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學岳祠案 引子
大宋開禧元年臘月二十九,臨安城內響起一慢四快的梆聲,已是五更天氣。
元日將至,又到一年歲末,臨安城內千門萬戶張燈結綵,街頭巷尾星火璀璨,位於城北的太學亦是如此。太學有齋舍二十座,學子千餘人,那些離家太遠選擇留齋過年的學子早在幾日前便張羅起了辭舊迎新,給各座齋舍換上嶄新的桃符、掛上絢彩的花燈。
此時更深人靜,學子們早已歸齋熟睡,各座齋舍卻仍是光影錯落,燈火斑斕。
五更梆聲響過不久,習是齋匾額兩側的花燈忽然輕搖慢晃了幾下,伴隨「吱呀」一聲細響,齋門緩緩開了一條縫。一個身穿青衿服的學子從門內出來,懷抱一個黑色的布裹,穿行於各座齋舍之間,朝太學的東南角而去。
此人姓宋名慈,年方二十,是一名入太學未滿一年的外舍生。
四下裡火樹銀花,溢彩流光,宋慈卻一眼也不瞧,只顧埋頭快步前行。他行經一座座齋舍,又穿過平日裡練弓習射的射圃,來到太學的東南角。在這裡,一堵青磚砌成的圍牆橫在身前,牆上只有一道月洞門,門內一團漆黑,不見一絲光亮。
宋慈向兩側望了一眼,走進了月洞門。入門後行二十來步,一間死氣沉沉的屋子便出現在昏黑的夜幕深處,那是一座祠堂——岳祠。
太學坐落於紀家橋東、前洋街北,這地方本是岳飛的故宅。六十三年前,岳飛被冤殺於大理寺,其宅遭朝廷籍沒,次年被擴建成了太學。故宅中的舊有建築大多被毀,唯有東南角的岳祠保留了下來。然而,四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岳祠燒得七零八落,如今這座岳祠,是在原址上重新修建起來的。
宋慈走到岳祠門前,晃亮了火摺子。一星火光映照之下,只見門上掛著一把鐵鎖。岳祠只有這一道門,門被鎖住,便無法入內。他留心了一下四周的動靜,確定附近沒有其他的人,這才打開那個抱了一路的黑色布裹。香燭、紙錢、饅頭、火盆被他一一取出,擺放在門前的臺階上。
六十三年前的今天,正是岳飛被冤殺的日子,宋慈孤身一人深夜來此,為的便是偷偷地祭拜岳飛。
門前的空地上,殘剩著燒過的香燭、紙灰,散落著紅棗、荔枝乾、蓼花糖等祭品。早在入夜之時,不少太學學子等不及臘月二十九這天到來,便成群結伴地來岳祠祭拜過了。在過往的年月裡,每到岳飛的祭日,太學裡總少不了學子來這裡祭拜,但通常人數不多。今年卻大為不同,來岳祠祭拜的學子比往年多了數倍,究其原因,是當今聖上用韓侂胄為相,大有抗金北伐、收復中原之意,為此還特地下詔追封岳飛為鄂王,削奪秦檜的王爵,將秦檜的諡號由「忠獻」改為「繆醜」,一時大快人心。
然而,那些提前來岳祠祭拜的學子卻被隨後聞訊趕來的司業制止了。司業是太學裡僅次於祭酒的第二號學官,負責掌管太學的一切教令。自打四年前因學子祭拜引發火災將岳祠燒毀以來,太學便不再允許學子進入岳祠祭拜。
司業名叫何太驥,他以違背教令為由當場記下了所有參與祭拜的學子姓名,留待來日罰以關暇;還放話說再有私自入岳祠祭拜者,除了罰關暇外,還要在德行考查上記下等。
太學施行三舍法,即外舍、內舍和上舍,公試合格才能升舍,公試內容又分為學業和德行兩部分。一旦德行考查被記下等,那就升不了舍,外舍生升不了內舍,內舍生升不了上舍,上舍生則會被剝奪直接授予官職的資格。如此一來,事關個人的學業和前途,再沒哪個學子敢公開來岳祠祭拜岳飛,直到宋慈的出現。
宋慈今年開春才考入太學,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在岳飛的祭日當天來岳祠祭拜。他當然不想失去升舍的資格,但岳飛盡忠報國,一直是他心中最為敬仰之人,當年若不是岳飛蕩寇鏖兵、收拾河山,只怕大宋這半壁江山早已不保,然而這樣的岳飛竟遭奸人所害,最終冤死獄中。天日昭昭,如今岳飛沉冤昭雪,得封王爵,宋慈無論如何也要親身來岳祠祭告。為此,他刻意等到五更,料想所有人都已熟睡,何太驥不可能還守在岳祠,這才偷偷溜出習是齋,趕來這裡。
岳祠門前的香燭、紙灰和祭品,是何太驥斥退學子時,叫齋僕從岳祠裡清掃出來的,至於門上的鐵鎖,想必也是何太驥鎖上的吧。
宋慈進不了岳祠,只好在門外祭拜。他點燃香燭,擺好饅頭,跪在臺階上,對著岳祠的匾額誠心叩頭,然後拿起紙錢,燒入火盆之中。
一張張紙錢化為灰燼,火光驅散了黑暗,宋慈的眼前逐漸明亮了起來。
奇怪的是,他在門外祭拜,可不僅岳祠外面有了光,連岳祠裡面也跟著亮了起來。
岳祠裡的亮光映在窗戶上,比火盆裡的火光明亮數倍,甚至亮得有些刺眼。難道還有其他人在岳祠裡祭拜?可岳祠的門分明已從外面鎖上,而且如此明亮的光,根本不可能只是燃燒紙錢,更像是燃起了大火。
宋慈微微凝眉,起身湊近門縫,向內窺望。
岳祠裡正燃燒著一團大火,大火四周煙霧騰騰,就在濃厚的煙霧之中,依稀能看到一個人──那人懸在半空,身子一動不動,大火在旁燃燒,眼看用不了多久,就要燒到那人的身上。
宋慈一驚之下,想開門救人,可門被鐵鎖鎖住,無法打開。他又想開窗,哪知所有窗戶也從裡面扣上了。他來不及多想,抓起地上的火盆將裡頭燃燒的紙錢倒掉,掄起火盆,在窗戶上砸出了個破洞。
宋慈翻窗而入,衝到大火旁,只見那懸空之人一身寬大的青布儒衣,方臉濃眉,正是太學司業何太驥──何太驥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鐵鍊,鐵鍊的另一端懸在房梁上。
宋慈抱住何太驥的身子,將何太驥的頭從鐵鍊中弄出,迅速將其背到窗邊,與大火、煙霧保持足夠遠的距離。他叫了幾聲「司業大人」,可何太驥全無反應,他急探鼻息,發現何太驥呼吸已斷,氣息已絕。
他抬起頭來,只見供奉岳飛靈位的神臺正在燃燒。他聞到了一股很濃的油香,油香中還有一股淡淡的、祭祀過的香火氣味,而且神臺周圍的地磚亮晃晃的,滿地都是燈油,顯然神臺被潑過燈油,油助火勢,這火才會燒得如此之烈。
環顧整個岳祠,除了神臺再無他物,所有窗戶都從裡面扣上,各個角落盡收眼底,四下裡空空蕩蕩,沒有任何藏身之處,除了他和死去的何太驥,再沒有第三個人,這令他不禁暗自驚詫,凝起了眉頭。
在這瞬之間,宋慈腦海中掠過了諸多念頭。他抵達岳祠時,岳祠的門便已上鎖,顯然在他來之前,何太驥就已經在岳祠裡了。此後他沒有離開過岳祠門前,所有窗戶又都從裡面扣上,在此期間沒有第三個人出入岳祠,那就是說,何太驥一直是獨自一人在岳祠裡。既然如此,岳祠裡的這場火,只可能是何太驥親手點燃的,何太驥也應是用鐵鍊上吊自盡的了。
可若是自盡,上吊即可,何必多此一舉,再燃起一場大火呢?
忽然間,宋慈覺得手有些癢。他攤開手掌,見掌心紅了一片,凝目看去,原來是扎了一些細細密密的毛,看起來像是筍殼上的毛刺。他方才抱過何太驥的屍體,這時再去檢查何太驥的身上,發現何太驥的儒衣背面有不少細毛,都是筍殼上的毛刺。
筍殼通常只在竹子生長的地方才會有,可岳祠周圍沒有栽種竹子,甚至放眼整個太學也沒有一處生長竹子的地方。那何太驥後背上的這些毛刺從何而來?莫非他死前曾去過某片竹林?
宋慈沒時間細究這些疑點,因為火勢正變得越來越大。雖說神臺附近沒有可燃之物,大火只在神臺上燃燒,一時半刻蔓延不開,但若放任不管,遲早會引燃房梁立柱,屆時整個岳祠也會被燒成灰燼。
宋慈自知靠一己之力擔水救火,無異於杯水車薪,要撲滅眼前這場大火,必須回齋舍叫醒更多的學子一起,而且必須要快,一刻也耽擱不得。一旦這麼做,他違背教令祭拜岳飛的事就會盡人皆知,他很可能會因此被取消升舍的資格。更麻煩的是,他會與何太驥的死扯上關係。要知道何太驥的自盡存在諸多疑點,旁人很可能會認為何太驥是死於非命,而他作為唯一在場之人,自然會被當成殺害何太驥的嫌凶。
宋慈很清楚後果如何,但世間自有公道,身正不怕影斜,既然與何太驥的死沒有任何干係,他就不怕遭人猜疑。
宋慈將何太驥的屍體從窗戶搬出了岳祠,以免屍身被焚。
此時天欲破曉,正是一日中最為黑暗之時,放眼望去,岳祠外濃黑似墨,夜色如籠。
他沒有半點猶豫,衝入夜色之中,朝燈火通明的齋舍奔去……
(一)太學岳祠案 第一章 太學命案
天已大亮,岳祠門前擠滿了人。
歲末留齋的學子有二百餘人,幾乎全在這裡,大大小小的學官如祭酒、博士、胥長、胥史等,能來的都來了,此外還有平日裡負責灑掃、廚食的齋僕也大都聚集在此。
大火已被撲滅。虧得宋慈及時奔回齋舍叫人,驚醒眾多學子,一起擔水趕去岳祠,總算救火成功。這場大火最終只燒毀了神臺,未造成更多損毀,四年前岳祠盡成廢墟的那一幕總算沒有重演。
各齋的齋長、學正、學錄、學諭等人遵照祭酒的吩咐,將各齋學子攔在周邊,留出岳祠門前的一片空地。那裡擺放著一張草席,草席上是何太驥的屍體,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蹲在草席邊正在查驗屍體。
這中年人名叫韋應奎,乃是臨安府衙的司理參軍,專掌臨安府境內的刑獄勘鞫之事。岳祠的大火撲滅後,太學祭酒湯顯政覺得何太驥的自盡存在不少蹊蹺可疑之處,於是命人將火場保護起來,將何太驥的死報到了臨安府衙。
今天是歲除前的最後一天,原本只要平安無事,韋應奎便可早早交差,回家舒舒服服地過個好年,享受難得的五天休沐。他一心盼著一切如常,千萬別發生什麼刑獄糾紛,尤其是命案,可偏偏怕什麼來什麼。倘若死的是平頭百姓,他定然隨隨便便應付過去,可死的是太學司業,好歹是個六品的朝廷命官,他縱有百般不願,也不得不帶了幾個差役趕來太學。
他從湯顯政那裡大致瞭解了事情經過,得知宋慈是何太驥自盡時唯一在場之人,接著便去查驗何太驥的屍體。說是查驗,其實只是簡單地看上幾眼,伸手碰一碰屍體,在人前做做樣子。
韋應奎看過屍體,又走進了岳祠。岳祠門上的鐵鎖早在眾學子救火之時便被砸開了,此時門是敞開的。韋應奎在岳祠裡轉了一圈,出來後便揮了揮肥厚的手掌道:「來人,將這宋姓學子抓起來。」
兩個差役領命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宋慈的兩條胳膊。
韋應奎移步至湯顯政身前,道:「祭酒大人所疑不假,何司業之死,的確不是自盡。這宋姓學子便是凶手,我這就抓他回府衙審問,相信很快便能查明真相,還何司業一個公道。」
「凶手是這宋慈?」湯顯政朝宋慈看了一眼,「可夜裡呼人救火的,不也是他嗎?」
韋應奎頗有些不屑地一笑:「祭酒大人有所不知,呼人救火,乃是這宋姓學子故意為之,為的便是撇清嫌疑。像他這種自作聰明的凶犯,我在司理任上見得多了。此等把戲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
湯顯政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又見宋慈被差役押著,既不辯解,也不反抗,心裡已信了八、九分。
「岳祠是命案現場,須得先封起來,以免有人擅自出入,等結案之後,再來解封。不便之處,還請祭酒大人見諒。」
「那就有勞韋司理了。」
韋應奎向湯顯政行了禮,分派差役留下來貼封條,招呼其他差役回府衙。
兩個差役押了宋慈就走,圍觀學子趕緊讓開一條道。
宋慈早在決定呼人救火之時,便料到會是這般後果。他沒有為自己做任何辯解,神情鎮定自若,周遭學子對他指指點點,他看也不看,全不在乎。
忽然,人群之中響起一個清亮聲音:「好一個司理參軍,如此草率抓人,就不怕冤害了無辜?」
這聲音來自左側,韋應奎扭頭望去,見一群學子擠在一堆。他左看右看,不知說話之人是誰,厲聲道:「是誰在說話?既然敢說,就別躲著!」
說話之人倒也不遮掩,舉步走出人群,揚起臉道:「是我!」
其人二十歲不到,白皙俊俏的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傲氣。
宋慈認得那說話的學子,是他的同齋學子劉克莊。他和劉克莊同期入學,同被分在習是齋,劉克莊更是被選為齋長,再加上年紀相仿,又都來自福建路,算得上是同鄉,因此兩人一向交好,大半年相處下來,彼此已算是知交好友。他知道劉克莊不願眼睜睜見他被差役抓走,這才站出來替他說話。
韋應奎今日本就因為休沐在即而不甚耐煩,本想拿出言不遜的劉克莊出出氣,可一見劉克莊衣錦帶玉,顯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家中必定非富即貴。要知道大宋境內許多高官子弟都在臨安太學求學,在不清楚對方家世背景的情況下,可不敢貿然得罪。
他將已到嘴邊的一腔怨氣又憋了回去,稍稍緩和語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劉克莊朗聲應道:「習是齋劉克莊。」
韋應奎暗自琢磨了一下,沒聽說朝廷裡哪位劉姓高官有叫劉克莊的子嗣。他當然不會認得劉克莊,只因劉克莊這個名字並非本名。劉克莊原本叫劉灼,其父劉彌正曾官居吏部侍郎,幾年前遭貶謫外放,所以劉克莊不是來自臨安本地,而是從外地入太學;再加上劉克莊從小就不喜歡自己的本名,入太學後便自行改名,叫起了劉克莊這個名字,因此韋應奎自然不會想到他是前吏部侍郎的公子。
雖然不認得劉克莊,但韋應奎還是盡量克制語氣道:「查案抓凶這種事,你一個讀聖賢書的學子哪裡會懂?」接著揮了揮手,「回去吧。」
劉克莊卻立在原地不動:「我是不懂,可我長了眼睛,見過別的官員查案抓人,那是要講證據的。」劉克莊朝韋應奎伸手一攤,「你要抓宋慈,可以,把證據拿來!」
韋應奎眉梢微微一皺:「你和這宋姓學子是何關係?」
「同窗求學,自然是同學關係。你方才對祭酒說,宋慈是凶手,可你一沒人證,二沒物證,憑什麼指認宋慈?你若拿不出證據,證明不了宋慈殺人,那宋慈就不是凶手。宋慈第一個發現司業死在岳祠,頂著大火搶出屍體,又呼人救火,該是本案的證人才對。既是證人,就該堂審時傳他到衙門問話,哪有先把證人抓去衙門關起來的道理?便是偏遠州縣也沒這樣的事,更別說這裡是我大宋行都、天子腳下。」
韋應奎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少年懟著臉說長道短,心中甚為惱怒。他強行克忍道:「你要證據,那也不難。待本官將這姓宋的抓回府衙,詳加審問,證據自然會有。」
劉克莊哼了一聲:「什麼詳加審問,不過是關進牢獄,施刑逼供罷了。」他轉身面朝一眾學子,「諸位同學,他韋應奎今日懷疑宋慈是凶手,毫無證據便可抓人,那他明日若懷疑你我是凶手,也大可不由分說,直接把你我抓進牢獄,再變著法子栽贓陷害,酷刑逼供。你們說,是不是這樣?能不能讓他把宋慈抓走?」
太學裡的學子大都年輕,本就滿腔熱血,看不慣不平之事,再加上這些歲末留齋的學子大多來自偏遠之地,家境較為普通,並非什麼有錢有勢的官宦子弟,平日裡便看不慣官府欺壓良民的那一套做派,更別說同在太學求學,與宋慈有同學之誼,更不能坐視不理。
劉克莊是習是齋的齋長,他話一說完,習是齋的十幾個同齋立刻出聲響應,直斥韋應奎的不是,為宋慈鳴不平,更多的學子跟著出聲附和,岳祠門前一下子變得喧鬧不已。
韋應奎不過是要抓宋慈回府衙審問,卻被劉克莊平白無故潑了一身栽贓陷害、刑訊逼供的髒水,不由得火冒三丈,再聽見周遭學子一聲聲斥責的言辭,實在忍無可忍。
他瞪著劉克莊道:「好啊,你這學子要公然鬧事,那就連你一併抓回府衙。我倒要好好審審,看你與這姓宋的是不是同夥!」
韋應奎當即命令差役上前,將劉克莊抓了。劉克莊唇舌雖利,卻手無縛雞之力,被兩個差役牢牢地鉗住雙臂,動彈不得。
韋應奎環視眾學子,叫道:「還有哪個膽敢鬧事,我看與這起命案都脫不了干係,統統抓回府衙審問!」
一部分學子不再作聲,但另一部分不僅不怕,反而氣血更盛,鬧得更加厲害了,尤其是習是齋的十幾個同齋,竟衝上去試圖從差役的手中解救宋慈和劉克莊,幾個差役幾乎阻攔不住。湯顯政身為太學祭酒,眼見眾學子群情激憤,居然不敢加以阻攔,反而嚇得一個人躲到邊上去了。
一個身形挺拔、相貌堂堂的學官身在人群中,長時間望著何太驥的屍體,面有悲色。眼見局面越發混亂,學官強忍悲切,越眾而出,招呼各齋齋長、學正、學錄、學諭等人奮力攔阻。此人是太學博士真德秀,在太學中掌分經教授,年不及而立,卻成熟穩重,德才兼備,授課時更是循循善誘,誨人不倦,因此深受學子們愛戴。不少學子都聽他的招呼,有他出面阻攔,局面才不致亂到一發不可收拾。
就在這時,一個如洪鐘般響亮的聲音忽然響起,幾乎蓋過了全場的喧鬧之聲:「太師到!」
聲音來自月洞門方向,聽見了的人都轉頭望去,只見一個鬚髯花白之人走了進來,身邊一個壯如牛虎的甲士隨行護衛,其後一隊威風凜凜的甲士魚貫奔入。
那鬚髯花白之人,正是當朝太師韓侂胄。
韓侂胄官居太師之位,亦是當朝宰執,執掌大宋朝政已達十年之久。他乃名相韓琦的後人,執政期間力主伐金,為此起用了一大批主戰派官員,連賦閒在家二十餘年的辛棄疾也被重新起用,皇帝追封岳飛為鄂王、追奪秦檜王爵的舉措,也大多出自他的主意。
太學學子大都年輕氣盛,一向仇視金虜,敬仰岳飛,按理說該對出身名門的韓侂胄傾慕至極才是,韓侂胄雖出身名門,卻是韓家支系中最弱的一支,最初以恩蔭補武官入仕,後來是靠娶太皇太后吳氏的侄女為妻,在紹熙內禪中,憑藉外戚的身分才得以上位。
恩蔭、武官、外戚,韓侂胄集這三種出身於一身,一直被科舉出身的官員們看不起,他為打壓異己,不惜斥理學為偽學,奏請皇帝趙擴下詔嚴禁理學,將前宰執趙汝愚和理學領袖朱熹等人打為偽學逆黨,科舉考試中,只要稍稍涉及義理就不予錄取,連《論語》、《孟子》都成了不能引用的禁書,由此激起了全天下讀書人的反對,鬧出了以太學學子楊宏中為首的「六君子」事件。
自那以後,哪怕韓侂胄位極人臣,哪怕理學之禁早已弛解,大部分太學學子依然視他為敵,對他心存不滿。他此番突然現身太學,原本鬧騰的眾學子一下子安靜下來,一道道目光向他投去,憤怒、驚訝、疑惑、懼怕,種種眼神兼而有之。韓侂胄畢竟位高權重,又有數十個披堅執銳的甲士護衛,眾學子雖然心中不滿,卻也不敢造次。
湯顯政先前唯恐被混亂波及,一直躲在周邊不敢吭聲,這時見韓侂胄到來,卻跑得比誰都快,第一個衝過人群,迎了上去:「下官不知太師駕臨太學,未曾遠迎,萬望太師恕罪!」
韋應奎也不甘落後,將方才的滿腔怨怒拋諸腦後,飛快地迎上去,換了副臉色,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
韓侂胄對二人的迎接沒有絲毫反應,徑直走向岳祠。圍觀學子被衝上來的甲士隔開,分出了一條道,韓侂胄很快走到岳祠門前,抬頭看了一眼岳祠的匾額後,他跨過門檻,走了進去。湯顯政和韋應奎一左一右地跟在後面,在門檻前卻被那個壯如牛虎的甲士攔住,只好規規矩矩地留在門外。
在場眾人不知韓侂胄突然現身岳祠所為何事,一個個面面相覷,不敢公然議論,四下裡變得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韓侂胄從岳祠裡出來。他看了湯顯政一眼,終於開口說話,聲音雖老,卻沉穩有力:「湯祭酒。」
湯顯政趕緊迎上兩步,垂首應道:「下官在。」
韓侂胄道:「上元節當天,聖上會臨幸太學視學,聖旨不日便下。到時會預敕一齋,供聖駕視學所用,你要提前做好準備。切記,高宗紹興年間邀駕覬恩之事,不可再有。」
湯顯政如聞驚雷,心頭一緊。皇帝臨幸太學視學本不是什麼新鮮事,徽宗、高宗、孝宗皇帝都曾有過,但皇帝視學乃國家大事,典禮極為盛大,往往需提前一、兩個月準備。此時元日在即,離上元節只剩下短短十多天,原本時間就不夠,偏偏又遇上歲末休假,眾多學子回家過年,人都不在太學,典禮就更難準備了。至於邀駕覬恩一事,說的是紹興十四年三月間,高宗皇帝臨幸太學視學時,原本僅臨幸養正齋,但因養正齋與持志齋相鄰,受不住持志齋的學子力邀而駕幸,使得養正、持志二齋的學子都獲得了免解的恩賞,這種強邀皇帝駕幸以獲恩賞的行為,自然不容再有。
湯顯政強作喜色,道:「聖上天恩聖駕,太學上下不勝榮寵!下官謹記在心,一定辦好此次視學典禮。」
韓侂胄又道:「聖上視學之後,還要來這岳祠走動。我聽說,岳祠失火,還鬧出了人命,」說著朝地上何太驥的屍體看了一眼,「此事可有查明?」
原本何太驥官位低微,他自盡一案,在偌大的臨安府實在微不足道。但如今皇帝要在上元節來太學視學,還要專門走一趟岳祠,那是要向天下人昭示皇帝北伐的決心。偏偏這時候何太驥死在了岳祠,岳祠還險些被一把火燒毀,這微不足道的小案子,因為皇帝的即將駕臨,一下子變得關係重大。
湯顯政生怕說錯了話,擔不起責,不敢正面回答:「岳祠失火一事,下官一早便報至府衙,府衙派了司理參軍韋應奎前來調查此案。韋司理對此案已有分曉,他說已抓到了縱火行凶之人。」說著臉朝韋應奎道,「這位便是韋司理。」
韓侂胄的目光朝韋應奎偏了過去。
韋應奎沒想到先前對湯顯政一番隨口敷衍,此時卻被他拿來應付韓侂胄,不由得暗罵湯顯政不是東西。暗罵歸暗罵,可話是從他嘴裡說出去的,此時改口已然太遲,只能硬著頭皮道:「回稟太師,下官仔細查驗過屍體和現場,太學司業何太驥並非自盡,而是死於他殺。縱火殺人的凶手,便是昨夜假裝發現屍體、呼人救火的宋姓學子。」說著,朝宋慈一指。
韓侂胄順其所指,向宋慈看去,宋慈也向韓侂胄望來,兩人的目光正好對上。韓侂胄見宋慈既沒有真凶被抓的那種垂頭喪氣,也沒有遭受冤枉時的那種叫苦喊冤,反而一臉泰然自若,不由得有些暗暗稱奇。
宋慈沒有說話,一旁被差役抓住的劉克莊先叫了起來:「宋慈沒有縱火殺人,是這糊塗司理胡說八道,沒有證據便胡亂抓人!」
韋應奎本想一番誇口應付過去,想不到劉克莊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當著當朝宰執的面也敢大喊大叫。他斜眼盯著劉克莊,心裡又是一陣暗罵。
韓侂胄微微皺了皺眉,一旁那壯如牛虎的甲士看在眼裡,喝道:「放肆!太師面前,豈容你大呼小叫!」
立刻有兩個甲士衝上去拿住了劉克莊,原本抓著劉克莊的兩個差役趕緊避讓到一旁。
劉克莊原本指望韓侂胄到來,能為宋慈主持公道,沒想到自己一番叫冤反而招來甲士抓捕。甲士的手勁比差役大得多,他雙臂吃痛,不由得氣上心頭,衝口便道:「姓韋的不分是非黑白,不讓我等鳴冤,難道當朝宰執也不讓嗎?都說宰相肚中能撐船,我看不過是小肚雞腸,連人高聲說話也容不得。」
他本就因理學被禁一事對韓侂胄心懷不滿,再加上他父親劉彌正當年正是因為得罪韓侂胄才遭貶謫,所以他對韓侂胄既有公仇,又有私恨,少年人意氣用事,此時說起話來更是不加收斂。
那壯如牛虎的甲士喝道:「押下去!」
兩個甲士押著劉克莊就往外走。
長時間靜默不言、如同置身事外的宋慈,直到此時終於開口:「太師,學生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他語氣甚為平靜,彷彿此間所有事都與他無關。
韓侂胄見宋慈一直神色安然,本就覺得奇怪,這時聽宋慈開口,倒也想聽聽這個「殺人凶手」想說些什麼,道:「說吧。」
宋慈道:「劉克莊言辭激烈,衝撞太師,是他不對,可究其根源,還是司理參軍查驗屍體和現場太過草率,激起眾怒所致。望太師能主持公道,還太學一片安寧。」
韓侂胄本就沒打算和一個年輕學子一般見識,給一點顏色瞧瞧就夠了。他微一抬手,兩個甲士立刻鬆開了劉克莊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