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入虎穴
二○○八年二月二十二日。
舊金山市郊的金融區,一幢不起眼的辦公大樓第二十三層樓。
尋常的玻璃帷幕、鋼筋與水泥切割而成的建築外觀,形塑出加裝空調系統、採光明亮的立方體;漆上蛋殼白的外牆、鋪著工業風的米色地毯、井字造型的吊頂天花板以螢光建材整齊切分,還有給水口外突的冷水器、邊緣鍍鉻的會議桌、人造皮革的調節式辦公椅。這是個星期五下午,剛過三點。泰勒.溫克沃斯站在一整片落地窗旁往下俯瞰,視線穿過正午的霧氣,落在外觀相近的辦公大樓附建的緩衝層。他努力試著穩穩地啜飲透薄紙杯中的過濾水,以免噴濺在領帶上。熬過有如置身煉獄一般這幾年,領帶幾無必要了。這場考驗拖得越久,他得穿上奧運比賽划船夾克,現身在永無止境的談判回合的可能性就越高。
他努力體會水最純粹的滋味,接著握拳將紙杯揉成一團。激噴而出的水花沒有濺灑在領帶上,卻滴在藍色襯衫的腕袖。他將紙杯擲向窗戶下方的垃圾桶裡,然後甩甩濡濕的手腕。「在清單上再加上一條罪狀。紙杯做成冰淇淋甜筒狀。什麼樣的虐待狂才想得出這些整人的玩意兒?」
「很可能就是發明這些燈光的人。自從他們要我們移到這一層樓,我就被曬出兩層古銅色了。別管這些整人的鬼東西,我敢打賭,煉獄也有螢光燈管。」
在房間另一頭,泰勒的孿生兄弟卡麥隆打直身子橫躺在兩張人造皮椅上,翹著一雙長腿跨在長方形會議桌的一隅。他身穿藍色西裝外套,但沒有打領帶。一隻腳上的十四號皮鞋看似驚險地幾乎要踢到泰勒那台掀開螢幕的筆電,但泰勒任由它去。這漫長的一天夠折騰的了。
泰勒心知肚明,單調乏味是刻意為之。調解與訴訟大不相同,後者是正式對戰,兩派人馬為了最終勝利爭個你死我活,也就是數學家、經濟學家所謂的零和賽局。訴訟的過程時起時落,但表象之下潛伏著一股原始能量,核心就是戰爭。但調解是另一回事。要是能調和鼎鼐,就不會有贏家、輸家之分,最終只是雙方「各得一半」,搞定爭議;換句話說,大家各退一步好下台階。調解不用搞得像戰爭一樣,反而比較像是搭乘超長途巴士的耐力賽,最終是所有乘客都筋疲力盡,膩到想吐,這時才針對目的地取得共識。
「如果你力求精準,」泰勒說,轉過身面對窗戶,以及一片灰上加灰的北加州午後天色,「我們不是置身煉獄受苦的人。」
當律師群一離開房間,泰勒與卡麥隆竭盡全力不討論訴訟案本身。但一開始他們都忍不住講個不停。最初幾週,他們倆在狂怒、被背叛的羞辱感直衝腦門的情況下,幾乎完全無法思考其他事情。但隨著時間拉長至幾個星期、幾個月,他們便下定決心,憤怒沒有任何好處。正如律師群總是不斷耳提面命,他們必須相信這套體系。於是每當他們獨處時,就會試圖天南地北亂聊一通,就是不提眼前這幕把他們逼到當前困境的可怕景況。
他們此刻正在討論的話題是中世紀文學,特別是義大利詩人但丁(Dante Alighieri)研究地獄迴圈的概念。不過這點便顯示,閃避策略已經開始不靈光了,信任體系一說似乎將他們困在但丁發明的其中一道概念裡。儘管如此,這麼做至少讓他們得以集中注意力。這對成長在康乃狄克州的溫克沃斯兄弟打從青少年時期就瘋狂愛上拉丁語,高中最後一年已經沒有課程可以讓他們選修了,於是跪求校長同意他們協同耶穌會牧師籌辦中世紀拉丁語研討會,由後者擔任這項拉丁語計畫的指導者。他們倆與這位神父合譯古代擔任北非希坡(Hippo)主教的神哲學家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所著《懺悔錄(Confessions)》,以及其他中世紀學術著作。但丁並非以拉丁語寫下最名留青史的作品,所以他們兄弟倆還額外花了大把時間研究原始義大利語,好在這場升級煉獄場景的遊戲中玩得更過癮:冷水器、螢光燈、白板……還有律師。
「技術上來說,」泰勒說,「我們是困在模糊不清的狀態。他才是置身煉獄的人。我們又沒幹任何錯事。」
此時突然迸出一陣敲門聲。他們自己的律師之一彼得.卡拉馬力(Peter Calamari)帶頭走進來。童山濯濯的髮際線勾勒出隆起的前額、寬闊的下顎與短下巴。他穿著印有棕櫚樹的美國休閒品牌Tommy Bahama 襯衫,胡亂塞進明顯過大的藍色牛仔褲腰裡,結果使他走起路來很搞笑。要是價錢標籤還釘在上面,泰勒可是一點也不意外。更糟的是,這位老兄竟然大喇喇地穿著涼鞋登門造訪。非常有可能出自他購買牛仔褲的同一家店。
緊跟著他們的律師進門的傢伙是調解員安東尼奧.「湯尼」.皮亞薩(Antonio “Tony"Piazza),一身行頭讓人印象深刻,除了無可挑剔的灰色西裝和領帶,身形也精瘦到幾近憔悴的程度,灰黑夾雜的頭髮修剪得緊密、伏貼,雙頰曬成漂亮的古銅色。在媒體圈,皮亞薩素以「調解大師」廣為人知,因為他成功解決四千多起複雜的糾紛。據稱他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而且還是個武術高手。他自認為,日本合氣道的訓練教會他仔細觀察對手的進擊招數,然後借力使力導向對自己有利的行動。如果道上有所謂「義大利版李小龍」的封號,那肯定非他莫屬。皮亞薩是不屈不撓的代表。理論上來說,在這趟沒完沒了的超長途巴士之旅中,他是完美的司機人選。
皮亞薩關門之際,卡麥隆趕緊收回跨在桌緣的長腿。
「他同意了嗎?」
他衝著皮亞薩提問。幾個星期以來,他們漸漸覺得,卡拉馬力只不過是個老愛大言不慚、拍胸脯打包票的昆鷹(Quinn Emanuel)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在這次爭端中沒什麼戲份,頂多就是幫他們跑腿傳話給合氣道大師而已。如果他的寬鬆牛仔褲與涼鞋是想要穿出矽谷味,卡麥隆反倒覺得,律師風範盡失,只是更像浮誇的草包。
事實上,他甚至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卡拉馬力暫代他們這樁案件的主要律師瑞克.維德二世(Rick Werder Jr.),後者在最後一刻放棄接案,因為決定要代表一家前陣子剛出包的企業打一樁二十億美元破產官司。儘管溫克沃斯兄弟的一生命運掌握在維德的手上,他卻不曾現身象徵官司決定性時刻的調解會議。溫克沃斯兄弟的解讀是,他努力追逐自己心中認定更重大、報償更豐厚的案件。
溫克沃斯兄弟聘雇昆鷹律師事務所原是希望,在事證開示(discovery)即將結束、審判程序即將展開之際,替自己的法律團隊加強火力。一九八六年,張鯤展(John B. Quinn)創辦昆鷹,素來便以旗下訴訟律師清一色展現強硬姿態,只打商業訴訟與仲裁案件的形象行走江湖。這家律師事務所同時也是不甩正式著裝行規的先鋒,在專注證券融資、商業買賣的律師事務所小圈圈裡,這種作風可謂前所未聞。卡拉馬力之所以穿搭失敗,全拜這項創舉所賜。
「沒有擺明拒絕,」最後,皮亞薩終於回答,「但他有一些顧慮。」
泰勒望向兄弟,因為這項請求原本就是卡麥隆的點子。他們已經花了大把時間透過律師往返傳話;永遠謹守中線分際的皮亞薩好似一隻銀白色的無毛貓,總是四尋中立地帶。卡麥隆想知道,有沒有辦法可以力排障礙,直接與對方搭上線。真是可笑,他們三個人不久前才在大學食堂碰面,其實搞不好他們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乾脆就坐下來聊聊。沒有律師在場,大家把話攤開來說清楚。
「什麼樣的顧慮?」卡麥隆問。
皮亞薩頓了一下。
「人身安全問題。」
泰勒花了一點時間才搞懂皮亞薩在說什麼;卡麥隆則是倏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他以為我們會對他動手?你是說真的嗎?」
泰勒感覺自己一整個面紅耳赤。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他們的律師趕緊向前一步,出言安撫:「重要的是,撇開人身安全不提,他有聽進去這道想法。」
「說真的,讓我搞清楚裝況,」泰勒說,「他以為,在這場調解會議上,而且是在這間調解員的辦公室裡,我們竟敢出手扁他?」
皮亞薩的臉部表情文風不動,但開口時聲調瞬間低了八度,舒緩到會讓聽者昏昏欲睡。
「我們還是聚焦在重點好了。理論上他同意會面,所以現在問題只剩下敲定各項細節。」
「你想把我們手腳銬起來,關在茶水間會面嗎?」卡麥隆問,「這樣做會讓他比較自在嗎?」
「不必搞到這種地步。大廳最後方有一間玻璃窗會議室,我們可以在那裡開會。到時候只會有你們其中任一人走進去和他面對面談,我們其他人都坐在外面看著。」
這道提議實在有夠荒謬,泰勒覺得自己像是被當成野生動物處置。什麼人身安全問題,他的直覺是,這番話確實是從他口中說出來,因為聽起來就是徹頭徹尾只有他想得到,而且還說得出口。或許這是某種賤招,他只需要面對溫克沃斯兄弟其中之一就會比較安全的想法,幾乎和他們倆痛扁他一頓一樣荒謬;但或許是他覺得,和溫克沃斯兄弟其中任一人談判有可能帶給他些許機智上的優勢。溫克沃斯兄弟感覺,打從一開始他就以貌取人,判定他們出局了。對他來說,他們兄弟倆永遠就像是校園裡只會耍酷的紈褲子弟,或是一對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校隊選手,甚至不會編寫程式碼,所以只能花錢找阿宅幫他們架設網站,而且這座網站還真是名副其實只有他這名天才資優生才做得出來。這是因為,要是這對寶真的能成什麼氣候的話,那他們早就應該做出來啦。當然,順此邏輯想下去,要是他們逮到機會和他單獨共處一室,肯定會一拳揍扁他。
泰勒閉上眼睛,停了好一晌,然後聳聳肩。
「卡麥隆會進去。」
他的兄弟一向比較圓融,也沒那麼強勢,往往在局面演變至彎腰是唯一選擇時,會是比較願意屈身的那一個。毫無疑問,現在他們正置身這種困境。
當他們隨著皮亞薩與律師踏上走廊時,「現在就像是猛虎在柙啊,」卡麥隆說,「準備好填滿鎮靜劑的獵槍。要是你看到我飛撲向前,掐住他的喉嚨,趕快幫我一個忙,對準我身上的西裝外套射擊。這件是泰勒的。」
律師和調解員都不動聲色,連一絲笑容都沒有。
在卡麥隆.溫克沃斯這一生中,四十分鐘後,走向會議室正中心的開放式圓桌這段過程堪稱最神奇的時刻之一。
會議室內有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馬克.祖克柏已經坐在另一頭。在卡麥隆看起來,一百六十多公分高的支架像是撐在座椅後方,椅面上額外放置一塊厚實的坐墊。這就是億萬富豪的加高座椅。卡麥隆關上身後的玻璃門,覺得自己似乎有點放不開來。泰勒與律師就隔著玻璃門坐在他的正後方,他望向正前方的會議室深處,只見皮亞薩與祖克柏的律師團。這支軍隊清一色西裝革履,與皮亞薩如出一轍。大多數他都認得,好比終身難忘的尼爾.查特吉(Neel Chatterjee),這位奧睿律師事務所(Orrick Herrington & Sutcliffe LLP)代表超級保護客戶,因而十分關注這對溫克沃斯兄弟可能對他的客戶發表什麼高見。像是他們倆應邀參加二○○八年網際網路大會中一場形式鬆散的談話,查特吉本人還現身聽眾圈裡,想必是以為,這樣做就可以緊迫盯人聽取他們的談話內容。查特吉和其他的律師都手持黃色的橫條筆記本,但卡麥隆壓根不知道他們會寫下什麼內容。就他所知,這間玻璃隔間的會議室具備隔音效果,而且他們也沒有人會讀唇語。房內的對話內容最終只有他和祖克柏知道。沒有調解員、沒有律師,也沒有其他人旁聽,完全沒有人礙著他們。
卡麥隆走向會議桌另一端時,祖克柏一直沒有抬起頭來。他的背脊立即感受到一股奇怪的寒意,但是和室內空調開太強沒什麼關係。這是四年來他第一次和昔日哈佛大學同窗碰面。
二○○三年十月,卡麥隆第一次在哈佛科克蘭(Kirkland)宿舍附設的食堂見到祖克柏,當時他、泰勒、朋友帝夫亞.納倫卓(Divya Narendra)與祖克柏同桌而坐,討論他們自己搞了一年的社群網站。隨後三個月,他們四人幫在祖克柏的宿舍裡開了幾次會,而且互換五十多封電郵討論網站事宜。然而,當時溫克沃斯兄弟和納倫卓毫不知情的是,祖克柏私底下已經自行架設另一座網站。事實上,二○○四年一月十一日,也就是二○○四年一月十五日他們第三次會面前幾天,他已經快手快腳地註冊好網域名稱thefacebook.com。
二○○四年二月四日,距離祖克柏發布thefacebook.com 已經過了三個星期,卡麥隆、泰勒和帝夫亞這時才在校刊《The Harvard Crimson》讀到這件事。卡麥隆很快就和祖克柏在電郵裡正面對質,後者回應:「如果你想要碰個面討論任何相關事宜,我很樂意單獨與你碰面。再讓我知道……。」不過卡麥隆沒有再窮追猛打,因為他覺得雙方的信任基礎已經破壞得蕩然無存。和一個老是喜歡自行其是的人據理力爭是能談出什麼好結果?不久後網站正式更名為facebook.com。當時卡麥隆覺得,他們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倚賴這套體系。首先,他們請求哈佛大學管理單位、校長賴瑞.桑默斯(Lawrence Summers)介入,強制執行學生手冊中有關學生互動榮譽準則的明確條文;之後,當這項行動失敗,他們才勉強轉向法院求助。現在可好了,一拖就是漫長的四年……。
卡麥隆走到桌邊,找了一張椅子把自己的魁梧身體塞進去坐好,這時祖克柏才終於抬眼向上看,一抹幾難察覺的尷尬微笑漾在嘴角。想要讀懂某個面無表情的人在想些什麼難如登天,不過卡麥隆自認為,他從祖克柏整個人前傾的動作察覺到一絲緊張,桌面下的雙腿在腳踝處交叉,也透露出一點人味。令人驚訝的是,他沒有穿著招牌的灰色連帽T,意味著他或許終於願意認真看待這件事。祖克柏一邊對著卡麥隆點點頭,一邊嘟嚷著問候語。
接下來的十分鐘幾乎是卡麥隆一個人唱獨腳戲,他一開始先是遞出橄欖枝,恭喜馬克自哈佛輟學後幾年內取得輝煌成就,像是他如何將thefacebook.com 這個原本一開始只限校園內流通的小規模獨占型社群網路,用意是連結哈佛學子互通有無,經營成舉世皆知的臉書(Facebook),先在校際走紅,然後征服世界各國,接著出現第一百萬名用戶,很快地就衝上幾十億用戶,甚至吸納全球五分之一人口。現在所有用戶三不五時就會主動在網站上分享個人性格、照片、喜好、愛情故事與人生經歷,而且熱度持續不減。
卡麥隆硬是不提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就是,他、泰勒和帝夫亞深切、堅定地相信,臉書實際上是他們發想出來的點子:這個網站最初命名為哈佛連網(Harvard Connection),本質是一座協助大學生在線互通有無的社群網路,所以後來更名為連你(ConnectU)。卡麥隆、泰勒和帝夫亞是出於切身體驗校園生活變得如此狹隘的挫敗感,因此想要創辦哈佛連網。大一那一年就像是個大熔爐。嘿,第一學期剛開始的新生週,帝夫亞就在大一生宿舍區碰巧認識卡麥隆,隨後並邀請他到房間玩電吉他。從那天起,他們很快就成為朋友。不過,時間一久,隨著每個人的生活越來越忙碌,這種在校園內萍水相逢的社交緣分似乎就漸漸淡薄了,尤其是很難對外拓展朋友圈,超出宿舍、運動圈或主修系所之外。溫克沃斯兄弟與帝夫亞對此深感遺憾,因此想要著手解決這道難題。哈佛連網/連你這個虛擬校園的社群網站將可突破任何現實生活中的障礙,以及嚴密把關、滴水不漏的人際泡沫,讓大學生在線上重建校園生活。大一生活可以重頭來過,只不過這次大家都會更明智,不會再揮霍青春、虛擲光陰。
二○○三年春天,這個代碼庫幾近完成,但是最初的編碼員桑傑.馬文庫維(Sanjay Mavinkurve)畢業在即,而且隨後就要赴總部位於加州山景城(Mountain View)的搜尋龍頭Google 報到。溫克沃斯兄弟與帝夫亞不得已只好再另尋高手幫他們完成代碼庫。接手的維多.高(Victor Gao)花了整個暑假趕工,但新學年即將開始,他升上大四後就要開始趕論文,進度吃緊,無暇繼續,於是推薦他們一名主修資訊科學系的大二生,這傢伙似乎對創業專案很感興趣。
截至當時,哈佛連網/連你的代碼庫已經架構底定,可以開始根據用戶的電郵地址安排。也就是說,好比一名用戶以Harvard.edu 的電郵網域註冊,網站就會自動將他或她安排在哈佛群組中。這種做法可以把原本都將所有人歸併在一起,導致排序混亂的現況變得井然有序。連你就好像是層層疊套的俄羅斯娃娃,在大網絡裡劃分出小網絡,然後再繼續往下劃分出更小的網絡,依此類推,一直細分到個人用戶為止。
帝夫亞和溫克沃斯兄弟以他們的頓悟為基礎設計出連你的架構,亦即每個人使用的電郵不僅是驗證身分的好方法,也是他/她在現實生活中社群網路的絕佳分身,可以說,電郵地址就是每個人的虛擬護照。哈佛大學註冊組只發送@harvard.edu 的電郵網域給自校學生;高盛銀行也只寄發@goldmansachs.com 的電郵網域給自家員工。要是你擁有其中任一電郵網
域,在現實生活中,你很可能或多或少成為這些網絡的一份子。這套架構可望提供連你一種Friendster 和Myspace 等其他社群網路缺乏的完整性,它會組織分類用戶,讓他們可以更容易搜尋到彼此,而且還能以更有意義的方式相互連結。正是這套架構迅速將祖克柏推向揚名全球、主導網路的地位。
在溫克沃斯兄弟看來,馬克.祖克柏熟悉的唯一網絡就是電腦。從他們與他的社交互動這一點就可以清楚看出來,馬克與機器互動比起他與真人互動要自在得多。順此邏輯,將這套全世界最強大的社群網路視為溫克沃斯兄弟與祖克柏之間看似不可能的結合體,而非祖克柏自己絞盡腦汁開發的心血結晶,實際上更說得過去。遺世獨立的天才光是靠著自己腦補就能發明驚為天人的作品,這種念頭不過只是電影情節、好萊塢迷思;在現實生活中,全世界最偉大的企業都是始自活力充沛的雙人搭檔,好比蘋果(Apple)電腦的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與史帝夫.沃茲尼克(Steve Wozniak); Google 的塞吉.布林(Sergey Brin)與拉里.佩奇(Larry Page);軟體龍頭微軟(Microsoft)的比爾.蓋茲(Bill Gates)與保羅.艾倫(Paul Allen),依此類推。所以卡麥隆相信,這張清單上也應該包括祖克柏與溫克沃斯兄弟檔,或是溫克沃斯兄弟檔與祖克柏。
卡麥隆坐在會議桌旁,不得不承認祖克柏的成就千真萬確令人印象深刻。無論當初他從他們手中接下什麼爛攤子,最終都成功將它做大,掀起一場貨真價實的革命。某個程度來說,這名瘦小、白皙的大男孩端坐在加高的王者坐墊上,刻意修剪的髮型就像是出自連鎖理髮店超級美剪(Supercuts),但他儼然改變全世界。於是他堅定地把這些真心話告訴他。他侃侃而談,祖克柏創造的成果令人難以置信,這種類型的創新很可能一個世代只會出現那麼一回。
卡麥隆才剛講完,祖克柏立即獻上他的祝賀。他對於卡麥隆和泰勒在哈佛求學期間拿下全國冠軍,現在更擠進美國奧運划船代表隊,可望在二○○八年夏末參加北京奧運,看似真的印象深刻。怪的是,他讓卡麥隆回想起當年在校園食堂第一次遇見的內向、羞怯男大生,十足是個不懂社交的電腦高手,興高采烈地想要和他們打成一片,即使只有一下下而已。
卡麥隆聽著祖克柏的溢美之詞,盡全力想要驅散腦中的暗黑想法:他試圖不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哈佛校刊讀到祖克柏發表網站的新聞當下的感受。當時,祖克柏張貼在thefacebook.com 官網上的職稱描述自己是「創辦人、大師兼指揮官『以及』國家公敵。」卡麥隆心想,再追加小偷這個頭銜如何?
不過,順著這道思維鑽牛角尖對他並沒有任何好處。
到了這一步,逝者已矣。
卡麥隆回頭瞥視自己的兄弟與坐在玻璃會議室門外的男士,一整票律師都熱切地盯著手中的記事本,於是他穩穩地控制住情緒。
「馬克,讓我們言歸於好吧。過去就讓它過去。我們沒有說是我們打造出臉書。」
「至少我們有些共識了。」
他是在耍幽默嗎?卡麥隆說不準,不過他打算繼續往前進攻。
「我們沒有說應該百分之百全部拿回來,但我們主張不應該完全沒份。」
祖克柏點點頭。
「如果當初我們沒有找上你,你敢說你今天還能坐上這個位置嗎?」
「我今天之所以會坐在這裡是因為你正在起訴我。」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怎麼看待你想表達的意思。」
「我們是帶著自己發想的點子去找你。我們提供你自由造訪整個代碼庫的權利。我看到你的腦中靈光閃現。」
「你不是全世界第一個對社群網路有特定想法的人,我也不是。Friendster 和Myspace都比臉書更早問世。據我所知,發明Myspace 的湯姆.安德森(Tom Anderson)並沒有打算告我。」
這番話真是讓人筋疲力盡、使人抓狂。卡麥隆伸出布滿老繭的雙手重重壓在隔開兩人的會議桌上,他想像一幅畫面,划船手一槳一槳不停地划呀划,終於安度危機。
「這樣的對話可以沒完沒了地講下去,但是對我們雙方沒有一點好處。我只是個凡人,你也是;你有一家企業要經營,我們則有一支奧運團隊等著要創造紀錄。」
「我們再次有了共識。」
「人生苦短,不值得浪費時間唇槍舌戰。」
祖克柏停頓幾秒鐘,然後指向他們身後玻璃門外的律師群。
「他們可能不同意。」
「讓我們找到共同的利基點、把手言歡,然後好聚好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祖克柏雙眼圓睜好一晌。一臉看起來像是要開口說些什麼話,但最終只是動了動嘴角,然後再度試圖給出最簡短的微笑。
然後,祖克柏用一種只能說是很像機器人行動的方式站起身,從會議桌另一端走過來,擺出一個像是要握手的動作。
卡麥隆感覺到頸背部位的毛髮都立起來了。這一幕是真的嗎?這段對話似乎還只是剛起頭而已。他從眼角餘光瞥見,玻璃門後祖克柏的律師群也全都站起身來。
卡麥隆伸出手和祖克柏相握。
這位臉書執行長沒再多說一個字,走向會議室門口。卡麥隆想不透這個神秘莫測的傢伙腦子裡正在想些什麼。有可能他打動他了,所以祖克柏決定要做出正確的回應,最終還給溫克沃斯兄弟一點公道。也有可能祖克柏抽身是想要退回臉書律師群所在的會議室,調解期間他們一直都待在那裡商討其他的可能想法。
他的律師尼爾.查特吉會問他:「談得如何?」
「很好。」
「是……怎樣個好法?」
「好得像是我快要在他們的耳邊飆髒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