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慶
陸彌後悔了。
夜晚九點的洪崖洞人頭攢動，她們錯誤地選擇了相信所謂的「快速通道」，跟著一個本地口音的中年女人一頭扎進了茫茫人海。
然後，就被塞進沙丁魚罐頭。
天知道為什麼一個非節假日的普通週末這裡也有這麼多人。
早知道這樣，給再多錢她也不接這一單。
陸彌被擠得胸悶，身前的小姑娘卻興奮地左顧右盼，晃著活潑的後腦勺，像隻兔子。
「嘿Juno，那是什麼？」Charlotte閃著一口大白牙回頭，指著不遠處的烤魷魚攤好奇，卻看見她一臉難受，關切地問：「Juno，妳怎麼了？」
Charlotte是陸彌前兩天新接的客戶，一個二代ABC，小麥色肌膚和濃密黑色大波浪，穿著吊帶小背心和高腰熱褲，戴一頂棒球帽，渾身上下充滿美國人的體育精神和二十二歲大學生的活力。
這是她第一次回國，中文字一個都不認識，會說的詞也僅限於「你好」和「謝謝」，所以特地請了位翻譯，兼任地陪。
陸彌原本不愛接這類工作，一來她這幾年都在做筆譯，口譯雖是本行，但好久沒碰過了；二來她本身話少，向來不愛陪人說笑。
更何況，她不過到重慶玩幾天，遠不能勝任地陪的工作。
但是Charlotte出手闊綽，陸彌算了筆帳，又打量女孩長得好看，最終還是樂呵呵為五斗米折了腰。
「沒什麼，」陸彌搖搖頭，「有點熱。」
Charlotte看了她穿著的薄紗襯衫一眼，點點頭，「妳穿得太多了！」
說著，直接上手替她解了第三顆扣子，用手撫了撫平，退後觀察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That』s cool!」
陸彌沒來得及阻止，先感覺到一陣清涼，又見Charlotte爽朗大方，也就笑了笑，隨她去。
低頭一看，自己胸脯一片雪白，隱約露出兩根胸骨。
風光倒還不錯，就是光溜溜的，有些單調。
陸彌自言自語地評論：「可惜，少了條項鍊。」
Charlotte哈哈大笑：「這樣才性感！」
隊伍好不容易向前挪動了一點，陸彌看見左手邊幾公尺之外有個下樓的臺階。
她想了想，拿出手機查地圖和攻略。
看了兩分鐘，又四處環顧大致確認了自己的位置，腦袋裡迅速形成路線。陸彌拍拍Charlotte的背，「我們不排了，走這邊。」
Charlotte很疑惑：「還沒到呢？」
陸彌直接舉起手機給她看圖，「妳想看的風景在外面。我們得先下樓。」
Charlotte仍舊望著前方隊伍旁的一家店，玻璃罩下的串串浸滿紅油，很誘人。
「可是我想嘗嘗那個。」Charlotte戀戀不捨道。
外國人的錢就是好賺。
陸彌腹誹完，微笑著解釋：「這個叫串串，重慶大街小巷都有，一定比這裡的味道好。我保證。」
陸彌並沒有板起臉，甚至還斂著嘴唇微微笑著，目光沉靜，毫無咄咄逼人之意，但她很清楚，自己這樣講話是很唬人的。
也許是因為長相，也許是因為語氣，又或許，氣質本身是一種天賦。
陸彌從很小的時候就發現，大多數時候故作鎮定地說話，比歇斯底里更有威懾力。
果然，Charlotte點點頭，順從地跟著她走出隊伍，後面的人迅速補上了空缺。
從側邊下了樓，再繞到洪崖洞馬路對面，人果然少了許多。
但看到馬路對面黑壓壓幾乎人壓著人連著一條線的場景，陸彌還是忍不住默默在心裡爆了句粗口。
Charlotte終於見到了洪崖洞全景，興奮得大叫，「就是這裡！太美了！我在網路上看過！」
陸彌保持微笑，「沒錯，就是這裡。」
出於職業素養，她主動問：「妳想拍一張和洪崖洞的合影嗎？站在馬路邊應該可以拍到。」
她很希望Charlotte能看那邊的人群一眼然後知難而退。
但怎麼可能。
Charlotte用力點頭，「當然！」
陸彌繼續微笑：「好的，沒問題。」
兩人往人群聚集處去，發現路邊有好幾個背著相機的年輕人做生意，他們拿著iPad展示自己拍的照片，然後問路人是否需要拍照，三十元一張。
Charlotte蠢蠢欲動，但出於尊重，她先問陸彌：「Juno，妳喜歡拍照嗎？」
陸彌如實回答：「不喜歡。」
Charlotte有些驚訝，問：「為什麼？妳這麼漂亮，怎麼會不喜歡拍照？」
美國式的誇張，是真的很誇張。
陸彌回頭看了Charlotte一眼，她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拳頭。
她輕笑：「沒有特別的原因，我不喜歡記錄這些。」
Charlotte十分誇張地嘆了口氣，以示惋惜。
但其實她早就猜到這個回答，和陸彌在一起幾天，她能感覺到這個美麗而禮貌的年輕女人身上有著明顯的距離感。
陸彌看起來，不像是會喜歡拍照的人。
陸彌看出她的意思，主動說：「所以我的拍照技術也不怎麼樣。妳要不要試試這些街頭攝影師？應該很不錯。」
這話正中Charlotte下懷，她眼睛一亮，「好！」
周邊幾位攝影師見她們停步不動，一擁而上推銷自己，「小姐要拍照嗎？」
「教妳擺姿勢幫妳打光，全包的！」
「可以試拍的，小姐姐可以先看看效果。」
「……」
Charlotte一句也聽不懂，幾塊iPad塞到眼前，連忙用眼神向陸彌求助。
「不如……我們先走過去看看別人是怎麼拍的？」陸彌見狀，建議道。
Charlotte連忙點頭，抓著陸彌的手逃出了人群。
「他們的照片看起來都一樣……」Charlotte吐吐舌頭，小聲吐槽，「沒有別的創意嗎？在這麼美的地方！」
陸彌笑了笑。
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側臉、一樣的車水馬龍和燈紅酒綠，網紅打卡點是生產精緻的流水線，從來都與創意無緣。
「哎，不過他們可能是兼職的大學生吧，收費不高，可以原諒！」見陸彌不說話，Charlotte又自言自語地找起理由來，一邊說還一邊偷偷投來打探的眼神。
陸彌差點忘了，之前為了做好這單生意，她跟Charlotte說自己就是重慶本地人。
Charlotte這麼急著彌補，大概是不想詆毀她的「家鄉」。
陸彌哭笑不得，又有些許愧疚，只好轉移話題。
她抬頭望了望，指著馬路邊最多人圍著的一個年輕攝影師說：「去看看那個吧。」
Charlotte個子高，走到人群邊踮腳看了看，驚喜地回頭對陸彌說：「Juno，他拍得好棒！」
陸彌笑著點點頭，並不意外。
一條馬路上十幾個攝影師，這個年輕男人是最受歡迎的，身邊圍了近十個等待著的女孩子。
而且，他和其他吆喝著教人擺姿勢的攝影師不太一樣，他幾乎沒怎麼說話，只用簡單幾個手勢，也不教人擺奇怪的動作。
陸彌這人有固執的偏好，總覺得寡言的人更可靠。
她出聲提醒Charlotte：「可能要等很久。」
Charlotte毫不介意，笑道：「沒關係，我喜歡看他拍照！」
陸彌笑了下，退到路邊欄杆處坐下。
原本是百無聊賴地等待，左右隨意看著，又不知怎麼的，目光定格在那位年輕攝影師的身上。
年輕男人背影很高，在人群中有鶴立雞群之勢。看起來瘦，但持著相機手臂露出結實好看的線條，很有力量。
他一定是個好看的男人，陸彌想，怪不得這麼受歡迎。
一個女生拍完，男人低頭給她看了看照片，女生明顯心花怒放，笑著加了好友等著取照片。
男人回頭，另一個女生無縫接上。
那一瞬間，陸彌看見他鼻尖有顆痣。
好像在哪裡見過。
但男人很快轉回頭專注於拍照，陸彌沒能繼續看仔細。
Charlotte回頭，滿臉驚喜地用嘴型對陸彌說：「Juno, he』s hot!」
陸彌笑著朝男人的背影努努下巴，玩笑著做了個「拿下」的手勢。
雖然攝影師很帥，雖然Charlotte熱情高漲，但陸彌還是等得快失去耐心。
嘉陵江吹來的涼風聊勝於無，陸彌坐在人群之中，覺得自己像被關在一個巨大的蒸籠裡，就快熟透了。
一個多小時後，終於輪到Charlotte。
陸彌直起身正要幫她溝通，卻見那年輕男人回頭，自然的用英語與她交流。
男人回頭的時候目光自然地掠過陸彌，短暫地停了一秒；而在那一秒裡，陸彌認出了他。
難怪她會覺得眼熟。
他的長相和十七歲時沒什麼變化，但總覺得哪裡不同，也許是因為摘了眼鏡；肩膀寬了，身高似乎也更高了點，鼻尖那顆痣仍然是淺淺的，很好認。
陸彌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他，有些怔愣，但很快掩過去，自然地走到Charlotte身邊。
年輕男人低聲詢問著Charlotte的喜好和要求，又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收費標準。
他語速不快不慢，是標準的英國腔，很好聽。
他的口語比高中的時候進步更多了，比她的好聽了不少。不對，他高中的時候就比她好很多了，陸彌想到這，自嘲地笑了笑。
Charlotte顯然對他流利的英語很驚喜，簡直快藏不住星星眼。
他和她溝通完，回頭撞見陸彌的眼神，波瀾不驚地朝她點了個頭，低聲叫道：「陸老師。」
陸彌微怔，原來他早認出自己。
她也沒說什麼，笑了聲作尋常狀叫他的名字：「祁行止，好巧。」
祁行止聽見她叫出自己的名字，頓了頓，「嗯」一聲，回身舉起相機。
Charlotte身材高挑，胸是胸腿是腿，在鏡頭前自然地擺出各種姿勢，卻不讓人覺得誇張，只有風情萬種。
拍攝很順利，祁行止不停地按動快門，很快就拍夠張數。
Charlotte意猶未盡，湊到祁行止身邊看照片。
她很興奮，有些忘了分寸，不見外地湊近，手直接搭在祁行止小臂上，胸脯也無意識地貼近了。
祁行止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一步。
Charlotte這才反應過來，吐著舌頭說了句「sorry」。
祁行止微笑搖頭，道：「選五張吧，我修好了傳給妳。」
Charlotte手指在螢幕上滑動，選擇困難發作，皺著眉難以抉擇，回頭問陸彌：「Juno，妳幫我選好嗎？」
陸彌點點頭，上前看照片。
祁行止把相機伸近了些，手指規律地滑動著展示照片。
陸彌把所有照片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認Charlotte是天生的模特兒，每一張都讓人挪不開眼。
正打算隨機選五張快速解決，祁行止忽然將相機收回去，轉頭問Charlotte：「都給妳吧，不過可能要多等一天，可以嗎？」
Charlotte驚喜得愣了兩秒才笑道：「當然！麻煩你了！」
祁行止說：「不麻煩，妳很好看，不需要多修。」
Charlotte咧嘴一笑，「謝謝！」
祁行止拿出手機說：「需要加個好友，我修好了把圖片傳給妳。」
Charlotte沒有帳號，來不及現場申請一個，只好轉頭看陸彌，「Juno，加妳的可以嗎？」
陸彌點點頭，拿出手機正要點開好友QRcode。
祁行止見狀，低頭在自己手機上操作了兩下，說：「我傳送申請，妳通過就好。」
「叮咚」一聲，App上果然出現新的好友申請。
陸彌一怔。
回國第四天，洪崖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陸彌遭遇了五年來第一個社交車禍現場。
晚風拂來熱浪，陸彌怔了兩三秒，才猛然想起，五年前她離開南城的時候，把那邊大部分人的好友都刪了乾淨。
包括祁行止。
她驀地尷尬起來。
抬頭看祁行止，他卻神色如常，靜靜地等待著，目光中不含一絲波瀾。
陸彌侷促地笑了笑，通過好友申請，「加了。」
祁行止點點頭，「好，照片大概後天傳給妳。」
陸彌轉帳定金給他，笑著道了謝，拉著Charlotte走了。
她們訂的飯店在對岸，因為Charlotte非要看什麼「不同角度的江景」。千廝門大橋上仍然人滿為患，陸彌擦著不同陌生人的肩艱難移動著，人群嘈雜中Charlotte撞了撞她的肩膀，問：「Juno，妳認識他？」
一偏頭，Charlotte一副「我懂的」的表情，八卦的大眼睛閃得比身後洪崖洞的燈火還亮。
陸彌稀鬆平常地點了個頭，「以前我當過他的家教。」
Charlotte顯然對這個平淡的答案很不滿意，失望地撇了撇嘴。
幾秒後，還是耐不住，輕輕地、聲調上挑地又說了一遍：「He』s hot.」
陸彌斜眼看她，笑道：「有想法？」
Charlotte慍怒地白了她一眼，嫌棄她這個沒眼力的玩笑。
陸彌忽略她的眼神，繼續玩笑：「他看起來，可不太好追呀。」
Charlotte：「……」
Juno這人油鹽不進，想從她嘴裡探聽有意思的八卦看來是不可能了，Charlotte覺得沒意思，也無意追根究底，聳聳肩，揭過了這個話題。
「算啦，反正都拍過那麼好看的照片了。」
「妳記得和他聯絡哦。」她眨眨眼說。
※
陸彌原本打算到了約定時間再去聯絡祁行止要照片，沒想到，第二天剛陪Charlotte從南山下來，又碰見了他。
祁行止在下山步道旁無人踏足的石板上坐得穩穩的，支了個畫架替一個遊客模樣的女生畫肖像。
他副業還挺多，難道缺錢？
怎麼可能。陸彌輕笑一聲，搖搖頭把這個不著邊際的想法趕出腦海。
祁行止的目光在筆尖和女生的臉龐上專注地來回，那女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畫已經在收尾，陸彌看見祁行止換了種顏色，在畫中女生的臉頰上掃出了淡淡的緋紅。
祁行止擱下畫筆，女生明顯鬆了一口氣，羞赧地起身接過祁行止從畫架上取下來的畫。
她看見畫中自己臉頰上的紅暈，霎時有些詫異，又像被抓包了似的，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小聲說了句謝謝。
祁行止一邊彎腰收拾著畫架上的紙筆，一邊隨意地說：「陽光很好，所以添了兩筆。」
——陽光太好，所以妳才臉紅。
祁行止大概認為這是在替女生解釋，減輕她的尷尬，卻不知道這句話更惹人臉紅。
陸彌不禁笑了，這到底是算是鋼鐵直男直腸子還是撩人不自知？
女生趁他轉身，終於正大光明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亮晶晶的眼裡難掩傾慕，踟躕幾秒，問：「那……我們加個好友吧？我把錢轉給你。」
說著，已經拿出了手機。
祁行止回身，卻是調出了收款QRcode，說：「不麻煩了，直接掃就可以。」
女生明顯神情一黯，掃了後低頭付款，匆匆走了。
Charlotte雖然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也津津有味地看完這場好戲，才走上前，毫不見外地對祁行止笑道：「好巧，又見面啦！」
巧什麼巧，她們都躲著偷看這麼久了。陸彌腹誹，Charlotte的搭訕技術可真不怎麼樣。
祁行止將畫夾單肩背在自己背上，陸彌發現他另一隻手還拿著相機。
他看見她們倒一點也不意外，還十分給面子地順著Charlotte的話回道：「好巧。」
用英文和Charlotte打了招呼，又看著陸彌點頭叫了聲：「陸老師。」
他一向有禮貌。
陸彌笑笑，禮尚往來地寒暄回去：「你來這裡寫生？」
祁行止說：「嗯，現在要回去了。」
話題到這裡就該結束了。陸彌正想道個別就拉Charlotte走免得夜長夢多，誰知道還是晚了一步，女孩已經笑著發出邀請：「正好，你吃晚飯了嗎？一起吧！順便把照片給我，怎麼樣？」
陸彌扶額，只能寄希望於祁行止的回答。
最好他那些照片還沒整理完。
哪知，祁行止說：「照片還差最後兩張，我先把修好的傳給妳可以嗎？」
這意思，是答應一起吃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