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變故
併腿!含胸!低頭!不要四處亂看!舒亞男不斷在心中提醒自己。從邁入金陵蘇家大門那一刻起,她就裝出低眉順眼的淑女模樣。低著頭,邁著小碎步,在一個丫鬟帶領下,來到內院一間膳房,坐到一桌豐盛的酒宴前,讓幾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肆意審視盤問,品頭論足。
神啊!我成了酒宴上的一道菜,讓這一切快點過去吧!舒亞男在心裡痛苦地祈禱。右手一個貴婦將一隻清蒸螃蟹夾到她碗裡,關切地指點道:「現在蟹黃正肥,舒姑娘快嘗嘗。」
舒亞男連忙點頭致謝。螃蟹是她的最愛,不過現在顯然不是張牙舞爪地剝吃螃蟹的時候。她恨恨地嚥了口饞唾,幸好碗中還有一小塊鱈魚肉,她學著貴婦們的樣子,用象牙筷小心翼翼地夾起來,盡量優雅地送入口中,尚未嘗出味道,就聽對面那位目光挑剔的貴婦問道:「舒姑娘是揚州人?」
舒亞男趕緊將口中的鱈魚肉囫圇吞下肚,放下筷子小聲答道:「是!」
「家裡做什麼營生?」
「家父開了間小鏢局。」
那貴婦「哦」了一聲,柳眉微微皺了皺。舒亞男知道爺爺和父親兩代人打下的基業,在金陵蘇家眼裡,連受嘲笑的資格都沒有,但她並不覺得自己就低人一等。她第一次昂起頭,直視著那貴婦的眼睛說:「雖然平安鏢局只是一間小鏢局,但最近十年咱們從未丟過鏢。我一直以我父親為傲!」
「平安鏢局?」那貴婦又皺了皺眉,顯然從未聽過這個名字。舒亞男知道,在金陵蘇家眼裡,天底下的鏢局都屬於一個階層,無論是平安鏢局還是威遠鏢局,在她們眼裡都沒多大差別。舒亞男無心為她們解釋其中的差別,她只希望酒宴快些結束。讓不認識的女人像對待犯人一般審視、盤問,對她來說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依照她往日的脾氣,不是拂袖而去,就是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像現在這樣假扮淑女,簡直比打趴十八個地痞流氓還累。
「不知舒姑娘是如何與鳴玉認識的呢?」對面那個貴婦再次發問。舒亞男臉上突然現出一抹紅暈,第一次不是假裝而是真正羞澀地垂下頭,吶吶地說不出話來。幾個貴婦竊竊輕笑,似乎很欣賞別人的難堪。
舒亞男怎麼也忘不掉第一眼看到蘇鳴玉的印象,那是一個素淨、優雅、孤獨的男人。就算置身金陵郊外那亂哄哄的街邊酒肆,依然顯得那樣卓爾不群。這立刻引起她的警覺。提防每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這是父親告訴她的走鏢鐵律。那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鏢,雖然所保金額不大,她也不想讓父親失望。
她匆匆用完飯就押著鏢車提前上路,那白衣男子果然不疾不徐地跟了上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行蹤。她不記得是怎樣與對方發生衝突的,也許是她過度緊張,又或者是他故意找茬,總之他們戲劇性地認識了。後來她盤問這個闖進她生活的世家公子,他的回答讓她得意了好久。他說:「我從沒看過一個美貌少女,能夠像妳一樣指揮一大幫桀驁不遜的江湖漢子。妳的直率、豪爽,以及不施脂粉的天然之美,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那時我就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等待一生的女孩!」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讚美,舒亞男不禁羞紅了臉。在熟悉她的人眼裡,她一直是個粗野蠻橫的野丫頭,從來沒有人說過她美,尤其在媒婆眼裡,她永遠是個沒人敢要的母老虎。揚州街頭那些吃過她鞭子的混混,背地裡還送了她一個十分不雅的綽號――老虎的屁股。而這個江南第一世家的大公子,居然說她美,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
也許在他這樣的世家公子生活中,從來沒有像我這樣的江湖女子吧。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他是那樣優雅,與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偶然的認識不過是上天的玩笑。舒亞男,妳千萬別胡思亂想!
就在她心神不寧、患得患失的時候,那個優雅的男子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並用他那亮若晨星的眼眸望著她說,「我想帶妳去見我的叔叔和嬸娘,如果他們不反對,我想讓妳做蘇家的大少奶奶。」停了停,他又補充道,「就算他們反對,我也會說服他們的。」
一股巨大的暖流突然彌漫全身,舒亞男只覺頭腦一片空白,最後一絲理智告訴她: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金陵,不,是整個江南的大家閨秀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怎麼會喜歡我這樣一個江湖女子?他一定是在開玩笑,要不就是在捉弄我!
她本能地想要拒絕,但心靈深處那股按捺不住的衝動出賣了她。她紅著臉點了點頭,心中卻在對自己說:瘋了!我一定是瘋了!神啊!快救救我!
「舒姑娘怎麼不吃東西?是不是不合妳口味?」
一聲問候將舒亞男的思緒拉回到眼前的宴席。她抬頭望去,就見幾個貴婦已放下碗筷,正用素巾優雅地擦著嘴。她悻悻地望了望滿桌的美味佳餚,從丫鬟手中接過素巾在嘴上做了做樣子,然後摸摸飢腸轆轆的肚子言不由衷地說:「我已經吃飽了。」
方才盤問她的那個婦人點了點頭:「舒姑娘請隨我來,敬軒也想見見妳。」
敬軒?蘇敬軒!舒亞男一驚。這個名字在江湖上名聞遐邇,是金陵蘇家的宗主,也是蘇鳴玉的親叔叔!
舒亞男糊裡糊塗地跟著那婦人出得後院,沿著曲折長廊來到一間雅致的客廳,在門外遇見那個領她進來的優雅男子,她恨不得拉著他立刻逃離這裡。不過他那溫暖從容的目光給了舒亞男無窮的力量,她終於還是隨著他勇敢地跨入了廳門。
廳中雅靜素潔,一個年逾五旬的老者閒閒地坐在那裡,不怒而威。蘇鳴玉上前一步,向老者和舒亞男示意道:「叔叔,這就是亞男。亞男,這是我叔叔。」
舒亞男忙抱拳為禮,想想不對,又改成半蹲福禮:「亞男拜見叔叔。」
話剛出口,就惹得一旁伺候的丫鬟「噗哧」失笑,把舒亞男鬧了個大紅臉。還好丫鬟的笑聲立刻被蘇敬軒以目光制止,他若無其事地抬手示意:「舒姑娘請坐。」
舒亞男惴惴落坐後,蘇敬軒這才開口道:「想必舒姑娘也聽鳴玉說過,他爹娘去世得早,是我和他嬸娘將他拉扯大,他的終身大事我們自然要操心。鳴玉第一次跟我提起妳,我就差人去揚州了解過妳的家世背景。恕我直言,妳和鳴玉並不合適,你們無論生活習慣還是性格稟性都截然不同,我真不希望你們為一時的好感就暈了頭。這樁親事,我希望你們慎重考慮。」
「叔叔!」蘇鳴玉大急,剛要開口辯解,卻被蘇敬軒嚴厲的目光制止,他只得把目光轉向舒亞男。只見她咬著嘴脣默然半晌,突然「呼」一下站起,一掃惴惴不安的淑女模樣,抬頭直視威震江南的蘇敬軒,「蘇宗主,我喜歡蘇公子,這點不需要慎重考慮。至於我的家世背景,我並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你如果因為這樣就鄙視我,我會加倍地鄙視你。至於我和蘇公子的親事,我只想問蘇公子。」她轉向目瞪口呆的蘇鳴玉,「你願不願意娶我?」
蘇鳴玉想說願意,卻怕傷了叔叔嬸娘的心,一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舒亞男見狀咬牙道:「娶?還是不娶?痛快給個話!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幹什麼?」
蘇鳴玉眼中閃過一絲堅定,轉頭對蘇敬軒毅然道:「叔叔,姪兒長這麼大,從未求過您什麼。現在姪兒懇求叔叔看在我過世的爹娘分上,成全小姪!」
蘇敬軒與夫人對望一眼,二人眼中俱有難色。捋鬚沉吟片刻,蘇敬軒終於一聲長嘆:「既然你抬出你過世的爹娘,我和你嬸娘也不好說什麼。去祠堂向你爹娘稟告吧,但願他們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門親事。」
「多謝叔叔成全!」蘇鳴玉大喜過望,正要拉著舒亞男告退,卻聽蘇敬軒又道:「我近日就差人去揚州向舒總鏢頭提親,不過我希望大禮在一年後再舉行。」
蘇鳴玉知道叔叔是要用時間來考驗自己的感情,他無暇計較這等細節,連忙點頭答應。舒亞男沒想到蘇敬軒會改口,本已絕望的心一下子墜入莫大的幸福漩渦,只覺得天旋地轉,恨不得與蘇鳴玉擊掌相慶。
神魂顛倒地隨著蘇鳴玉出了蘇府大門,舒亞男才稍稍恢復了神智,忙對送自己出來的蘇鳴玉道,「你不用遠送,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說著從脖頸上取下一個吊墜,紅著臉塞入蘇鳴玉手中,「這是我最珍愛的東西,你暫時替我保管,以後記得要還給我噢!」說完她轉身就跑,輕盈得像受驚的小鹿。
蘇鳴玉目送她消失在長街盡頭,這才低頭攤開手掌,掌中是一顆紅白相間的雨花石。他剛才暗笑她的小孩心性,接著就看清了雨花石上那個天然生成、巧奪天工的「心」字。他從未見過如此特別的定情信物,就像是上天專為有情人特製的!他緊緊將那枚雨花石捧在掌心,仰望蒼天暗自許諾:蒼天在上,我蘇鳴玉會永遠愛護、珍惜這顆獨一無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