輩分奇高,在趙鎏、楊晃那邊臉色冷淡,但是到了劉高馨這邊還真是好說話,樂哈哈、笑呵呵的,還拉著劉高馨逛蕩郡城,買一些少女的閨房用品。
不像去年的春去極晚,夏來極遲,今年的春天,初春來了,暮春走了,明天馬上就是立夏時節,那麼今年的整個春天,就算這麼過去了。
這一天拂曉時分,少女劉高馨離開了郡城,她沒有依依惜別,只留下了一封封書信在房間。少女紅著眼睛,跟那個來自仙家的傅姐姐各自騎乘著一匹雪白駿馬,馬蹄聲陣陣,迴蕩在青石板上,她與家人和家鄉越行越遠。
她心有靈犀地猛然轉頭望去,看到一個背負劍匣的少年站在遠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對她輕輕揮手告別。她噘起嘴,猛然轉回頭,滿臉的淚珠兒就那麼一粒粒摔成碎瓣兒,心情卻驀然轉好,高高揚起腦袋,背對著那個悄悄為自己送行的傢伙,又開心地笑了起來。
圓臉少女轉頭瞥了眼,只覺得遠方屋脊上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是沒什麼印象,便懶得再想了。
陳平安為劉高馨送行後,便獨自坐在屋脊上,摘下腰間的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懷念著齊先生,便有春風縈繞少年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