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陶滿武攜手同行 徐鳳年酒館棲身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腸,沒過多久,徐鳳年就恨不得給自己抽兩個大嘴巴,實在是大老爺們兒帶個孩子太不像回事情。帶了個拖油瓶在身邊,她餓了也不說話,就是眨巴著一雙眸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徐鳳年;乘馬把小屁股瓣兒坐疼了,她也不哭不鬧,也還是轉頭望著徐鳳年,眼眶濕潤;若是一起牽馬而行,按照規矩她就得提著沒地方花去一兩銀子的沉甸甸錢囊。
錢囊的分量不輕,對這樣一個小女孩來說著實有些沉重,她拎得小手紅腫。錢囊脫手掉在地上,她也只是默默提起;提不動,就扛在稚嫩的肩膀上。人摔倒了,也不委屈喊痛,只是站起身繼續扛著走,走了摔,爬起來再走,這一天下來一大一小能走多少路程?再有若只是徐鳳年單身一人,與劣馬在晚上也就在露天荒野對付著過了,有了陶滿武後,徐鳳年還得拿兩件衣衫出來,一套給她墊著,一套蓋著。關鍵是這孩子睡覺不安分,總是亂踹,要不是徐鳳年每隔一個時辰就要餵養飛劍,指不定這丫頭才一宿就給凍得半死了。
幾天以後,徐鳳年實在熬不過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晚上睡覺就只好讓她窩在自己懷裡,對付大魔頭謝靈都不曾這般憋屈過。
所以當世子殿下終於看到龍腰州內腹的飛狐城,那座屹立城頭之上的掛劍閣時,如釋重負。
要知道世子殿下少年時,可是最喜歡在大雪天拎著弟弟雙腳隨手亂丟的傢伙,要不就是與大姐一起玩倒插蔥的把戲。黃蠻兒顯然更喜歡,每次被哥哥從雪地裡拔出,總是憨憨的笑臉燦爛,姐弟三人樂此不疲,唯有二姐徐渭熊站在遠處煢煢孑立,冷眼旁觀。
她早熟而早慧,約莫是不屑玩這種幼稚遊戲的,不過偶爾會打一場雪仗,前提是與徐鳳年一起打徐脂虎和徐龍象。徐脂虎相對體弱,黃蠻兒被哥哥吩咐了不許用力,故而每次都是大敗而回,這時候徐渭熊心滿意足了,才揚起尖尖下巴,拍拍手冷著臉卻翹著嘴角說要去看兵書去了。等她走後,徐鳳年便會與徐脂虎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而挨揍比揍人更開心的黃蠻兒也不懂什麼,跟著大姐、哥哥一起傻笑便是。
自繞過留下城這一路行來,尤其是捎帶上陶滿武以後,徐鳳年時常出神發呆。興許是蹲在加闊的官道邊上,或者是遠望著一座新建驛站,抑或是站在高處眺望一馬平川的荒野,甚至發現一座引進江南灌溉工具的無名湖泊都要駐足。
陶滿武終歸只是六、七歲大的天真孩子,沒有因為爹娘的過世而哭死就已是殊為不易,但她能輕易看透人心,看出所有遮掩於晦暗下隱藏著的真實喜怒哀樂,她知道誰心懷歹意,誰又面冷卻內心溫暖。與這個換上一張新面皮的壞人朝夕相處,到了飛狐城外,才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欣喜的神情,順帶著她也不由自主地暖洋洋起來。
臨近城門,徐鳳年翻身下馬,將陶滿武從馬背上抱下,一手牽劣馬,一手牽稚童,走向城門。孩子的小手紅腫如饅頭,水泡被他小心刺破後,十有八九會生出新繭,再以後就是老繭了。徐鳳年也就不再為難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將行囊掛在馬背上。
看到有馬隊轟然出城,徐鳳年拉馬側身,站在一旁。為首青年披肩散髮,身著一件昂貴貂裘,面容冷峻。身後六騎家兵俱是披輕甲、佩莽刀,背負製作精良的弓弩,馬背懸掛有一袋箭囊,箭矢攢蹙。
徐鳳年看到箭羽略有磨損卻不至於影響準頭,既不是豪奢之輩,卻也絕非花哨擺設,對這名北莽將門子弟也就高看一眼。原本對普通百姓百般刁難的城門衛立即卑躬屈膝,彎腰含笑目送離去,笑意中並未有絲毫嘲諷嫉妒,只有敬畏。
眼光毒辣的城門衛士查過給離鄉作證的路引,見到徐鳳年那匹不值一提的劣馬,也就沒了雁過拔毛的興致,大大方方放行。經過光線昏暗的清涼城門洞,徐鳳年下意識抬頭看去,笑了笑,都不知道呵呵姑娘生死,她怎麼可能再像壁虎貼在洞頂,對自己給予致命一擊?這類冷不丁的驚喜,當年徐鳳年其實懊惱之餘,還有著一種病態的期待和感激。
那時候有李淳罡這尊仙佛傍身,一般而言沒有世子殿下出手的機會,唯獨呵呵姑娘,向來視天下十大高手和陸地神仙如無物,想殺誰就附骨之疽般盯梢,無異於是對徐鳳年的鞭策,只不過他至今還是沒有想明白她既然在蘆葦蕩中痛下殺手,沒有半點水分,為何最後卻仍是替自己扛下氣運之災?
穿過城洞,徐鳳年滿肚子自嘲。是不是因為自己過於無情無義,才不理解那些出彩女子們的玲瓏心思?就像梧桐苑的紅薯,是練刀以後才後知後覺她的死士身分,原本以為她只是一尾聽潮湖中的豐腴錦鯉,不餵食就要清減消瘦,繼續不餵就要餓死,事實卻是她在暗中不知為自己擋去多少災禍,手上不知染了多少紅如胭脂的鮮血。興許自己枕在她腿上的前一刻,她才殺死了幾隻潛入王府的撲火飛蛾,撚燈芯一般撚死了他們。
徐鳳年挑了一家飛狐城東北角鬧市中的客棧,此地多是春秋遺民聚居。北莽王朝的南北劃分,涇渭分明,北皇帳、南朝官,只是擺在檯面上最顯眼的一個例子。在這個王朝遼闊版圖上,多的是讀書人一朝登廟堂的仕途奇蹟,經過起先在所難免的動盪不安後,有過無數樁北莽貴族擅殺外族的喋血慘案,甚至動輒是幾十、幾百人斬殺,但是隨著北莽女帝的條條律令下達帝國每一個角落,期間死了十數位耶律與慕容雙族子弟,責罰削爵了許多位高權重的王庭權臣,以一如既往的鐵腕統治北方,以老牛舐犢般的罕見柔情撫慰南朝,才造就了如今安穩局面。春秋遺民第二代子女,都開始理所當然地以北莽子民自居,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感恩戴德。
慕容女帝曾經花了兩年時間御駕親臨她裙下的每一寸土地,所到之處,尤其是那些雄城巨鎮,皆是黑壓壓跪了密密麻麻無數人。
離陽先皇一統春秋,新帝登基後,可曾去過舊八國,可曾來過北涼?
徐鳳年在房間裡放好行李,重要之物都在身上,也不計較是否會被偷竊;倒是小丫頭守在裝滿碎銀的行囊旁邊,不肯去吃飯,大概是一路辛苦提著、捧著、背著,折騰出了感情,要是不翼而飛,她大概就要傷心死了。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傻瓜,要是被偷了,妳豈不是就輕鬆了?走,吃飯去,妳小肚子咕咕咕響了半天,又不是歌謠,我可不愛聽。」
小丫頭陶滿武一臉「要是被偷了我可不負責哦」的認真表情,徐鳳年笑著打趣道:「放一百個心,真被偷了,不關妳的事情。不過我會拿銀票去換一樣重的碎銀子,繼續讓妳背。」
做事情從來都有板有眼的小妮子確認這個不算太壞的壞人不是開玩笑後,泫然欲泣。
徐鳳年若是這樣就心軟,也太小瞧世子殿下的涼薄無情了,他只說了兩個字,「吃飯!」
陶滿武跟在他後頭,膽怯威脅道:「我不給你唱歌謠了。」
徐鳳年頭也不回,道:「行啊,本來打算大發慈悲給妳一碗米飯,這下扣去半碗,而且不准妳吃菜。」
陶滿武立即說道:「那我明天再不唱給你聽。」
徐鳳年嘴角噙著溫煦笑意,眼神溫柔,但是沒有作聲。
小妮子頓時悄悄雀躍起來,因為她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孔,也知道他在笑。
落座後,徐鳳年要了一葷三素、兩碗米飯,小女孩陶滿武的家教極好,食不言、寢不語,小小年紀,很有淑女風範,不過可惜不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以後估計撐死也就是中人之姿,大概是更形似、神似父親陶潛稚的緣故,沒有繼承她娘親的臉型胚子。女子即便婉約賢淑,被稱讚一句神華內秀,畢竟也是一種沒了沉魚落雁後的無奈缺憾。
桌上唯一一道葷菜是條烏鱧,做法簡易,洗去泥後剖腹,用胡椒小半兩與三、四粒大蒜放入魚腹,與黃豆一起煮,臨熟再下幾顆指頭大小的蘿蔔,撒下蔥花就可端上桌面;素菜中有一湯,用五種樹枝煮成的藥湯,徐鳳年只辨認出桑、槐、柳、桃枝四種。
這一桌葷素養胃的飯菜只要四十文,稱得上物美價廉,要知道千文才一兩銀,這一桌便是一般市井家庭偶爾想要下個館子、添些油水,也肯定吃得起了。這讓看過櫃檯一排竹籤上所有菜價的徐鳳年陷入沉思。
民心所向四個字,各朝各代的儒家名流都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帝王要去聆聽民間的聲音,只不過有幾人樂意自降身分在這一飯一菜上斤斤計較,估計帝王們也不樂意去聽,與棟梁重臣們如同菜販與老農一起探討這個,從金鑾殿御書房傳出去豈不是要被天下士子笑話死?
徐鳳年看了一眼低頭吃飯的陶滿武,她本想夾一筷子香氣撲鼻的烏鱧魚肉,看到眼前壞人的視線後,默默縮回筷子,徐鳳年給她夾了一塊白嫩魚肉,平淡道:「以後自己動筷子。」不忘提醒一句,「小心魚刺,被刺到了我可不樂意花錢去買醋。」
小妮子抬頭笑了笑。
徐鳳年笑道:「桃子,有點骨氣好不好,被一筷子魚肉就給收買了?」
在公開場合,他與她約好了喊她新取的綽號—桃子。一開始小姑娘以沉默來抗爭,隨後徐鳳年鐵石心腸不騎馬步行,讓她扛了半天的錢囊,她又以徐鳳年再喊一聲「桃子」後點頭默認來答應,徐鳳年這才抱著她上馬前行,肩膀火辣辣疼痛的小丫頭咬著嘴唇抽泣了許久。
徐鳳年吃飯較快,留了算計好的剩菜給陶滿武,然後耐心等著細嚼慢嚥的她一點一點填飽肚子。他靠著窗欄,望向鬧市,數著糧店、布莊、當鋪,等到小丫頭一點不剩吃乾淨飯菜,說了聲「好了」,徐鳳年才回過神,沒有急著起身,與夥計要了一壺茶水。
這讓坐在櫃檯後頭的客棧老闆眉開眼笑,一壺茶倒不是太掙錢,只不過看這位公子哥的架勢,分明會在客棧砸下不少銀錢,這叫細水長流,做小本買賣,一夜暴富奢望不來的,靠的就是這些小筆的橫財。夥計熟諳老闆的算盤,心領神會,端茶遞水時笑臉熱絡。
徐鳳年喝茶時,輕輕說道:「叩金梁。」
陶滿武便乖乖閉嘴敲牙三十六。
「敲天鼓。」
小女孩輕輕抬手敲打太陽穴一十八。
「浴面。」
正襟危坐的小丫頭雙眼微閉,雙掌手心揉搓發熱後,五指併攏,手小指貼在鼻側,掌指上推,經過眉間印堂,上移至額部髮際,隨後向兩側擦到雙鬢,緩緩向下擦過臉頰,至腮部為止,如此反復,總計六次。
徐鳳年一杯茶喝盡,陶滿武也中規中矩做完三件事情,有模有樣。
徐鳳年一心兩用十分嫺熟,否則也絕不敢在白狐兒臉面前耍雙刀,等到小丫頭做完這套道教入門養生手法,他繼續一邊望著鬧市景象一邊思量心事。
在北涼王府,不管隱匿於北莽的死間、活間傳來多少血腥消息,都只能看到冰冷冷的數字與文字,北莽控弦鐵騎有多少,城池分布如何,戰馬遞增狀態如何,而眼前這些最細微的旁枝末節,無雙國士李義山說最好要世子殿下親自走上一遭。
這名給自己畫地為牢二十年的北涼首席謀士膝下無子,雖然嘴上不說,卻的確是將世子殿下視作與親生骨肉無異,但他仍然讚同世子殿下自行流放北莽,儒雅如李義山,也咬牙切齒地出口成髒,說了一句「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牆,北涼以後需要個屁的君子北涼王!」可見他對北莽的戒備,嚴重到了何種程度。
徐鳳年仍然清晰記得當自己交出手繪的地理圖志後,從不承認是他師父的李義山默然,已經病入膏肓沒幾年好活的他臨了才說「滾去拎兩壺酒來,今天要就著這一線三千里的江山風景喝酒。」
這可是一位曾經與趙長陵一起以半壁江山做下酒菜的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