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雞辨食
上元節當天,偌大一個錦繡客舍安靜得出奇,當宋慈走進客舍大堂時,映入眼簾的只有掌櫃祝學海一人。
附近的太學正在舉行盛大的視學典禮,住客們大都趕去了那裡,畢竟誰都不想錯過一睹聖容的機會,就算見不到皇帝真容,能見識一下萬人空巷的潑天熱鬧,下半輩子的談資便有了。
客舍裡的夥計們也是這般想法,祝學海便讓夥計們都去了,只他一人留了下來。這家客舍是他的命根子,總得有人留下來照看,且以前客舍曾被偷過很多次,他也是被偷怕了,可不想再被竊賊光顧,再說住客也沒全走光,還有一位客人留在客房裡,一直沒有出來。
「宋大人。」祝學海正在櫃檯整理帳本,一眼便認出了來人。
宋慈點了一下頭,徑直向行香子房走去。
祝學海沒有過問宋慈的來意,甚至沒向宋慈多瞧幾眼,繼續埋頭整理那幾冊帳本,儘管那幾冊帳本早已疊放得整整齊齊。
宋慈來到行香子房外,叩響了房門。
「進來。」房中傳出了韓絮的聲音。
門未上閂,宋慈一推即開,只見床頭一面銅鏡前,韓絮手持金釵,正在梳綰髮髻。
韓絮並未回頭,朝鏡子裡看了一眼,道:「宋公子,你來了。」
宋慈一入房門便止住了步,就那樣隔著一段距離,望著韓絮的背影,道:「郡主帶話與我,不知是何用意?」
原來,方才宋慈與劉克莊、辛鐵柱等人一起等在前洋街上,準備在聖駕離開時攔駕上奏,以求得蟲達屍骨一案的查案之權。然而,就在等候之時,忽有一人擠進人群,來到宋慈的身邊,悄聲道:「宋大人,行香子房的客人有請,讓小人轉告你三個字──禹秋蘭。」
宋慈急忙轉頭,見傳話之人是上次去錦繡客舍查案時,那個在行香子房外偷瞧韓絮洗浴的夥計。那夥計傳完話後,飛快地擠出人群離開了。
宋慈原本平心靜氣地等待著,這一下,卻是心緒急劇起伏──只因「禹秋蘭」這三個字。
他已經很多年沒聽人提起這三個字了,那是他已故母親的姓名。他不知行香子房的客人還是不是韓絮,但既然提及了他母親的名字,無論對方是誰,無論是何目的,他都要去見這一面。
宋慈留劉克莊在前洋街,也沒讓辛鐵柱隨行,獨自一人來到了錦繡客舍,來到了行香子房。
韓絮沒有回答宋慈這一問,道:「數日之內,這已是你我第三次見面了。宋公子,你當真不記得我了?」
宋慈的目光落在銅鏡上,望著鏡中的韓絮,沒有說話。
「紹熙元年三月,」韓絮梳綰髮髻的手一頓,輕聲提醒了一句,「百戲棚,林遇仙。」
宋慈忽然神色一動,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
紹熙元年是十五年前,那一年的陽春三月,正是他隨父母初次踏足臨安的時節。
他怔怔地望著銅鏡,只覺鏡中本就模糊的身影,變得越發迷離惝恍。
恍惚之中,他彷彿看見了五歲的自己,踮著腳尖,出現在銅鏡深處……
※
「娘,這鏡子好清楚呀!」
「娘,這只浴桶和我一樣高呢。」
「娘,牆上這麼多字,寫的是什麼呀?」
初次踏足京城臨安,入住這麼好的客舍,時年五歲的宋慈在行香子房中奔來跑去,這邊瞧瞧,那邊看看。
禹秋蘭站在衣櫥之前,將原本已算乾淨的衣櫥仔仔細細地擦拭了兩遍,擦拭得一塵不染,這才將疊好的衣物、鞋襪一件件地放入衣櫥。
她不時轉頭瞧一眼宋慈,見宋慈站在牆角,一邊倚靠著屏風,一邊看著牆上的題字。那屏風收折起來,立放在牆角,若是倚靠得太用力,說不定會有倒下的風險。
禹秋蘭還沒來得及提醒宋慈,便聽宋鞏的聲音響起:「慈兒,別靠著屏風,小心倒下來打到你。」
禹秋蘭朝宋鞏看了一眼,眼角幾縷皺紋舒展開來。她與宋鞏做了多年夫妻,一直不得兒女,直到宋鞏四十來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宋慈一天天長大,年年歲歲、安然無恙,對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如今宋鞏入京通過了有著「春闈」之稱的省試,只剩下最後一輪殿試,可謂又是一大喜。
大宋殿試原本是要黜落士人的,然而在仁宗朝時,有個叫張元的士人,因多次殿試落第,憤而投奔西夏,替西夏出謀劃策,接連大敗宋軍,致使大宋朝廷震動,君臣不安,於是仁宗皇帝下詔「進士殿試,皆不黜落」。
自那以後,只要入京通過省試,便可成為進士,殿試只列名次,參加殿試後,皆可做官,如此一來,對每個士人而言,通過省試便成了天大的喜事。宋鞏為此特意在殿試之前,將他們母子二人接來臨安,共享這份喜悅。
禹秋蘭自然是欣喜的,她見過丈夫寒窗讀書十餘載的苦,見過丈夫多次科考落第的難,尤為明白丈夫達成所願的不易。宋鞏特意選擇了錦繡客舍落腳,一來這家客舍頗具規模,又以乾淨整潔出名,房錢還比其他同等大小的客棧便宜,妻兒難得來一次臨安,他想讓妻兒住得舒適些;二來這裡緊鄰太學,他早年在藍田書院求學時的同窗好友歐陽嚴語,如今是太學的學案胥佐,正好方便與其往來敘舊。
對於年幼的宋慈而言,臨安的一切都是新鮮的。白天裡,他隨父母前往西湖遊玩,入夜後,又一起逛了城中的夜市。西湖天造地設般的美景,年幼的他還不懂欣賞,但夜市就不一樣了。各種好吃的、好玩的,諸如香糖果子、水晶角兒、行燈畫燭、時文書集等等,可謂琳琅滿目,這般夜市是家鄉建陽小城從沒有過的。
他吃了很多,玩了很久,又見父親精挑細選了一支銀簪子,親手插在母親的頭上,母親為此而臉頰發紅,看得他嘻嘻發笑。他又聽父親說,臨安本地人在夜市上吃飽喝足之後,大都會去勾欄瓦舍,那裡百戲雜陳,雅俗共賞,尤其近來有一位聲名鵲起的大幻師林遇仙,每晚都在中瓦子街的百戲棚表演,其幻術奇異絕倫如神仙妙法,無數人爭相前去觀看。
只是這頭一天遊玩得實在太累,父親打算第二天晚上再帶他和母親去觀看幻術,還說之後再挑個天氣晴好的日子,一起去城北的浙西運河,聽說運河對岸有一片桃林,三月裡花開正好,正是賞花的好時節。宋慈為此滿懷憧憬,非常興奮,過了好久才睡著。
※
翌日天明,早市開張。宋慈早早醒來,隨父母一起上街吃早飯。他吃著熱氣騰騰的七寶粥,心裡卻惦記著林遇仙的幻術,只盼白天快些過去,夜晚趕緊到來。
就在一碗粥快吃盡時,他忽然聽見身邊傳來瓷碗摔碎的聲音,接著一個孩童以尖銳的聲音叫道:「這麼難吃的東西,也配叫七寶粥?我家狗吃的都比這好!」
宋慈隨聲轉頭,只見灑了一地的七寶粥前,站著一個服飾華美的孩童。那孩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摔了碗就要走人,身邊跟著一個矮壯漢子,瞧起來像是其下人。
粥鋪攤主忙道:「小公子,這粥錢……」說著,粥鋪攤主想上前攔下那孩童。
那矮壯漢子突然左手一抬,一把掐住粥鋪攤主的下頜。粥鋪攤主被迫仰起了脖子,連連擺手討饒。那矮壯漢子鬆開了手,粥鋪攤主捂著下巴,又驚又怕,再不敢阻攔,至於粥錢和摔碎的瓷碗,那是半句也不敢再提。
那孩童朝地上的七寶粥啐了一口唾沫,一腳將地上的瓷碗碎片踢飛了老遠,這才掉頭離開。那矮壯漢子的右手一直攏在袖中,左手摸出幾枚銅錢,丟在灑滿一地的七寶粥裡面,隨那孩童而去。
那孩童便是韓侂胄的養子韓㣉,彼時方才十歲。
韓㣉本是韓侂胄故人之子,是由韓侂胄的妻子吳氏做主,將其收為了養子。雖說是養子,可吳氏一直不能生育,於是將韓㣉視如己出,對其甚是寵溺。
吳氏乃太皇太后的侄女,韓侂胄能成為外戚勳貴,官至知閤門事,都是仰仗太皇太后之力,因此對吳氏寵溺的這個養子,他從來不敢過多管教,以至於韓㣉小小年紀,便養成了頑劣霸道的性子。
今日一早,韓㣉離家外出,想著來早市上找些好吃的,再四處尋些樂子,哪知吳氏得知他離家,立刻派了蟲達跟來。蟲達孔武有力,身手了得,說是下人卻又不是下人,更像是韓家私養的門客。
韓侂胄和吳氏不管有何差遣,蟲達都能辦得妥妥當當,所以韓㣉每次離家外出時,吳氏怕韓㣉出事,都會差遣蟲達跟隨,以便隨時隨地保護韓㣉。只是蟲達為人冷言寡語,不似其他下人那樣百般討好韓㣉,因此很不得韓㣉的喜歡。韓㣉每次離家,都會想各種法子甩掉蟲達,可蟲達總能如影隨形地出現在他身邊。今早蟲達又跟來了,他大為掃興,吃什麼都沒胃口,還被七寶粥燙了嘴,氣得他當場摔碗走人。
韓㣉剛一離開粥鋪,蟲達的腳步聲便緊隨而至,令他大為煩悶。這時迎面走來一個老人,挑著雞籠,步履匆匆,與韓㣉錯身而過的瞬間,雞籠稍稍蹭到了韓㣉的衣服。
韓㣉嘴巴一歪,一把將那老人拽住。
那老人得知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韓㣉,連忙賠不是,想要離開。韓㣉卻不願讓那老人走,朝左右雞籠各瞧一眼,見是六隻肥雞,羽毛齊整鮮亮,道:「你這雞哪來的?」
那老人答道:「這些雞是小老兒自家養的……」
「你家養的?」韓㣉哼了一聲,「這分明是我家的雞!」
「小公子莫要說笑,這些雞是小老兒一天天餵大的,今早剛從雞窩裡抓出來,趕著來早市上賣個好價錢……」
「你個臭老兒,我像是在說笑嗎?」韓㣉咄咄逼人,「我家後院養了六隻雞,早晚我都有餵食,昨晚我還餵過呢,今早雞卻全不見了。你這裡的雞剛好六隻,還和我家的雞長得一模一樣,竟敢說是自己餵大的?分明是你偷來的!」
那老人被韓㣉扯住衣服,脫身不得,只好把雞籠擱放在地上,與韓㣉爭辯起來,只是他口舌遠不如韓㣉伶俐,說來說去,不過是重複先前養雞賣錢的話。
兩人一老一少,這麼一爭辯,圍觀之人漸漸多了起來。
韓㣉突然把頭一轉,道:「蟲達,你過來認認,這雞是不是我家的?這臭老兒是不是偷雞賊?」
蟲達久居韓家,很清楚韓家只養了一條名為「請纓」的烈犬,從沒養過雞鴨鵝之類的家禽。他知道韓㣉突然無事生非,無非是想惹出麻煩來刁難他。若他不承認韓家養雞,那就是說韓㣉撒謊訛人,不僅讓韓㣉當眾丟臉,還有損韓家的名聲;若他承認韓家養了雞,那韓㣉身為一個孩童,定會把這場爭端交給他來處置,如此便能絆住他,趁機將他甩掉。他身為韓家門客,自然不能讓主家公子受辱,更不能令主家聲譽受損,因此選擇了點頭。
「那你還站著幹什麼?」韓㣉語調一揚。
蟲達立刻踏前兩步,一把將那老人掀翻在地,將雞籠連同扁擔一併奪了過來。對他而言,眼前不過是個人微言輕的老頭,被汙衊成偷雞賊,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韓㣉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正打算趁機開溜,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要辨明是誰的雞,那也不難。」
韓㣉循聲回頭,看見了說話的宋慈。
宋慈站在他剛剛鬧過事的粥鋪旁,身前小方桌上放著吃得乾乾淨淨的瓷碗,正睜著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望著他。
宋鞏眉頭微皺,低聲道:「慈兒。」微微壓手,示意宋慈坐下。
宋慈見父親臉色不悅,打算坐回凳子上,卻聽韓㣉罵道:「哪來的田舍小兒?再敢多話,撕爛你的嘴!」
韓㣉見宋慈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周遭大人沒一個敢插嘴,這麼個小孩居然敢出頭,當眾來管他的事,本就煩悶的他,一下子變得惱怒不已。
宋慈本打算聽從父親的話坐下,這下卻是不肯了。他之前見韓㣉在粥鋪上摔碗,明明很好吃的七寶粥,卻被韓㣉說成不如狗食,還欺負那粥鋪攤主,他本就看得有氣,此時又見韓㣉欺負那賣雞的老人,還要當街強搶那老人的雞,實在忍不住了。
宋慈一下子站直了,道:「想分辨是誰的雞,只需剖開雞嗉子,看看裡面有什麼,便知真假。你說這些雞是你的,昨晚還餵過食,那你餵的是什麼?」
此言一出,圍觀眾人都覺這法子頗有妙處,紛紛向宋慈投去贊許的目光,不承想一個這麼小的孩子竟能有如此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