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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俗不可耐
許多年後,記者發來採訪提綱,請林晚談一談對周衍川的看法。
她在書房沉思整晚,直到天光初明,才敲下一行字——
『我的先生,是一位浪漫至極的理想主義者。』
※
十月,南江市。
路邊的三角花開得鮮豔,在燃燒的烈日下迎風招搖。
林晚剛打開車門,就被撲面而來的熱浪糊了一臉。
她對著後視鏡檢查了一下妝容,心想南江的夏季真是越來越長,今年連續幾次降溫失敗,眼看十月即將結束也不見涼快。
這種天氣就應該窩在家裡吹空調,而不是出門與人相親。
搭乘電梯到達位於頂層的旋轉咖啡廳,林晚見到了今天的相親對象唐先生。
男人長得還算周正,舉手投足間彰顯出混跡於CBD的菁英氣質,看向她的眼神移動得異常緩慢,帶著某種慢慢審視的意味,最後才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林小姐本人比照片更漂亮。」
「謝謝,你也不差。」
林晚跟服務生點了杯拿鐵,轉頭對他禮貌地笑了一下。
友善的讚美彷彿為對方注入一針強心劑。
沒過多久,唐先生就開始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跟她講自己的辦公室在國金中心第五十七樓,因為樓層太高,三不五時會被撞上玻璃幕牆的小鳥嚇一跳。
國金中心位於南江寸土寸金的地段,能在裡面擁有獨立辦公室的全是人中翹楚。
林晚猜他想聽幾句恭維,卻沒忍住提醒:「國金中心整體牆面全是玻璃,容易導致飛鳥誤撞,你可以在公司裝上百葉窗減少反光。」
唐先生沒當回事:「說起來,林小姐在鳥類研究所工作?」
「嗯,負責科普宣傳。」
「事業單位,很清閒吧?」
「……也還好。」
「不需要謙虛,這是份好工作。有時候真羡慕妳們女人,讀完大學找份安穩的工作,接下來便等著嫁人就好。哪像我們男人,注定要在外面奮鬥一輩子。」
很傲慢的口吻,配合他理所當然的神情,簡直就差把「男尊女卑」四個字寫在臉上。
聽到這裡,林晚不想跟他廢話了。
她稍偏過頭,送上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們這行其實也有風險。去年我跟老師到草海保護區考察黑頸鶴,差點陷進沼澤出不來。」
唐先生的笑容逐漸消失。
林晚:「而且做動物保護也很容易在網路上得罪人。來,給你看看我昨天收到的恐嚇圖片。」
唐先生反應慢了半拍,眼睜睜看著林晚把手機遞到他眼皮底下。社群軟體私訊裡一張血肉模糊的動物屍體,讓他嘴裡的咖啡變了味,連帶著對林晚姣好面容的興趣也大幅下降。
林晚不想浪費時間,等到一杯咖啡見底,便輕聲開口:「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
話音未落,幾縷霞光恰到好處地從窗外照進來。
她今天的妝容很淡,可架不住五官輪廓長得太好,此刻半邊臉浸在暖融融的夕陽餘暉裡,更突顯出眼尾眉梢的風情。
唐先生忽然覺得,不應該計較那惡作劇般的小小照片。
他抬起手腕,刻意看向腕間那塊百達翡麗:「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法餐,不如我們……」
「不好意思啊。」林晚揚揚手機,「朋友約我吃晚茶。」
※
林晚下樓坐進車內,還沒繫好安全帶,就收到了鐘佳寧的訊息:『☆餓到肚子貼脊椎骨啦,快點啦!到了沒?☆』
林晚挑了下眉,回她一句「馬上,妳先吃」,就設好導航前往南江最有名的玉堂春酒家。
十幾分鐘後,夜色籠罩了整座城市。
沿途的街燈次第亮起,為鉛灰色的夜空染上一層五彩斑斕的流光。
林晚把車停在附近的停車場,步行穿過躁動浮華的街道,拉開茶樓的黑漆大門,一頭扎進漂浮著茶點香氣的人間煙火裡。
玉堂春是營業將近百年的老字號,每日從開門到打烊都永遠不缺食客。
此時正是晚飯時間,服務生推著推車穿梭在大堂內,沿桌兜售剛剛做好的一籠籠點心。
林晚費了番功夫,才找到坐在角落的鐘佳寧。
鐘佳寧是她的中學同窗,大學畢業後進了一家外貿公司,跟公司的小妖精們鬥了三年,終於練就一身「白骨精」的光鮮,但心裡最愛的還是從小吃到大的傳統茶點。
「不是讓妳先吃嗎?」林晚坐下來問。
鐘佳寧把手邊的熱水壺遞過來:「一個人吃飯也太無趣了,好東西當然要留著跟妳一起分享。今天相親怎麼樣?」
林晚用熱水燙過碗筷,順便讓身後路過的服務生上了幾籠點心,才說:「別提了,他都不配讓我吐槽。」
她剛夾起一塊排骨,眼角餘光就看見隔壁桌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趴在椅背上看她。
兩人的視線對上,小女孩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還挺不好意思。
林晚向來不怕生,跟誰都能聊得開。
見小女孩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便笑著問:「妳看姐姐做什麼?想吃排骨呀?」
小女孩突然就紅了臉,奶聲奶氣地說:「姐姐真好看。」
「怎麼還臉紅呢,我對妳做什麼了?」林晚覺得這妹妹挺好玩,有心想調戲。
「妳現在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鐘佳寧看不下去,轉移話題,「上週同學聚會怎麼沒來?」
林晚喝了口茶,說:「觀鳥去了。」
「關鳥?」鐘佳寧嘴裡塞著半個蝦餃,含糊地問,「為什麼要把鳥關起來?」
林晚被她逗笑了:「不是關閉的關,是觀察的觀。就是選一個地點,去看那裡有什麼鳥。」
「那妳直接說看鳥不就行了?觀鳥這說法也太專業了吧。」
「還是不太一樣,但妳這樣理解也行。」
嚴格來說,觀鳥是一項科研活動。
在不影響鳥類生活的前提下,利用設備觀察牠們的行為、種類與集群數量,再將觀察到的情況記錄下來,今後能為相關研究提供底層資料支援。
不過鐘佳寧一直對動物保護不感興趣,她便沒有詳細解釋。
兩個女人邊吃邊聊,快九點時,林晚的手機響了起來。
螢幕顯示「魏主任」三個字,令她頓時感到一陣頭疼。
魏主任是研究所宣傳科的主任,林晚的頂頭上司,五十出頭的中年男人。
很和藹的一位上司,沒什麼大毛病,就是說話囉嗦聲音又小,每次聽他講話都很費勁。
林晚點下接聽,隱約聽見那邊傳來一聲「喂」,剩下的話就全被大堂裡熱鬧的人聲掩蓋了。
她捂住話筒問鐘佳寧:「哪裡有安靜的地方?」
鐘佳寧往上指:「三樓全是包廂,走廊裡沒人吵。」
林晚對手機回了一句「稍等」,加快腳步往樓梯走去。
鐘佳寧果然沒有騙她,走廊裡連個人影都沒有,依稀只有包廂裡的歡笑聲傳來。
魏主任的蚊子嗓終於能聽清:『林晚啊,妳明天能不能抽空整理資料,週一我們開個會,把上次說的科普圖鑑主題定下來?』
林晚盯著腳下的地毯花紋:「能是能,但我下週還要準備自然博物館的展覽資料,擔心忙不過來。」
『可以同時開工嘛,能者多勞,宣傳科所有同事都很看好妳啊。』
「謝謝,不過宣傳科好像只有我們兩個人?」
『……』
手機那頭的沉默讓林晚哭笑不得。
像他們研究所這種不賺錢的單位,向來都是大家求職時會謹慎避開的雷區。畢竟工作雖然穩定,但工資實在少得可憐。
加上做的又是動物保護這種與某些人利益有衝突的行業,除非真心熱愛大自然,否則一般人還真不願意來淌這趟渾水。
短暫的尷尬過後,魏主任清清嗓子:『這樣吧,妳先做著,最晚到年後,我保證再幫妳找一個搭檔。』
同樣的話,林晚上半年研究生畢業入職時,就聽他說過。
她心裡半點波瀾也沒有,低頭沿著走廊邊走邊問:「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找不到我胖五公斤。』
「那我可信了啊。如果這次您再騙我……」
林晚不知不覺來到走廊的轉角處,前面似乎有風,送進來幾許涼意,「我就直接從窗戶跳下去,到醫院休息兩個月,誰也別想攔住我。」
話音未落,地毯上映出的一道人影,讓林晚停下了腳步。
她下意識望過去,發現不遠處居然站著一個年輕男人,正靠在窗邊玩手機。
窗外路燈的光暈灑落進來,將他高大勻稱的身影罩在一層清輝裡。
寬肩窄腰,一身黑衣黑褲,襯衫鈕釦鬆開兩顆,露出修長的脖頸與凹陷的鎖骨,皮膚很白,在燈光下彷彿上了一層清雅的釉色。
哪怕不聲不響,光是站在那裡,就足夠引人側目。
林晚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察覺到林晚的動靜,男人緩緩抬起頭。
摸著良心說,長得很帥。
下頜線清晰緊緻,眼尾一顆深色的淚痣,襯托出那雙深情迷離的桃花眼。
但偏偏氣質偏冷,有種不容侵犯的禁欲感。
美色當前,林晚有些微恍惚。
男人大概聽見了她剛才說的「從窗戶跳下去」和「誰也別想攔住我」,他淡淡地掃她一眼,又側過臉看了眼身後。
然後往旁邊退開幾步,為她留出了發揮的空間。
林晚:「……?」
林晚活了二十幾年,第一次遇見如此「周到」的陌生人。
聽見她說要跳樓,就特別自覺地挪出地方。
害得她一時竟產生了「我不跳會不會很不給面子」的想法。
不過這種荒謬的想法只存在了不到一秒。
林晚輕咳了聲:「謝謝,我跟人開玩笑呢,沒有真的想不開。」
她的聲音響起在空蕩蕩的走廊裡,沒有掀起半點漣漪。
又過了兩秒……
「稍等。」男人終於出聲了,他將目光落在林晚臉上,淡聲問:「妳在跟我說話?」
林晚怔了怔。
他或許不是南江本地人,說話帶著一點北方口音。
聲線清冽,語調舒緩,會讓人聯想到加了冰塊的薄荷水,在稍顯悶熱的夜晚顯得尤為悅耳。
魏主任還在手機裡問:『妳遇到誰了?』
「沒誰,我明天整理好資料再聯絡您。」
林晚按下掛斷,抬眼正想說什麼,卻突然意識到——
男人戴著一對黑色的藍牙耳機,而就在窗戶旁邊不到半公尺的位置,還有一扇包廂的門。
也就是說……
他一直在這打電話,其實根本沒聽見她的「跳樓威脅論」,剛才之所以往旁邊讓開,不過是以為自己擋了她進包廂的路。
就連最初那句「稍等」,應該都是對手機那頭的人說的。
這他媽,就很尷尬。
而更為尷尬的是,在這四目相對的靜止畫面中,男人微瞇起漂亮的桃花眼,漸漸流露出即將反應過來的意思。
趕在他恍然大悟之前,林晚靈機一動,唇角微勾:「沒事,就想說一句,這件襯衫蠻好看,很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