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京的好天氣
元旦一天天臨近,陸彌整天比學生們還緊張,原版電影看了不下十遍,所有角色的臺詞也幾乎倒背如流。
離正式表演還有三天的時候,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是不是該給學生們準備些禮物?她記得以前念小學初中的時候,每年元旦聯歡會,除了大家湊錢買的零食,老師也會準備些文具書籍之類的當作禮物的。
她摸不准夢啟是什麼規矩,便習慣性地拿起手機問祁行止。
祁行止的大頭照和暱稱萬年不變,還是那張竹蜻蜓和一個「Q」。
陸彌的暱稱倒是換了好幾個,最早是個無厘頭的 「陸路鹿」,後來又換成「Lu」,到現在就更簡單了,就剩一個字母——「L」。
陸彌這時才發現,她和祁行止的暱稱好像撞型了。
天地良心,她發誓這是個巧合。
陸彌被這個遲來的巧合和她自己的遲鈍驚得一口口水噎在嗓子眼,平復了一陣子,才若無其事地打字問道:『☆夢啟往年的元旦晚會老師會準備禮物嗎?☆』
幾秒後,祁行止回覆過來——
『☆有。一般是Jennifer統一買的。☆』
陸彌手指搭在手機邊沿思忖了一下,Jennifer會統一買的話,她單獨再買,會不會不太好?萬一其他老師不高興怎麼辦?
神通廣大的Q同學這時傳來一則訊息——
Q:『☆妳如果想另外買也很好,可以作為話劇表演的獎品。☆』
L:『☆其他老師會不會有意見?☆』
Q:『☆不會。☆』
陸彌放下心來,決定明天就去書店看看有沒有適合的英語讀物,挑幾本當作新年禮物。想到這裡,忽然心下一動,看著平靜的聊天室猶豫了幾秒,輸入一則新的訊息。
L:『☆你明天有空嗎?我想去書店挑書,作為獎品。☆』
傳完,她心砰砰跳得飛快,祁行止一時沒有回覆,頂部的「對方正在輸入……」閃了好幾次,陸彌緊張得受不了,下意識地把手機往床上一扔,不再看了。
五分鐘後,陸彌把螢幕朝下丟在床上的手機往上一翻,一則新訊息——
Q:『☆好,我去接妳。☆』
陸彌一直覺得,北京只有兩種好天氣。
一種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溫度適宜,清冽的秋風徐徐吹著,穿不厚不薄的風衣走在銀杏撲簌的地上,任誰都會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就是super model;還有一種就是冬日裡的晴天,氣溫低,人都要裹得厚厚的,但仰臉便能盛到和煦的陽光,暖融融的,那種舒適感,恐怕只有「蓋著棉被吹空調」可以比擬了。
比如現在,她穿著一件巨大的長到腳踝的羽絨服,兩手緊緊地揣在口袋裡,等待著去買咖啡的祁行止。
她跺了跺腳,抬起頭,感受溫和的陽光。
溫和而不刺眼,是冬天的限定珍藏。
祁行止端著一杯熱可哥走過來,遞給她,提醒道:「小心燙。」
陸彌見他手空了,問:「你不喝?」
祁行止搖頭:「我不喝咖啡。」
陸彌拿熱可可暖手,說:「哦,那你多喝熱水。好冷。」
說完她反應過來這好像是經典的渣男語錄,一時有些尷尬。
祁行止卻隨和地笑了笑,說:「好。」
祁行止不喝咖啡、不喝酒,沒有別的原因,單純是覺得咖啡苦、而酒又辣又澀。小時候奶奶說他是小孩子嘗不出味道,可他現在長大了,也算「經過事」了,還是沒品出這兩樣飲品的妙處,仍然敬而遠之。
他並不像奶奶說的那樣是小孩子品味,就愛吃甜的。事實上,祁行止從小口味就很淡,喝白開水,吃一切清淡的、原味的食物。如果說對什麼味道有偏愛的話,那麼苦和酸還算在他能接受的範圍內。
大學裡肖晉老是看見他喝苦蕎茶或蜂蜜檸檬水,不知吐槽了多少次他年事已高。
陸彌記得自己念大學的時候,北大、清華、成府路一直到五道口,小街巷裡臥虎藏龍,擠著許多隱祕的書店,品味出眾、館藏豐富。還有好幾家,能找到網路上都找不到的英文書刊,大多是老舊但珍貴的讀本。
今天興沖沖再想來找,卻發現那些小門小戶的書店大多都消失了,咖啡廳、小型藝術館和精品書店取而代之。
陸彌不免有些失落,雖然她在北京待的時間不長,但那些書店在某種意義上是她學生時代的座標,也是她自救的浮木。
那年冬天匆匆忙忙回北京後,她有三個多月一直窩在這裡,在書店旁邊的飲料店站著打一整天工,在書店裡大量地吞食情節刺激的懸疑小說。大多數時候並不充實,但足夠忙碌,忙碌得讓她無暇思考。她用這樣的方式獨自度過了最難熬的時光。
現在看著已經大變模樣的街道,陸彌一時有些迷茫。就像離家很久的人再次回來,興高采烈地想去老朋友家喝酒,卻發現大家都不在了。
對於這座城市,她已經很陌生了。
「跟我走吧。」陸彌拿出手機搜索北京的獨立書店,祁行止忽然說。
「嗯?」
「我知道一家不錯的書店,應該有妳喜歡的書,而且能打折,」祁行止神祕地說:「不過有點遠,去不去?」
這種好地方,當然要去。陸彌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祁行止今天沒有騎車,這讓本就漫長的路途顯得更長了。公車搖搖晃晃,北京城從西開到東,晃過了一大半。
她們在一所中學側門下了車,正是中午下課的時候,統一穿著紅白校服的學生們從門口湧出,原本寂靜的街道瞬間熱鬧起來。
陸彌一眼就看見街對面一家小小的店面,名牌也小小一塊,墨綠色的,粉筆字體寫著店名——「三一書店」。
「是那家?」陸彌手一指,問道。
祁行止說:「嗯。」
這時他才告訴她:「是老肖和林晚來開的。」
陸彌驚了:「他們?開了個書店?」
祁行止點點頭,笑說:「所以可以打折。」
陸彌的思緒在「他們真有錢」和「他們感情真好」之間反覆橫跳,最終打算表現得見過世面一點,淡淡地問:「為什麼叫三一書店?是《道德經》裡的……」
祁行止笑了聲,高深莫測地搖搖頭。
陸彌擰眉追問:「那是為什麼?」
祁行止說:「他們打遊戲,一個第一,一個第三。一三不太好聽,就叫三一了。」
陸彌:「……」
啊,這久違的無語感。
「淡定淡定學霸腦子都有病」。她很久沒這麼提醒自己了。
陸彌問:「哪裡的第一?區服?」
「不是。」祁行止忽然面露難色,頓了一下,吐出一長串限定詞,「清華兩年前校慶當晚,紫荊操場東北角二十餘人小戰隊裡的第一。」
「……」陸彌居然已經不覺得驚訝了,無比淡定地又問:「誰第一?」
「林晚來。」祁行止回憶著這事,仍然覺得好笑,主動補充道:「不過肖晉說他是故意讓著林晚來的。」
「嘁,鬼信。」陸彌不屑地搖搖頭,「讓著她他怎麼才第三?不該得第二?」
「咳……」祁行止忽然咳了聲,頓了下,「因為第二是我。」
「……」陸彌澈底無語了。
祁行止忽然害羞起來,沉痛道:「…是個意外。我當時不知道他們決定靠比賽名次決定書店的名字。」
陸彌:「……」
陸彌盯著馬路對面那家書店,小小的墨綠色的店面,忽然看出了一些「遺世獨立」的意思。
這當然是好聽的說法。說的更直白點——神經病。
她幽幽地說:「我們能換家店麼?」
祁行止:「……為什麼?」
「我覺得不適合我。我們八字不合。」
「……」
穿過馬路推門而入,書店裡的裝潢和陸彌想像的不太一樣。走進來以前,她一直覺得這會是個充滿精英氣質、裝修簡約精緻、處處顯示著「花了錢的」的精品書店。
進來一看,與其說是個書店,這裡倒更像個閱覽室。書架就是最普通的胡桃木書架,整整齊齊地排列,進門左手邊另僻了一塊空間,是自習室的模樣。
像個公共圖書館。
祁行止又邪門地猜到了她在想什麼,輕聲解釋道:「他們前期租店面和找書花了太多錢,後來裝潢就沒錢了。」
陸彌:「……哦。」
好真實的理由。
收銀檯建得有些高,只看見一個女生的腦袋,伏案在做什麼。陸彌猜那就是林晚來。左邊自習室裡,肖晉獨自坐著,對著一臺電腦表情嚴肅,完全沒注意到有人進店。
「應該是在寫程式碼,不用和他打招呼了。」祁行止輕聲說。
陸彌點點頭。
那邊林晚來聽見動靜抬頭,也沒說話,淡淡地朝他們點了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祁行止指了指最右邊那列書架,「那邊都是英文原版書。」
陸彌跟著走過去。
離收銀臺遠了,陸彌小聲感嘆了一句:「她好高冷。」
祁行止揚了揚眉,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聽見她又說——
「我喜歡。」
她的聲音輕輕的,語氣也很隨意。但莫名其妙的,祁行止覺得臉上發燙。還好他走在前面,她不會看到。
整列書架看下來,陸彌就完全理解了林晚來和肖晉為什麼會沒錢花在裝潢上。大幾百的英文原版書放在中學小書店裡賣,根本就是沒打算回本。
陸彌沒好意思問到底能打多少折,咬咬牙挑了十本原版名著。挑完之後厚厚一摞抱在懷裡,她生出一種莫名踏實和驕傲的感覺。
祁行止一直靜靜地等著,她沒有主動詢問,他也不就選書發表意見。
陸彌抱著書一回頭,便看見他立在書架前,靜靜地翻著一本書。
那書的封殼陸彌再熟悉不過,還是辛波絲卡。
這畫面說不出的熟悉,好像祁行止還是五年前那個中學生一樣。
她不知想到什麼,輕輕笑了聲。
祁行止扭頭問:「怎麼了?」
陸彌忽然有一瞬的心虛,心裡猶豫了一下,也就說了:「想到之前買生日禮物給你的事了。」
祁行止怔住了,他沒想到陸彌會這麼直接地提到當年的事。
那是他高一的生日,陸彌在北京,也是像今天這樣,乘著公車晃了大半個北京城,才在犄角旮旯的小書店裡淘到一本幾十年前的辛波絲卡詩集。
而她當年那麼用心地準備禮物,除了祁行止是她的第一個學生、是她少有的朋友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時祁行止正在和她生氣。
陸彌回憶起這件事便沒好氣,翻了個白眼道:「還不是你叛逆期到了挑剔得很,累得我跑遍了北京城就為了找本書。」
「……不是叛逆期。」祁行止無奈地再次澄清,苦笑道:「但我那時候確實生氣。」
他說完,輕輕看了陸彌一眼,目光捉住她玩笑的眼神,說:「但妳說我沒有生氣的資格。」
陸彌愣了一下,旋即反擊道:「……本來就是。你小孩子一個,不好好讀書,天天那麼大氣性。」
「那現在呢?」祁行止緊接著追問。
陸彌聲音一顫:「……嗯?」
「陸老師,現在我不是小孩了。」
祁行止再不顧忌地向前走了兩步,離她極近,兩人之間,只隔著那厚厚的十本書。
陸彌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書封上劃了一下,抬頭看他。
她這才發覺,祁行止今天戴了眼鏡,看起來和五年前幾乎毫無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