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殺死了九尾狐
一九九八年六月,中川里。
「別喝那麼多水,小心尿褲子。」
蕭捌喜憂心地看著黃恩肇大口喝下一大碗白開水,不停在一旁叮嚀。
「捌喜,這炸雞太鹹了吧,妳說是不是?」
「所以才叫妳不要沾那麼多鹽巴啊!」
黃恩肇趴在棉被上,翻閱著畫有恐怖插圖的漫畫書,蕭捌喜則是開著收音機,躺在恩肇身旁。
收音機裡的女歌手正好結束一段演唱,主持人馬上與邀請來的歌手進行訪談。
「那我們就繼續與藥師歌手周炫美來聊聊剛才未談完的話題嘍! 聽說牛奶和藥物不可以一起服用,請問是為什麼呢?」
「根據外國的醫療研究指出,藥物如果搭配牛奶同時服用的話,牛奶裡的成分會妨礙人體吸收藥物,所以會使藥效降低。不論是感冒藥還是其他藥物,如果你不想讓藥效降低的話,至少要在服用藥物的前後三十分鐘內盡量避免喝牛奶。」
「喔~原來如此,我還自作聰明想說吃藥會傷胃,所以吃完藥都還特地喝杯牛奶來保護胃,有時也會擔心藥物造成胃部不適而事先喝牛奶,甚至也有過用牛奶代替白開水來吃藥,難怪過去吃進身體裡的藥感覺都沒什麼效……」
到底睡了多久呢?
黃恩肇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睡著的,正當她因強烈便意而從夢中醒來時,蕭捌喜依然邊聽著廣播,邊把晚餐吃剩的炸雞拿來配燒酒,滿臉喜悅地數著鈔票,那幾疊五千和萬元鈔,是她白天去洪城牛市場賣掉家裡飼養的一頭牛所換得的三百二十萬韓元。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
收音機裡開始傳來政論節目的聲音,應該是晚間十一點整新聞已結束。
「在社會受困於IMF 危機,整體大環境不景氣的此時此刻,竟然有政治人物假公濟私,只顧著填飽自己的荷包,罔顧經濟與一團亂的政治現況,忙著想盡辦法互踢皮球、將錯誤推給他人。當政治人物在逃避責任時,整體經濟更是每況愈下,社會到處都是失業、破產人士,甚至還有愈來愈多人想不開,選擇走上絕路……。」
「捌喜,拉屎!」
黃恩肇突然站起身,蕭捌喜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暫停了數鈔動作。
「很急嗎?」
「嗯。」
蕭捌喜放下手中數到一半的鈔票,正準備帶黃恩肇出去上洗手間,但她還是不放心那疊紙鈔,於是急忙把恩肇本來鋪在地上睡的那條棉被拉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蓋住紙鈔。
她們家的旱廁位於一片漆黑的院子角落。
「捌……捌喜! 別走啊!」
「好啦,我是能走去哪裡,我會在這裡等妳出來。不過話說回來,妳都已經幾歲了,怎麼還不會說敬語啊? 敬語有那麼難嗎?」
黃恩肇因為不會對人使用敬語而被村子裡的人取了個綽號—洋妞,意指西方女子,她以韓國年齡來算今年七歲,但如果以美國年齡來算是五歲。
廁所裡亮著一盞宛如小夜燈般昏暗泛黃的五瓦燈泡,恩肇因為不好意思讓阿姨看見自己在上大號,所以有將廁所門關上,但是因為實在太害怕一個人在昏暗的廁所裡,所以沒有完全將門關緊,而是留了十公分左右的門縫。
明明剛才還有強烈的屎意,彷彿下一秒就要拉在褲子裡似地,但是現在怎麼又屎意全消了。恩肇感覺旱廁裡的黑洞會像她閱讀的那本恐怖漫畫書裡呈現的模樣,從洞裡伸出一隻手,並問她:「妳要藍色衛生紙,還是紅色衛生紙?」
恩肇刻意不讓自己去看那個收集屎尿的黑洞,專心從門縫間看著站在外頭的阿姨。霎時間,她隱約看見大門旁的牛舍裡有東西在晃動,一開始她還以為只是牛在動,但下一秒便想起阿姨白天才剛帶她跟著去牛市場把牛賣掉,所以牛舍裡現在應該是空的才對,不可能有牛。
恩肇想起了去年和阿姨一起收看的恐怖電視節目《新傳說故鄉》,裡面有一隻九尾狐,把手放進牛的嘴巴裡,將其肝臟挖出來吃下肚。她心頭一驚,心想說不定是九尾狐根本不曉得那頭牛已經被賣掉,還特地從後山下來想要取走牛的肝臟。
「捌……捌喜!」
「怎麼啦? 阿姨在這裡啊!」
這時,從牛舍出來的黑影迅速移往大門。
「捌喜! 那、那邊……!」
蕭捌喜連忙回頭查看,她不是因為黃恩肇提醒所以回頭,而是因為親耳聽見了未上鎖的大門出現哐啷聲響。
「什麼鬼? 小……小偷!」
在那瞬間,蕭捌喜腦海中浮現的並不是要取走牛肝的九尾狐,而是比九尾狐還要可怕的竊賊。「我還把早上賣掉牛換來的錢隨意扔在臥房地板上,難道小偷已經把它……?」
蕭捌喜連忙拿起靠放在廁所牆上的粗棍棒,往鐵製的大門方向衝去。然而,鐵門早已緊閉。
「有小偷!」
蕭捌喜沒有直接打開大門衝出去,反而選擇朝大門方向大聲喊叫。她很害怕,因為小偷身上極有可能攜帶凶器,雖然蕭捌喜有配炸雞喝了一瓶燒酒,卻沒有膽子衝去外面和小偷正面對決。
「你……你是誰?」
蕭捌喜看著大門外游移不定的影子喊道。
她蹲下身子,原本打算從大門下方的縫隙查看門外動靜,卻突然向後退了幾步,因為小偷正好也在從大門底下的縫隙查看屋內。
「啊—!」
蕭捌喜嚇得後退了好幾步,然後再重新向前衝去,朝鐵門奮力踹了一腳。大門發出砰一聲巨響,瞬間敞開,門後的人則是被突如其來的鐵門撞個正著,跌坐在地。
「你……你是誰?」
蕭捌喜再次對著門外厲聲大喊,但是跌倒在門外的人並沒有回應。
「該死的小偷!」
她猶豫了一會兒,決定拿起棍棒往門外衝。對於比小偷柔弱的女子來說,先發制人絕對是最好的自我防衛方法,假如現在不立刻衝出去壓制對方,小偷就很可能闖進來把錢統統搶走,最糟的情況還有可能反被小偷攻擊,使自己和恩肇置身在危險當中。
黃恩肇繼續蹲坐在廁所裡,連續聽到好幾聲從大門外傳來的啪啪聲響,那是蕭捌喜阿姨正在對門外疑似是小偷的傢伙毫不留情揮打棍棒的聲音。
「你這可惡的小偷! 看我們兩個女孩子好欺負是不是! 你以為我們兩個很弱嗎?」
啪! 啪! 啪!
等拍打聲停止後,再度傳來蕭捌喜阿姨的說話聲。
「你到底是誰?」
蕭捌喜阿姨氣喘吁吁地問道,然而,對方連個痛苦呻吟聲都沒有。
外面維持了一陣靜默。感覺蕭捌喜阿姨正在確認被打趴在地的人究竟是誰。
「天啊……申漢國!」
蕭捌喜阿姨的嗓音從害怕轉為驚愕。
「喂! 哈囉? 睜開眼睛啊! 血……流血了!」
蕭捌喜阿姨急忙衝回屋內,跑進廚房裡拿了一支打火機出來,趕緊奔向大門外。
當蕭捌喜阿姨點燃打火機時,大門外頓時變得明亮,但是恩肇只能看見火光,其餘什麼也看不見。
「死、死了……」
恩肇只有聽見蕭捌喜阿姨用顫抖的嗓音說了這句話,接下來就沒再聽見任何聲響。
「捌喜? 我拉完屎啦!」
解完便的恩肇翹著屁股等待阿姨來幫她收拾善後,然而,阿姨沒有回應。
「恩肇拉完啦!」
由於阿姨遲遲沒有回來,恩肇只好自己抽了幾張衛生紙,大略擦拭一下,便穿起褲子走出廁所,繼續呼叫阿姨。
「捌喜? 捌喜?」
其實比起現在外頭發生的事情,恩肇更害怕剛剛身處的那間旱廁,尤其是會將自己拉的屎吞噬掉的那口黑洞。
「捌喜? 捌喜?」
恩肇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哽咽,彷彿下一秒鐘就會哭出來,蕭捌喜急忙從外頭衝回屋內,一把抓住恩肇的纖細手腕,匆匆帶她走回房間。
回到房間裡的蕭捌喜先把棉被掀開,確認棉被底下的鈔票是否還完好如初。雖然因為掀棉被的動作太粗魯,導致那些鈔票亂成一團,不過鈔票還是跟剛才一樣原封不動地藏在那裡,似乎是沒有被人動過手腳,甚至根本不用重新確認金額是否正確,因為要是被小偷發現,一定會全數偷走,不可能只拿走一小部分。
蕭捌喜慌張地用雙手將散落一地的五千與萬元鈔掃在一起,然而,每當她觸摸到紙鈔時,紙鈔上就會沾上鮮紅色的血跡。她暫停動作,目光從紙鈔挪移至自己的雙手,她發現兩手沾滿了鮮血,包括剛才緊抓的恩肇手腕上也沾得到處都是。
「血! 是血!」
恩肇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發出了近似尖叫的聲音。
蕭捌喜急忙把聚集成堆、沾有血跡的鈔票用被單包裹,胡亂塞進衣櫥裡其他棉被之間,然後關上衣櫥門,六神無主地走到恩肇面前。
「血! 血!」
蕭捌喜取了一條掛在牆上的毛巾,迅速幫眼淚就快潰堤的恩肇擦拭乾淨。
「幹! 這只是失誤……不對,是正當防衛! 但是我把他打死了……要是我被關進監獄裡,那我們恩肇不就……不行! 一定要打起精神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絕對不能坐牢。」
恩肇看著阿姨一邊幫她擦拭手上的血跡,嘴裡還念念有詞,簡直就像個瘋女人。她對於這樣的阿姨感到既陌生又害怕。
「怎麼偏偏在這零犯罪村裡,而且贈匾活動也即將舉行……不行,我一定要重新振作,我和恩肇絕對不能變成申漢國那樣,我和恩肇絕對不會……。恩肇,快來這裡躺好!」
蕭捌喜幾乎是用半強迫的方式把恩肇拉回被窩裡。
「眼睛閉起來,快點睡,阿姨出去外面看一下,很快就回來。」
「可是沒有捌喜我一個人會怕有九尾狐……」
「放心,沒有什麼九尾狐,我只是去一下下,馬上回來,阿姨也想去上大號,上完廁所就回來。」
黃恩肇被獨自留在房間內,蕭捌喜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了手推車的輪胎聲響,以及大門被打開的聲音。顯然捌喜阿姨並不是去上廁所。
恩肇站起身,打開房門,探出頭去四處張望。
「捌喜? 捌喜? 我好害怕! 快回來啊!」
即便她喊得很大聲,阿姨也沒做任何回應。恩肇不得已,只好走出房間,穿上鞋子,往傳出聲響的大門方向跑去。蕭捌喜正在賣力地將死者搬運到手推車上。
「捌喜! 捌喜!」
「哎唷,我的天! 拜託妳趕快進去睡覺啦!」
雖然因為天色昏暗而看不清楚阿姨的表情,但是光從聲音就能聽得出來,她下一秒很可能就會情緒潰堤、抱頭痛哭。
蕭捌喜好不容易把申漢國的遺體裝進手推車裡,再奮力地將手推車推往院內。她急忙關上大門,拉著黃恩肇的小手走到院子裡的接水區,用自來水先將自己沾滿血的手洗淨,再幫恩肇的手也一併清洗乾淨。
蕭捌喜拉著黃恩肇走進臥房。
「恩肇,快去躺好!」
「妳不會再亂跑了吧?」
「嗯,快睡……。」
蕭捌喜一邊輕拍黃恩肇的胸口哄她入睡,一邊不停張望擺放在電視機上的電話以及暫時放著遺體的大門處。
「寶寶睡,快睡……」
恩肇因受到驚嚇而難以入眠,但是蕭捌喜認為再繼續這樣乾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阿姨出去一下,妳先看個電視吧!」
蕭捌喜硬是讓黃恩肇坐在電視機前收看電視,正當她走到檐廊上時,整個人宛如被雷劈到般,滿臉錯愕地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原本放在院子裡裝著遺體的手推車竟然不翼而飛了!
蕭捌喜急忙穿好鞋,往大門外衝了出去,但是周遭一片漆黑,連一隻小貓的影子都沒見著。
砰!
一聲爆炸巨響劃破了鄉下初夏傍晚的寂寥,原本在做惡夢的黃恩肇突然睜開眼睛。
「捌喜? 捌喜?」
「噓!」
還沒睡的蕭捌喜從上往下俯瞰恩肇的臉龐,並將食指靠在嘴脣上,示意要她別出聲。房內
維持一片安靜,再也沒聽到任何聲響。
「阿姨去上個廁所,馬上回來,妳先躺著。」
「捌喜! 妳剛剛不是已經去過廁所了嗎? 我好害怕……」
蕭捌喜別無他法,只好幫跟屁蟲黃恩肇穿上鞋子。
「啊!」
正當蕭捌喜緊握黃恩肇的手準備要走出大門時,她嚇得突然停下了腳步。那輛消失的手推車竟然又重新出現在大門外,也就是約莫兩小時前和申漢國的屍體一起不翼而飛的那輛手推車,居然又離奇出現了。
「怎……怎麼會?」
蕭捌喜驚嚇過度,下巴都掉了下來,她張著嘴轉動頭部,觀察四周,但依舊只有漆黑一片,連一隻小狗的影子都沒見著。
(難道是我被鬼遮眼了?)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錯覺也不是幻影,因為手推車裡明顯留有紅色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