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突然長大了幾歲,又像是重獲了新生。
和王濤敲定工作的事之後,沒有他的幫忙,我拖著大箱子一路找到一家房產仲介,初來北京時的忐忑不安、手足無措,在這一刻全都不見了。
我臉上很木然,快速在仲介門口看了一遍廣告,這附近一房一廳的租金一個月最少要兩千塊,合租的要八百塊。
我皺皺眉,轉身就要走。
這時,屋裡一個房產仲介看到了我,立刻堆滿了笑臉,開門迎上來。
房產仲介:「美女,找房子啊?要買還是租啊?」
我的語氣很淡:「我只是看看。」
話落,我拖著箱子離開,那仲介也沒挽留,收起笑進屋了。
此時此刻,我心裡最想念的就是楊大赫,我的耳朵最想聽到的也是他的聲音,哪怕他只說一句話,也勝過別人一萬句。
再說,王濤的事我不能打電話回家跟我媽說,更不能告訴閨蜜李曉芸,我只能找楊大赫,告訴他我離開王濤家了。
結果我剛拿起手機,就看到楊大赫打來的一通未接來電。
我立刻回電。
但楊大赫的電話我打了十幾遍,他都沒有接。
我越打心裡越煩,隨便找了路邊的臺階一屁股坐下去,手指機械性地按著重撥鍵。
直到電話接通,我不禁一愣。
我本以為楊大赫看到這麼多未接來電,又是晚上,一定會關心地問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然而,他第一句話卻是:「打這麼多電話幹嘛呀?跟你說過了,沒回就是有事。」
他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冷漠,還有點不耐煩,彷彿我們不熟,彷彿我打擾了他休息。
我張了張嘴,說:「有什麼事啊?剛剛是你先打電話給我,然後又不接,傳訊息也不
回。」
楊大赫的聲音依然不冷不淡:「哦..................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吸了口氣,決定先聽他說什麼事,再聊王濤的事:「嗯?什麼事啊?」
手機那頭,楊大赫似乎一頓,再開口時,聲音略帶沙啞:「我們,分手吧。」
什麼..................
我心裡一涼,下意識地喊出聲:「..................你沒事吧?你幹什麼呀!」
楊大赫,你在幹什麼?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差點被王濤欺負了!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和我提分手?!
我腦海中晃過這句話,然而我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耳邊也是嗡嗡作響,只聽到楊大赫說:「沒什麼事。我在這邊..................我喜歡別人了,對不起。」
喜歡..................別人了..................
我握緊了手機,立刻要追問「是誰?為什麼?這太突然了!」等等..................
然而,我根本來不及開口,耳邊就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楊大赫已經掛斷了電話。
我拿著手機愣了半晌,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立刻打回去。
那頭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晚上。
二○○八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國中就認識的好朋友好同學,拖著我的行李箱在街頭流浪。
這天的我,恐怕已經不能用「狼狽」來形容了。
我滿腦子裝的都是大學時的美好時光,那些浪漫,那些不食人間煙火,那些小歲月..................
記得大三那年的一個晚上,我正拎著保溫杯去外面裝水,穿過校園走回宿舍時,接到了李曉芸的電話。
她說:「可依,你從操場穿過來吧,我在操場另一邊,田子說今天是平安夜,幫我們
準備了大蘋果!1」
我二話不說,往那邊走去。
但就在我橫越操場的路上,卻相繼遇到好幾個笑容古怪的同班同學,他們兩兩一對,每一對都遞給我一支鮮嫩的玫瑰花。
我有些發愣,一時搞不清這是平安夜班上搞的即興節目還是什麼..................
我甚至來不及數到底來了多少同學,我又接到了多少支玫瑰。
當我走到操場的另一端,回到女生宿舍門口時,那裡早已堆滿了人,很多女生圍著一個男生。
居然是楊大赫。
註1 在中國有平安夜吃蘋果的習俗。
楊大赫抱著吉他,坐在那兒,那些女生全都舉著手機,用光亮圍繞著他,他們還一起唱著《愛你不是兩三天》..................
我想,那一刻的我,恐怕是一臉的呆萌吧?
雖然當時我心裡已經明白了一點。
然後,我就看到了李曉芸,她正依偎著田子,笑得花枝亂顫。
李曉芸帶頭吆喝起來:「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其他女生們立刻跟著一起起哄。
直到楊大赫走到我面前,他有些靦腆地開口:「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我當時回答了什麼?
哦,我說的是:「我要考研究所,以後要去北京的。」
呵,還是用普通話說的。
楊大赫微微一怔,立刻改口:「好!那我不問問題了,我敘述。從今以後,我楊大赫
就是陳可依的人了,跟著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陪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四周很快響起掌聲。
楊大赫轉身將吉他塞給田子,一回頭,就彎腰將我抱起來。
我是真的嚇了一跳,手裡還拎著保溫杯,嚇得不敢鬆手,更感動得一塌糊塗。
楊大赫抱著我轉圈圈,我的眼淚好像也跟著旋轉..................
如今想來,還真的是..................
呵呵,假的,都是假的。
只有寒冷是真的,餓肚子是真的,什麼情啊、愛啊、背叛啊、友誼的小船啊,都是說
翻就翻。
我一路想著那些過去的歲月,一路拖著箱子走在陌生的街頭,直到肚子裡發出「咕嚕
咕嚕」的聲音。
我腳下一頓,循著最近的香味走向旁邊的一個報刊亭,果然看到一鍋香噴噴的水煮玉
米,旁邊的紙板上寫著「兩元一根」。
我摸了摸口袋,除了一百元的鈔票,我只有一元硬幣。
我不想用掉整鈔,用了就.不住車了,我怕我會衝進一家小飯館,花光剩下的九十九
元。
於是,我對報刊亭的老闆說:「老闆,我只有一塊錢零錢了,能一塊錢賣給我嗎?」
那老闆大概覺得我很好笑,連一塊錢都要砍價:「女孩,你少一塊錢,地鐵會讓你上
車嗎?」
我頓時一愣,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摸出那一元硬幣,遞給老闆。
然後,我厚著臉皮再次開口:「那您賣我半根吧?」
那老闆震驚極了,恐怕這麼不要臉的要求他是第一次聽到吧,看了我片刻,才終於妥協:「唉,好吧!」
老闆收走了那一塊硬幣,用塑膠袋罩著手,將一根熱騰騰的玉米掰開兩半,一半遞給我。
我接過半根玉米,一點也不客氣地吃起來。
再一抬眼,見那老闆正在啃另外半根,我竟然也覺得有點好笑。
這個冬天,夜風凜凜,我和這位老闆都是外來的,他不知道我從哪裡來,我也不知道
他從哪裡來,我們沒有一句交談,卻面對面地分享同一根玉米。
直到這一刻,那些彷彿被冷風凍住的悲傷情緒,終於一股腦地湧上心頭。
那天晚上,我蹲在一個路燈下哭了很久,我也不管旁邊經過的路人怎麼看我,事實
上他們也不會圍觀和安慰一個陌生人,最多不過是經過時瞄一眼,懂的,心照不宣;不懂
的,頂多以為我是失戀了。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哪怕我的哭聲越來越大,甚至到了號啕大哭的地步,也沒什麼。
都會過去的,只要等我排除掉多餘的淚水和委屈,填進來的就是堅強。
也正是那天晚上,我被這個偌大的城市上了結結實實的一課,那些原以為踮著腳尖就能搆著的美好希望,像漫天飄散的斑斕泡泡,一不留神就變成泡沫。很多年後我才意識到,北京,這座閃光的城市即將改變我,也改變著所有投入它懷抱的人。
***
幾天後,我們部門迎來了一次戰爭。
高飛作為部門總監,一大早就在追究責任:「你們一天到晚就光上班不動腦子嗎?你們看看這個企劃案,這是什麼啊!我們要怎麼跟公司交代!張超!柳靜!怎麼回事!讓你們招了新人,做出來的東西怎麼還是這麼敷衍!」
所謂新人,指的自然是我,但別說獨當一面了,我連怎麼熟練地做PPT都還沒搞定。
高飛一發怒,所有人都不吭聲。
高飛很快又發難:「怎麼不說話?張超?柳靜?趕快想辦法解決!馬上要到促銷季了!給我弄出三個方案!」
三個?!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有的人還下意識看向救命稻草張超。
沒想到張超這回卻來了個退居二線休養生息:「高總,前幾天為了那個方案,我加了一整晚的班,胃不舒服,這週約了物理治療,想根治一下老毛病。這次恐怕要柳總多想想辦法了。」
此言一出,眾人又一致全看向柳靜。
我也不由得一愣,不得不說無論張超看病是真是假,這一手都很漂亮。
果然,事實證明柳靜是接不住皮球的,她很快將球踢給下面的人:「好,其他人等一下下班都別走,做個解決方案出來。」
就這樣直接丟下爛攤子了。
張超和柳靜先後「放手」,我們這些下面的人很快就亂成一團。
一直到那個週末,在我和橘子、笨笨一起去逛街的路上,我還忍不住抱怨這禮拜的鳥事。
橘子不愧是時尚雜誌的編輯,對此頗有心得,我便將實際情況和她碎唸了一遍,主要是公司剛推出一款節能的機型,比之前的貴一點,銷量自然就差,換了好幾次宣傳廣告還是不見起色,於是公司內部就分析,應該是消費者覺得為什麼要自掏腰包節大自然的能呢?就不買了。
橘子卻一語點出癥結,說這是宣傳有問題,畢竟「節能」這詞太高尚,不如重新想一個讓人買東西會覺得心裡舒適的詞,比如新機型能吹出微量元素啦,補充人體機能啦,就像她們雜誌上一季才鼓吹大地色系的眼影既高級又神祕,結果到了這一季又開始說服大家買桃紅色,說會讓人「眼含秋波」,總之無論是黑的還是白的都是她們說了算。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問:「這不是欺騙消費者嗎?」
橘子卻笑了:「這怎麼是騙?畢竟塗上眼影是很好看啊,我們只是換了個說法。」
笨笨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話,這種花俏的辦法只對女人管用,女人就喜歡求變,嘗試不同,很容易接受各種風格;但男人只追求更好或者更合適,所以越是挑剔和比較,就越容易激發男人的購買欲,比如汽車廣告,從顏色到線條就算講得再天花亂墜,也不如一句「這是成功男人的標準配備」。所以,給男人的暗示資訊,一定要簡單明瞭一針見血。
毫無疑問,笨笨這番話對我也是一針見血,我一下子明白了什麼,飛快地說:「天啊笨笨,你幫我上了一課!原來文字也有性別!」
橘子笑了:「開玩笑!我們笨笨可是五百強企業的HR!」
我興奮極了,彷彿被點化了,哭喊著要請她們吃大餐,這堂課無論如何都要繳足學費。
這件事,直接導致後來高飛對我的表揚。
在我提出產品性別的問題之後,高飛直誇我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竟然提出了一個之前大家都忽略的概念。
我微微一笑,心裡高興得開了花。
誰知下一秒,我就傻了。
柳靜從善如流地接話:「就應該給年輕人機會,讓他們去想去研究,當主管的不能只顧自己的能力和業績。」
說著,她還別具深意地看了張超一眼。
張超迎上柳靜的目光,竟然附和道:「是的,陳可的方案非常好,值得推廣。」
然後,他們又一起看向我,把我看得一臉莫名其妙。
我也是到了後來才明白一個道理,辦公室就是沒有硝煙的修羅場,沒有永遠的好同事,只有隨時可能成為敵人的對手,無論是選邊站還是拜門派都是這座城市的生存法則,那時候的我誠惶誠恐、舉棋不定,直到現在才明白,只有不選邊站,才有機會自成一派。
順帶一提,這之中還有一段小插曲。
那天,柳靜召集了整個銷售部的員工出去聚會,特地邀請大家吃火鍋,唯獨沒有請高飛和張超。
藥梅還跟大家說,這不是公費,是柳總自掏腰包。
眾人都很感謝,吃人手短。
然後,就在大家聊著吃什麼鍋底什麼料的時候,毫不知情的我拿起手機問了一句:「張總知道包廂名字嗎?他正在問我在哪裡呢?」
一時間,眾人沉默。
直到柳靜笑瞇瞇地說:「張總不是有報告要做嗎?我就沒找他一起了,還是工作比較重要,別耽誤張總的工作。」
然後,藥梅從桌下伸出一隻手,在我腰上拍了一下。
我便低下頭,不說話了。
沒想到柳靜卻還有下文:「張總是不是叫你去幫忙啊?那不然你先回公司幫幫他?」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柳靜的可怕,這個女人雖然沒有工作能力,卻依然能在這個公司做部門經理,除了她有一個大客戶親戚,恐怕還和這種笑面虎的功力有關,暗中拉攏下屬,拉幫結派,排擠競爭對手張超。
哦,如今還多了一個「才露尖尖角」的我,所謂槍打出頭鳥,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
事實上,連我自己都想不到,我最後會找高飛幫忙。
我和高飛一起到廣州出差過,他的能力我見識過,無論他在男女關係處理上如何,在工作和專業方面,我是很服氣的。
何況眼前這種危機,我一個人根本搞不定。
就在我的MSN群組也束手無策時,我打了一通電話給高飛。
高飛仗義出手,一步步地教我。
「第一時間準備好你們需要的合約。根據上次談判的細節,多擬幾個可能性,多做幾份合約,先不用請示,只要你拿了專案,上面都會特別批准。第二步,查單號,和快遞公司聯絡。」
第一步,是我們公司內部的事。
第二步,是針對對手而制定的。
我在公司裡奔波著,奔跑著,來往法務和其他需要配合的部門之間,百忙之中回到辦公室,聽同事說,快遞單號已經查到了,對方的合約正在派送中。
我心裡一驚,飛快地說:「聯絡快遞人員,就說..唉,你把快遞人員電話傳給我吧!」
我當時腦海裡沒有別的念頭,只想阻止那份快遞。
數分鐘後,我撥通了為為的手機,請他幫忙約一下于揚吃晚飯,吃不了晚飯也沒關係,無論多晚,無論能否一起吃晚飯,我都會在他們公司樓下等,等他忙完,見我一面。
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不是生,就是死。
結果,于揚最後答應了我的邀請。
我安排了一家西餐廳,還精心打扮了一番,開了一瓶紅酒,向于揚致歉。
舉杯時,我說:「實在太抱歉了,生了一場大病,還好于總沒生氣,還留了合作機會給我們,以後我可要加強鍛煉了,不能在合作裡搞砸。」
于揚聽到我的話,明顯一愣,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終卻說:「生完這場大病之後氣色更好了呢,感覺還瘦了,要早點痊癒啊!」
我微微一笑,和他碰了杯。
相隔幾秒,我拿出一份文件,遞給于揚,決定直奔主題:「我們公司非常重視和您的合作,今天下午剛開了會,合作的條件都可以再商量。我這邊準備了三份合約,您看看,三份合約,三種可能。上次我們談的那個您覺得OK的模式,在這裡,這個。」
高飛不愧是老江湖,這是他教我的妙招。
三種方案,三種可能,足以讓任何一個客戶為之心動,甚至為難。
果然,于揚有些猶豫地接過,欲言又止。
我沒給他開口的機會,連忙說:「顧總今天因為我生病的事情大發雷霆,當著整個部門的面,警告我如果搞不定這一筆就自己離開公司。我真的是太愧疚了。」
這一刻,我慶幸自己是個女人,還是個會扮柔弱和委屈的女人,這是老天給我的,我沒理由不用。
於是,我嘆了口氣,接著說:「顧總對我很好,我真的是太讓她失望了,丟一份工作其實沒什麼,再找就好了,如果失去一個看重自己、願意栽培自己的主管,那真的,我就捲鋪蓋自己回老家好了。」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于揚很快就被我說動:「怎麼就要捲鋪蓋回去了呢?不至於這
樣。我看一下啊。」
我端起酒杯說:「您先看,我先自罰一杯。我真的是太不爭氣了,對不起顧總。」
這紅酒勁兒有點大,我喝得又猛,一杯下去,臉上已經有點泛紅,便剛好用手托著腮,看著于揚。
于揚看在眼裡,笑了:「千萬別妄自菲薄,我們還年輕,只要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問:「真的嗎?」
他說:「當然了,相信我。」
幾秒鐘後,我哭了,就當著于揚的面。
演戲演全套,既然是真的委屈,就要將委屈哭給我想讓他看到的人看。
更何況,我不只會哭、只會裝可憐,我還做足了功課,準備了三份合約,無論是誠意還是面子,我都給得足足的。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唉呀我怎麼這麼沒出息啊,謝謝你..你剛才說的話..對我很重要,我可能是壓力太大了..你不用管我,我冷靜一下就好了。」
于揚見狀,馬上拿出衛生紙給我擦眼淚。
他不會知道,我為了這場戲做了多少準備,花了多少心機,防水睫毛膏、口紅雨衣..在來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演失敗,我只知道我必須放手一搏。我想要的,我就要勇敢去追求,我要挖掘自己的潛力,實現自己。
也正是這天晚上,我又一次重新認識了自己,甚至是大徹大悟,感謝這當頭一棒,我已經從前幾天散漫臭美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二十五歲又如何,皺紋要來始終要來,但屬於女人的智慧,不能因此而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