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們把它稱為毒克(Tox)。最初幾個月時,他們嘗試將它視為一種教訓。像是《西方文明世界的病毒爆發:歷史回顧》那樣,「毒克」是拉丁文裡的字跟。緬因州開始進行藥物管制。學校照常上課,衣服上沾著血的老師站在黑板前講課、安排考試,彷彿我們一週後還會全在這裡。他們說,世界沒有結束,你的教育也不應結束。
在學校餐廳裡吃早餐。數學、英文、法文。午餐、打靶。體育課和急救課,魏老師示範
如何包紮傷口,校長示範如何打針。一起去吃晚餐,然後鎖在屋裡,撐過黑夜。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會生病,魏老師總說。不會,你們不會有事。一定,你們一定過一陣子就可以回家了。
這情況很快就改變了。隨著毒克奪走一位位的老師,一節節的課也從課表上消失。一條
條的教規崩潰瓦解、灰飛煙滅,唯一留下的是最無可免除的約定。但是我們依舊數著日子,依舊每天早晨醒來,望著天空搜尋攝影機和燈光。本土上的人關心,魏老師總是如此說。從校長打電話給海岸上的納許營求援那一刻起,他們就開始關心了,而且他們在找治癒的方法。物資小組帶回來的第一批海運物資裡,還有一張公告。電腦打字、正式簽名,印著海軍的信頭。
寄件人: 海軍事務處,國防部指揮官,化學生物事故控制小組,納許營指揮官,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
收件人:睿特島睿特女子中學
主 旨: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建議之隔離程序
立即進行全面隔離檢疫。為保障安全及維持初始傳染狀態,全體師生不得離開校園。除授權領取物資外(見下),擅自走出校園圍欄者,一律視為違反隔離規定。
電話與網路即將終止:屆時僅限以官方無線頻道進行溝通。資訊完全保密立即生效。
物資將以海運方式送抵西碼頭。日期與時間由納許營燈塔決定。
診斷與治療方法正在研發中。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與當地醫療機構密切合作研究治癒方式。請預期物資抵達。
等待,活著,我們以為很容易——一起躲在圍欄後,遠離蠻荒野林,遠離變得飢餓怪異的動物。但是學生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發病,然後身體太殘破虛弱,無法呼吸;或是留下無法癒合的傷口;或者有時候是一陣高燒,使人發狂到只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種狀況如今依舊時時出現。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我們已領悟,唯一能做的就是顧好自己。
芮絲和碧亞,她們是我的唯一,我是她們的唯一。每次經過布告欄用兩隻手指輕觸那張已發黃捲起的海軍公告時,她們是我在心底祈禱保佑的人。海軍公告仍釘在那,猶如平安符,提醒我們他們做出的承諾。只要我們活著,終有一天會等到療法。
芮絲把一片銀色的指甲掘進柳橙,開始剝皮,我逼迫自己把頭轉開。像這樣有新鮮的食物時,我們總用爭的。她說這是唯一公平的做法。不施捨、不同情。如果不是自己贏來的,她絕對不會吃。
周圍,其他女生高聲歡笑擠在一起,在每袋灑出的衣服堆中翻找。海軍依舊送來足以讓
全體師生穿用的衣物。上衣、小號的鞋子,但是我們已經沒有這麼年幼的人了。
還有外套。他們從沒停止過送外套來。從草地上開始結出第一層霜後便沒停止過。毒克出現時是春天,那年夏天,我們穿著襯衫配裙子的制服並不覺得冷,但是冬天一如緬因州往常的冬季,漫長而寒冷。爐火在白天燒著,海軍發電機在夜間運轉著,直到一場風暴將之吹毀。
「妳臉上有血。」碧亞說。芮絲從裙子上扯下一角,丟到我臉上。我壓住,鼻子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
上頭傳來一個聲響,來源是大廳上方的二樓夾層。我們全抬起頭。上一屆的夢娜,紅頭髮、心形臉,從三樓的醫務室出院了。她在醫務室裡面待了好久,從上一季發病後就一直待在裡面,我覺得大概沒有人預期她會再回來。我還記得那天她的臉如何滾燙發汗、逐漸裂開,記得他們把她抬去醫務室時用張床單把她罩起來,彷彿她已經死了。
現在她臉頰上滿是疤痕,頭髮開始出現光輝。芮絲也是如此,金髮辮子閃著毒克賦予的光輝。那一向是芮絲的特徵,現在在夢娜頭髮上看到,令人有些吃驚。
「嘿。」她說,雙腳還有些不穩。她的朋友全擁上去,揮舞雙手、滿臉微笑,只是與夢娜隔著一大段距離。我們並不是怕被傳染,畢竟我們全早都感染上了,無論是什麼病。我們怕的是看她再次崩潰。我們知道哪天就會輪到自己,知道我們能做的就只是希望自己能安然度過。
「夢娜,」她的朋友紛紛說,「謝天謝地妳沒事。」但是我看著她們讓對話就此結束,看著她們慢慢走去屋外,享受白天最後幾個小時的陽光,留下夢娜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瞪著自己的膝蓋。她們再也沒有空間給她了。她們已經習慣她不在周圍。
我轉頭去看芮絲和碧亞,兩人正在踢樓梯上一塊剝落下的碎片。我想我永遠無法習慣沒
有她們在身邊。
碧亞站起來,莫名其妙地皺起眉頭。「妳們在這裡等。」說完她就走去找夢娜。
她們兩人聊了一分鐘,碧亞彎著腰對著夢娜耳語,夢娜髮上的光澤把碧亞的臉龐映成一片紅。然後碧亞挺直身子,夢娜用大拇指捏了一下碧亞的前臂內側。兩人看來都有些緊張不安。只有一點點,但是我看到了。
「午安,海蒂。」
我轉身。是校長,臉上的稜角比過去更尖銳了。灰髮緊緊繞成一個髮髻,襯衫的扣子一路扣到下巴底。嘴邊一個斑點,淡淡的粉紅色,是不停從唇間滲出的血染成的。她跟魏老師,毒克在她們兩人身上引起的症狀與其他人都不同。她們沒像其他老師一樣直接被奪走性命,也沒像我們一樣身體開始突變。她們是在舌頭上長出滲血的瘡,四肢不停地顫抖。
「午安。」我對她說。她對很多事都鬆懈了,但對禮儀還是很要求。
她對大廳另一端點個頭,碧亞仍彎著腰在跟夢娜講話。「她怎麼樣?」
「夢娜?」我問。
「不是,碧亞。」
碧亞從去年夏天後就沒發過病了,想必不久又會再發病。發病是隨季節循環的,一次比一次更嚴重,直到我們再也無法承受。但是經過上次的發病後,我實在無法想像碧亞還會有更嚴重的情況。她看起來沒多大不同,只不過多了個怎麼也好不了的喉嚨痛,還有背上一條鋸齒狀的脊骨,有些部分還戳出皮膚—但是我記得當時她發病時的每分每秒。記得她的血流滿我們的舊床墊,最後滴到床下的木頭地板。記得她背脊上的皮膚裂開時,她臉上困惑不解的表情。
「現在還好。」我說,「不過快是時候了。」
「很抱歉聽你這麼說。」校長說。她望著夢娜和碧亞好一會兒,皺起眉。「我不知道妳們跟夢娜是朋友。」
她什麼時候開始關心這一點了?「我們只是對彼此友善吧。」
她看著我,彷彿很吃驚我還站在這。「很好。」說完她就開始穿越大廳,走向位在走廊上的校長辦公室。
毒克爆發之前,我們每天都會看到她。但是之後,她要不就是在醫務室裡來回走動,要不就是鎖在辦公室裡,貼在無線電對講機上跟海軍和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對話。
睿特女中從一開始就沒有手機訊號—招生簡章裡說這是為了培養人格—然後毒克出現的第一天,他們把電話線也切斷了。為了保持機密,為了管理資訊。但是至少我們還可以用無線電跟家人講話,可以聽到父母為我們哭泣。後來連對講機也不能用了。資訊在洩漏,海軍說,因此必須採取對策。
校長當時也懶得安慰我們。安慰早已無用。
校長辦公室的門關起、鎖上,這時碧亞走回來了。
「妳在幹嘛?」我問,「跟夢娜?」
「沒什麼。」她把芮絲拉起來。「我們走吧。」
睿特女中占地廣大,位於小島的東端。三面環海,大門在第四面。大門之後是樹林,長著與校園裡一樣的松樹與雲杉,但是粗壯糾結,新的枝幹纏繞著舊的枝幹。圍欄內我們這一側就與過去一樣工整潔淨,唯一變了的是我們。
芮絲帶頭,我們一行人穿過校園,走到小島的尖端。岩塊被海風吹襲得赤裸嶙峋,拼
湊成片如同龜殼。我們肩並肩坐下,碧亞在中間,一頭長髮被寒風吹打得在我們臉前不斷飛舞。今天很平靜,天空一片蒼灰,遠方什麼都沒有。小島邊緣,海洋在陡峭的懸崖下,吞沒沙洲、捲進白浪。海上沒有船隻,天邊沒有陸地,沒有任何事物提醒我們這世界仍存在,不顧我們繼續運轉,而且一切依舊如常。
「妳覺得怎麼樣?」碧亞問,因為兩天前的早上我右眼上的疤裂開了。是那段日子遺留下的印記,提醒當時的我們一點都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第一次發病時,右眼瞎掉了,眼瞼黏合在一起,我以為這就結束了,直到眼瞼下面開始長出什麼。第三個眼瞼,至少碧亞是這麼想。不痛,只是癢得要命,但是我可以感覺到有什麼在動。這就是為什麼我兩天前嘗試去把眼瞼上下扯開。
笨。那瘡疤就是足夠的證明。我自己已記不清了,但是碧亞說,當時值勤到一半我就突然放下步槍,開始像著魔般地去摳臉,把指甲戳進結痂的睫毛之間,扯我的眼皮。
那瘡疤已差不多癒合了,但是偶爾它會突然裂開,血水一路留下臉頰,粉紅色的,還帶著膿。值勤時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去想,而且情況也沒那麼糟,但是此刻,我可以在眼皮下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感染了,說不定。儘管這是我們最無須擔心的一點。
「妳可以幫我縫起來嗎?」我努力隱藏聲音中的焦慮,但她還是聽出來了。
「有這麼糟?」
「也沒有,只是—」
「妳到底有沒有清潔過?」
芮絲發出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我跟妳說過不要讓它這樣敞開著。」
「過來,」碧亞說,「讓我看看。」
我在石塊上挪動,最後她跪著,我的下巴朝她微微抬起。她用手指滑過我的傷口,輕觸我的眼皮。下面什麼東西抽動了一下。
「看起來會痛喔。」她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針線。自從我的眼睛第一次結疤之後,她總是隨身帶著針線。我們三人當中,她最接近十七歲,而像這種時刻,妳就可以看出她是最年長的一個。「好,別動。」
她把針戳進眼皮,瞬間一陣痛,但是很微弱,立刻就被冷風吹走了。我跟她眨眼,想惹
她笑,但她只是搖搖頭,皺起眉。
「我說過別動,海蒂。」
而這樣也很好。碧亞跟我,她凝視著我,我凝視著她,而且我很安全,因為她在這裡,直到她一不小心把針戳得太深,我不禁往後一縮,整個身體屈起來。雙眼緊閉,全身都痛。
周圍的世界全是水,我可以感覺到血水流進耳中。
「我的天啊,」碧亞說,「海蒂,妳沒事吧?」
「就縫幾針而已。」芮絲說。她閉上雙眼,在石頭上躺下來。襯衫下襬被風吹翻,頭暈
目眩的我可以清楚看到一截白皙的肚皮。她從來都不冷,連像今天這樣呼氣會結霧的日子也是。
「沒錯。」我說。芮絲的手才不會像我的眼睛這樣給她惹麻煩,但我忍住嘴裡的一聲咒罵。我們已經有夠多可爭吵的了,沒必要再計較這小事。「繼續縫吧。」
碧亞正開口想說什麼,花園裡就傳來一聲大叫。我們轉身去看是否有人第一次發病。睿特女中的學生從小六上到高三,至少以前是如此,所以我們當中最年幼的女孩現在都十三歲了。這片混局開始時,有些女孩十一歲,而現在,毒克開始一一侵襲進入青春期的她們。
不過什麼事都沒有,只不過是我們這屆的妲拉—手上有蹼的那個女生—等在岩塊起始之處。「射擊課,」她對我們喊,「魏老師說射擊時間到了。」
「走吧。」碧亞把縫線打個結,站起來,手伸向我。「吃完晚餐再幫妳縫完。」
—
毒克侵襲之前,我們也有射擊課,是創校時期沿襲下來的傳統,但是跟今日的射擊課不同。當時只有高年級生—還有芮絲,全島上沒有人比她槍法更準了,天生就熟諳槍擊之法,就猶如她天生就熟悉睿特島的一切—能夠跟著哈克先生去樹林裡,射擊他在地上擺成一排的汽水罐。我們其他人只能上一堂用槍安全的課,但這節課最後往往變成自由活動,因為哈克先生照例總是遲到。
後來毒克奪走了哈克先生。奪走了芮絲開槍的手,變形到使她無法扣扳機。而射擊課不再是射擊課,成了打靶課,因為現在我們必須真的用槍殺死什麼。每隔幾天的下午,太陽開始西沉時,我們便一個接一個地開槍射擊,直到擊中目標。
我們必須做好準備,魏老師如此說。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彼此。第一年的冬天,一隻狐狸鑽過欄杆間的空隙,就這麼闖進圍欄。因為槍擊小組的女生說牠使她想起家裡的狗,因此當時她開不了槍。這就是為什麼後來狐狸得以穿過校園,一路跑到露臺上。這就是為什麼最後牠把學校裡仍存活最年幼的一個女生逼到死角,撕裂她的喉嚨。
打靶練習在馬廄裡進行,就在小島的尖端不遠處,巨大的滑門兩邊都敞著,如此打偏的子彈就直接飛進海裡。馬廄裡以前有馬,總共四隻,但是毒克出現後沒多久,我們注意到那病症開始侵入牠們的體內,就跟它侵入我們體內一樣,它把牠們的骨頭往外推擠、刺破皮膚,它拉扯牠們的身軀,使牠們痛苦地狂叫。於是我們把牠們帶到水邊,一槍射死。所以馬廄現在是空的,我們魚貫而入等著輪到自己。妳必須對著目標射擊,射中靶心了,才能走。
魏老師把大部分的槍枝都鎖在大樓裡的儲藏櫃裡,海軍聽到動物的狀況後開始送來的子彈,也一併收在裡面。所以在這外面,就只有一把獵槍和一盒子彈供我們大家用,就擺在一個用兩座鋸木台和一片薄薄的三夾板搭成的桌子上。打靶練習的槍不像我們槍擊小組執勤時用的步槍,但是魏老師總是說,槍就是槍,而每一次,這句話總會使芮絲下巴上的肌肉抽動一下。
我跳上一個馬棚的小門,碧亞隨之跳上來,坐在我旁邊,使小門晃了一下。芮絲無精打采地靠在我們中間。她手變形了所以不能一起練習打靶,但是她每次都跟著來,緊繃、沉默,盯著靶心。
有一陣子,我們按照字母順序打靶,但是我們全都遺失了什麼,眼睛、手、姓氏。現在是從最年長的學生先開始。她們很快就打完了,其中大多數人只需幾發子彈就可擊中靶心。茱莉亞和卡森兩人都只用了兩發子彈,蘭卓花掉的子彈我已數不清,是一陣漫長難熬的等待。然後就輪到我們這一屆。碧亞只用了三發子彈,算厲害了,但是她們把她跟我排在一起執槍擊小組的勤,是有原因的。如果她沒擊中目標,我會。
她把獵槍交給我。我往手中吹氣,恢復雙手的知覺,然後站到前面,把獵槍頂到肩窩,對準目標。吸氣、瞄準,然後吐氣、扣扳機。聲響震徹我全身。這對我來說很簡單。這是我唯一勝過碧亞之處。
「很好,海蒂。」魏老師說。後面的人群中有人模仿魏老師說這句話,裝腔作勢、說說笑笑的。我翻了個白眼,把獵槍擺到桌上,回到小門邊找芮絲和碧亞。
接下來通常是輪到凱特,但是人群裡有一陣推推擠擠、一聲低聲抗議,接著有人把夢娜推出來。她跌跌撞撞地前進了一、兩步,然後站直身子,環顧一圈,試圖從大家的臉上贏得一絲同情。但她不會找到任何同情,因為這些日子,我們把同情都留給自己了。
「我可不可以不打?」她對魏老師說。夢娜的臉龐蒼白而平靜,但是身體在不安地挪動。她差點就得逞了,差點就得以不打靶。但是我們其他人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魏老師也不會。
「不可以。」魏老師搖頭說。「來吧。」
夢娜嘴裡喃喃說了什麼,但是聲音太小,沒有人聽到。她走向桌邊,獵槍就擺在那。要做的就只是瞄準、射擊。她把獵槍拿起來,像個洋娃娃一樣抱在懷裡。
「就等妳準備好。」魏老師說。
夢娜把槍舉起,對準目標,一隻手指滑到扳機前。我們全悄然無聲。她的雙手在顫抖,槍是瞄準了目標,但是舉著槍對她來說太吃力了。
「我辦不到,」她嗚咽說,「我做不到……我辦不到。」她垂下獵槍,往我這裡看。
就在此刻,它們裂開了,她頸側三道深深的裂口,像魚鰓。沒有血,只是隨著每一次的呼吸上下起伏,皮膚下有什麼在抽動。
夢娜沒尖叫,沒發出任何聲響。只是猛然往後一倒,躺在地上,嘴巴大張著喘息。她仍在看著我,胸膛緩緩起伏。我無法把目光轉開,連魏老師趕過來跪在她腳邊、量她的脈搏時,我仍無法把目光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