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青絲繫禍
幾乎沒有片刻的猶疑,李隆基便頷首同意,帶薛至柔趕向了皇城南的鴻臚客館。
此事牽涉邦交,影響比薛至柔意料中更大,甫一拐進鴻臚寺的巷子,就見車馬來回,只是圍觀的人雖多,卻無人敢高聲言語,只有切切私語聲,更顯得客館內外氣氛詭譎。
薛至柔隨李隆基下了車,穿過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人,終於步入了客館。其內氛圍更是劍拔弩張,幾名新羅人圍著典客署令討要說法,說到情緒激動處,甚至以手不住點戳他的心口,極其無禮。
典客署令在鴻臚寺算是要職,品階卻不高,只有從七品下,身居其職之人年紀不大,看似只有二十出頭,卻有傲骨,面對對方的咄咄逼人,他始終保持風骨,不進不退,禮貌持重。
薛至柔瞬間想到了自己的父親,聽母親說,他初入仕時候也是這樣,雖口訥不擅言,原則事卻是寸步不讓。她忍不住開口,用新羅話說道:「既然事情還無定局,你們何故圍著典客署令要說法?等查出與我們唐人無關,你們可要向他致歉?」
新羅人一怔,紛紛向薛至柔看去,見來人是個身量都沒長齊全的毛丫頭,才想回嘴,再一撇她身側那器宇軒昂的男子,登時住了口。
李隆基示意典客署令:「聖人有令:限三日內查明真相,還武駙馬清白。本王特請了幾位行家到此,且由你與新羅使臣帶著,在這客觀內調查一番。新羅使臣何在?」
典客署令叉手稱是,四處張望,卻不見新羅使臣的人影,正納悶之際,一約莫五十上下的男子從人群外大步趕來,他面露愧色,操著熟練的中原官話道:「見過臨淄王,下官全洪,新羅使官。不知殿下駕臨,方才如廁去了,實在是……」
「這些便不必說了,」李隆基注意到大門藝帶著幾個人來到了門口處,招手示意他們過來,「我的人到齊了,可否查看下出事的房間?」
「好說、好說,殿下這邊請!」全洪說著,帶眾人穿過迴廊,走上木梯,來到新羅驛館二樓的一個房間內,「這崔湌是我新羅重臣崔沔之子,幾個月前才到長安城來求學,才辦了學籍沒幾日,哪知人就這麼沒了……」
薛至柔個子小,跟在最後走了進來,只見這是個套房,內外兩進,中間由拉門隔開,大的是起居室、臥室,小的裡面則擺了個大大的木質澡盆、恭桶與各種洗浴之物。
起居室裡散落著各種衣衫雜物,頗為雜亂,像是遭過賊。正對床榻是一扇支摘窗,面向大路,支起來容不下一拳通過,窗外亦無任何可以攀爬、落腳之處。
薛至柔回到房門口,仔細看看那被撞開的門扉,應是今早有人來找那崔湌,許久無人應聲,推測出他出了事,方找人撞了門。門板上有明顯撞擊痕跡,糊櫺紙碎爛,門閂卡扣也被撞脫,門框固定卡扣處的木頭起了刨花,如此看來,應當是從內緊鎖無疑。
薛至柔忍不住蹙眉思量,這房間在昨晚崔湌上鎖後,確實成了一間密室。
如此說來,武延秀對他的拳打腳踢便成為了崔湌死前最後一次受到外力攻擊,雖相隔數個時辰,但也並非絕無可能。薛至柔在遼東前線多年,知曉外力擊打臟腑出血或破裂,確實有可能在數個時辰後導致人死亡;抑或是擊中心門,導致胸痹,也會令人死亡。如此看來,武延秀確實有嫌疑,新羅人又不許仵作開腹驗屍,實在棘手。
薛至柔心思煩亂,攏了攏鬢旁的碎髮,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她其實能夠理解,為何性情溫良的武延秀昨日會因為一句「綠帽駙馬」而動怒。他雖是則天皇后的侄孫,但自小過得不算太平,及冠後,又因為容貌俊美被則天皇后送去突厥聯姻,被對方嫌棄不是李唐宗室而拒婚。單一拒婚便罷,他們甚至將武延秀扣留在突厥六、七載,不得重回大唐。最後還是則天皇后命唐將沙吒相如領兵二十萬迎擊突厥,他才被放回朝,後迎娶了喪夫的安樂公主為妻。
薛至柔曾聽薛崇簡說,他覺得武延秀早就喜歡安樂公主,卻被則天皇后送去了突厥,再回來時,安樂公主已嫁給了他的堂兄武崇訓。其後武崇訓過世,他才終得娶了安樂公主為妻。可安樂公主酷愛俊美的少年,多年間傳聞不少,武延秀心中只怕多有不痛快,故而才會因為那句「綠帽駙馬」下手打人。
無論怎樣,真相遠比人情重要。
薛至柔走到起居室,看著滿地凌亂的衣衫,問全洪道:「這些都是崔湌的衣服嗎?可是破門而入時便在這裡?」
「是,確實如此。出了人命案子,下官自然不敢擅動房中之物。」
薛至柔心想,難道崔湌臨死之際,還曾努力尋過什麼東西?若真如此,又會是什麼?與他的死會有關聯嗎?抑或說,假如凶手另有其人,且有辦法進入這房間,難道正是為了圖謀某件物品才殺人嗎?
薛至柔的問話亦引起了同行者的警覺,一人問道:「可曾清點過崔湌的隨身物品?可有遺失?」
「已找他相熟的朋友清點過了,隨身之物並無遺失,而且他的錢袋就放在案上,位置十分顯眼,裡面錢很多,好端端放著呢。」
眾人聽罷,低聲議論不休。
李隆基示意眾人噤聲,又問全洪:「死者停靈何處?帶我們前去一觀。」
鴻臚客館之後有一方地窖,原是夏日給果蔬保鮮的地方,此時卻存著崔湌的屍身。那全洪打開了門後,自行躲到了一旁,估摸是怕看死人。薛至柔並不理會他,掀開屍身上的白布,只見那崔湌雙目緊閉,面色發白,沒有什麼明顯的傷處。不過,死者身上的一個不同於昨日的特徵,立即引起了薛至柔的注意,她忙轉向李隆基:「殿下,你看,他怎的沒了頭髮啊?」
李隆基亦是困惑,轉向典客署令:「昨日有何人對他行了髡刑?」
全洪上前兩步,待明白他們所指,他哈哈一笑:「殿下有所不知,這崔湌先天少髮,連髮髻都梳不起來,所以平日裡,都把頭髮剃光後佩戴義髻。不光是他,包括他的父親、祖父,都是如此。不過,此事在新羅人中知曉的人並不多,畢竟事關家族尊嚴嘛。」
薛至柔不由得以手扶額,武延秀若是知道這事,完全沒必要打他,只要把他的義髻扯下來,就足以懲治他的壞嘴了。
不過萬事沒有如果,木已成舟,人已死透,再也沒有什麼後悔藥。眾人仔細查看了死者,確實如先前所報的,除了被武延秀打過的地方之外,周身別無外傷。
薛至柔不由得嘆了口氣,感覺一切又回到了原點,而自己竟找不到任何能夠翻案的證據。其他人亦是如此,眾人商議後,決計去尋駙馬都尉武延秀,好問問昨日的具體情況。
薛至柔請辭道:「殿下,昨日打人時我在場,就不去找武駙馬了。若是殿下允許,我便自己在這轉轉,再尋尋線索。」
李隆基微微頷首,轉向大門藝:「勞你在這裡陪著至柔罷,她小小年紀,獨自一人不大方便。」說罷,李隆基帶著其他幾人出了地窖,那全洪快步跟著相送,不再搭理薛至柔與大門藝。
兩人也出了地窖,繞著鴻臚客館溜達。薛至柔像是想到了什麼,問大門藝道:「哎?大兄,說起來你也應當住在這客館罷?」
「只有初到長安那半年住,」大門藝笑道,「這鴻臚客館裡哪裡來的人都有,不免有些雜亂,我阿爺便在長安給我買了宅子,距離三郎府上也近,往來更方便些。」
薛至柔應道:「是啊,各國之人住一起難免有些不便,也不是人人都會中原官話。」
「其實倒也不至於那般雜亂,基本上每個地方來的人都會住在同一棟,也更方便管束一些。只是妳也是打安東過來的,自然知曉,新羅、百濟本就與我們渤海靺鞨不大和睦,縱使不住在同一棟,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還是有些尷尬。」
薛至柔對這些事沒興趣,沒有接腔,而是被某處傳來的氣味吸引。她吸了吸鼻子,詫異道:「嚇,別是哪處著火了,怎的有這樣大一股糊味啊?」
大門藝也嗅到了這股味道,兩人像是兩條巡邏的獵犬,一路嗅著,尋到會館後院一間無人看守的伙房。薛至柔步入其中,只見門後藏著一只敞口的火爐。爐璧已沒了溫度,但仍散發出嗆人的氣味,爐內殘餘不少未燒盡的木炭與炭灰。
「這是怎麼回事?大夏天的竟還有人用爐子?」薛至柔問大門藝道。
大門藝卻不以為,十足篤定道:「應是哪個饞嘴子昨晚用來吃炙豚肉了罷?畢竟無論是新羅還是我們靺鞨,都愛吃炙豚肉。只要將豚的里脊切成片,往這爐子裡放上炭火,把這鐵絲圍的網屜架在炭火上一烤,再配上燒酒,那叫一個香!」說著,他發覺有個細鐵絲圍成的圓形網屜靠在牆上,更覺添了佐證:「妳看,我說什麼來著?」
薛至柔走上前,扒頭看了看那鐵絲製的網屜,其上黑糊糊的一片,看來應當確實是在火上炙烤導致,卻未看到什麼油膩,一個奇異的想法在她腦中升起。
薛至柔起身便往外跑,大門藝喚她不及,連忙追去。
薛至柔先是來到客館的一層,發現各個房間的布局與二樓完全一致,仔細嗅嗅,有股沉沉的酸氣。她便又回到二樓崔湌的房間,將所有物品再度看了個遍,嘴角終於微微勾了起來,對大門藝道:「大兄,勞煩你,快去通知臨淄王殿下,就說武駙馬確實是冤枉的,我已查明白凶手和作案手法了,請他趕緊遣一隊飛騎營士兵來,將客館內外封鎖,館內所有人暫時待在自己房間內,有任何人攜帶行李外出,都要驗明行李內容。」
「啥?」大門藝十足吃驚,愣愣半晌沒有應聲。天知道,他可是抱著帶小孩子玩的心態在這裡陪著薛至柔,她難道還當真會查什麼案子不成?
他這反應惹得薛至柔好氣又好笑,讓她想起小時候偶時隨母親外出,某些將領聽母親說起行馬打仗時的神情。母親從不屑於解釋,她亦是如此,只是肅然了俏麗稚嫩的面龐,認真說道:「若是動作慢了,放跑了凶嫌、丟了證物,你……」
果然,大門藝聽了這話,心道此時還不是死馬當活馬醫,就算混鬧出了過失,大家一起挨皇帝的罵就是了,轉身便出了門,牽出馬飛快疾馳出了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