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新來過
岑風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許摘星都在做同一個夢。
夢裡的少年坐在緊閉的房間裡翻一本書,腳邊的木炭無聲燃燒,吞噬最後的氧氣。許摘星就站在門外,拚命去捶那扇無形的門。
可她毫無辦法。
岑風抬頭看過來,朝她笑了一下,然後將書丟入火盆,火苗舔舐而上。許摘星眼睜睜看著他被吞噬,然後在嚎啕大哭中醒來,全身疼得發抖。
岑風已經走了半年了。
半年的時間,對於新聞層出不窮的娛樂圈,岑風這個名字已經鮮少被提及。哪怕他剛去世時,他的消息霸占各大門戶頭條整整一週,好像全世界都在為他不公。
那時候,所有知道她喜歡岑風的朋友都來安慰她。
他們重複著岑風遭遇的一切,不僅同情他,還同情他的粉絲。末了,告訴許摘星,看開點,畢竟,那只是一個「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花錢」的偶像而已。
以前為了岑風張牙舞爪掐架的許摘星,什麼也沒反駁。
人總是健忘的,為岑風聲討的網友銷聲匿跡在資本干涉之下,連他的粉絲都有了新的愛豆(idol)。漸漸地,許摘星也不再提起他,好像自己從未用盡全力愛過一位少年。
只是有時候,她放空發著呆,反應過來時,眼淚流了滿臉。
同事問她:「摘星,妳怎麼了?」
她怎麼了?
她也不知道,只是感覺心臟空空地疼,像被刀子剜走了一塊。
傍晚下起了小雨,照顧許父的保姆朱阿姨打了電話過來,『摘星啊,回來吃晚飯嗎?我幫妳爸煲了雞湯。』
許摘星拖著化妝箱下樓梯:「今晚跟妝,新娘子家在郊外,不回來啦。妳跟爸兩個人吃吧。對了朱姨,樓下快遞箱有我同學從國外代購的蜂蜜,妳取了兌一碗給爸,睡前餵他喝。」
朱阿姨應了,掛了電話。
許父自從七年前突發腦中風就一直癱瘓在床,早些年都是許摘星親自照顧,這兩年她事業上升,賺了些錢,才幫許父請了保姆。
雨不大,她拖著化妝箱去街邊等車。
等紅綠燈的時候,旁邊有名婦女抱著孩子在打電話:「二期財務報表我已經交上去了,現在改預算怎麼來得及?陳總那邊審批都過了!」
她抱著孩子又撐著傘,手機拿不穩,索性把懷裡的小女孩放下來,「這個你跟我說沒用!早幹什麼去了?」
小女孩三、四歲大,手裡拿著個溜溜球。許是雨水濕了手,溜溜球滾落出去,順著斑馬線一路往前滾。
小女孩歪歪倒倒地去追溜溜球,不遠處的越野車鳴著笛飛速駛來,她媽媽還在打電話,許摘星回完訊息抬頭一看,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衝過去了。
只記得她把小女孩推向一旁,緊接著腰部狠狠一痛,五臟六腑像是移了位,一股甜腥味湧上喉嚨,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都說人在死前,腦海中會浮現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和事。可生死一瞬,許摘星連回顧一生的時間都沒有,直接痛死過去。
人群的尖叫聲、小孩子的哭喊聲、尖銳的刹車聲,籠罩了這個雨後黃昏天。
許摘星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很多年前,媽媽還沒有因食道癌過世,爸爸還沒破產腦中風的時候。她過著令人豔羨的富裕生活,可以毫無顧慮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
夢見她那一屋子的限量款芭比娃娃,她親手為娃娃做的漂亮的衣服,還有她放在書桌上的那塊青少年服裝設計大賽金獎。
夢見她高三的時候拿到了皇家藝術學院的offer,就在她高高興興準備去國外讀大學的時候,母親查出了食道癌晚期。
父親投資失敗,虧損何止千萬,最後連幫母親治病的錢都拿不出來。而曾經那些對他們熱絡討好的親戚,都在此時閉門不見,包括誆騙父親參與投資的許家二伯。
許父變賣公司資產為母親治病,而自己放棄出國,參加升學考,考上了B市的藝術設計類大學。
可母親的病已經到晚期,再多的錢也挽救不了。母親過世,父親破產一夜白髮,突發腦中風癱瘓在床。
那一年,許摘星才剛滿十八歲。
已經不得不挑起家裡的全部重擔。
她看到在泥淖裡艱難前行的自己,當身邊年齡相仿的同學面對的是戀愛、美食、旅遊、追星時,她面對的卻是債主的追債和銀行的貸款,以及父親大筆的醫療費。
她不想放棄設計夢想,一邊上學一邊打工,每一天連喘氣都覺得累。
大一的那個冬天,她因為要交設計作業晚回家一個小時,癱瘓在床的父親想喝水,掙扎去拿水杯時,打翻了開水瓶。
等許摘星回到家時,父親已經被疼暈過去,打電話送到醫院,醫生告訴她是重度燙傷。
許摘星記得,那天晚上下了雪。
她蹲在醫院的走廊上,拿著一疊費用昂貴的醫療單,捂著臉無聲哭了出來。
她堅持不下去了。
她覺得好累好累啊。
她拿走了隔壁病床阿姨削水果的小刀,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了結性命。
那晚下了大雪,特別冷,她坐在冰冷的石臺階上,一邊哭一邊將刀子對準自己的心口。
街對面是一座大廈,大廈上有一塊巨大的LED螢幕。
光亮起來的時候,刀尖就要刺入心臟。
許摘星就在這漫過來的白光中抬起了頭,看見了LED螢幕上的少年。
他穿著白色毛衣,彈著鋼琴,黑髮細碎柔軟,像矜貴又溫柔的王子,對著她的方向笑。
那樣好看的笑容,像照進這暗無天日的寒夜裡的一束陽光,溫暖了她冰冷絕望的心臟。
人真的是很神奇的生物。自殺的勇氣突然沒了,她像被嚇到一樣,慌忙丟掉了手中的刀,仰頭呆呆看著那個彈琴的少年。
LED螢幕上的畫面只有十幾秒,沒有人知道,在這個冰冷絕望的寒夜,那十幾秒給了她什麼樣的力量。
畫面裡彈琴的那個人叫岑風,是剛出道的明星,是一個溫柔愛笑的少年。
那些撐不下去的日子,岑風就是她整個生命裡唯一的光。
再艱難的境地,想想他,也就熬過去了。
借著這束光,她走過了最難熬的那段歲月。雖然如今欠債仍未還清,父親仍未痊癒,可一切都在變好,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喜歡岑風這件事,讓她蒼白無力的生活又恢復了五彩繽紛。
她期望有一天,她能帶著自己的作品站在岑風面前,驕傲地對他說:「哥哥,看,我做到了。」
她想對他說,謝謝你的出現,謝謝你彈琴給我聽,謝謝你讓我沒有放棄自己,謝謝你讓我成為這樣的自己。
可原來,這個給了她這麼多希望的少年,早已半隻腳踩入死亡的深淵。
多可笑啊。
天天喊著吼著要保護哥哥,保護我們的寶貝,卻連他得了憂鬱症都不知道。
卻連他強撐笑容下的痛苦都沒看出來。
依舊那麼自私的,從他的笑容裡汲取力量,擁護著虛幻的假像。
更可笑的是,撕破這層假像後,她除了痛哭難過,什麼都做不了。
她再也見不到岑風了。
那個她用盡生命去熱愛的少年。
※
「摘星?摘星!醒醒!天啊妳是流口水了嗎,我的小說!啊啊啊我的英奇!全被妳的口水打濕了!妳給我起來!起來!」
耳邊嗡嗡地響,許摘星感覺腦袋一重,一隻肉乎乎的手拍在她臉上。
「許摘星!給我起來!我這是新版啊!妳知道我排了多久的隊才買到嗎!」
耳邊這個聒噪的聲音,怎麼那麼像她高中時期的隔壁桌程佑?
許摘星掙扎著睜開了眼。
一瞬間,黃昏的光透過教室的玻璃窗漫進眼底。
穿著校服追逐打鬧的同學,堆滿書本雜亂的書桌,歪歪扭扭的走道,這一切陌生又熟悉,是屬於很多年前的記憶。
許摘星使勁閉了下眼,又不可思議看看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腰。
旁邊程佑還在心疼她排了幾個小時隊買到的新版《狼的誘惑》,拿出帶著香味的紙巾小心翼翼擦乾了書頁上的水跡,然後一臉嫌棄地看過來。
許摘星還蒙著,眼角淚痕明顯。
程佑一下子開心了:「不是口水?啊啊啊太好了!啊不對,摘星妳怎麼了,怎麼睡個覺睡哭了啊?」
許摘星艱難地喊出她的名字:「……程佑?」
她們高中畢業就沒聯絡了,已經許多年沒有叫過這個名字,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記錯。
程佑疑惑地湊過來,戳戳她的臉:「妳怎麼了?怎麼傻乎乎的?」
上課鐘聲在耳邊乍響。
程佑趕緊把小說塞進抽屜,拿出這一堂要用的書。許摘星看見書上幾個大字:高一數學。
高一?
十年前?
是夢嗎?
高中的數學老師曹菊梅踩著鈴聲走進教室,她還是自己印象中的模樣,燙著時下流行的小捲髮,聲音細又尖,有著屬於數學老師的刻板和嚴厲。
「都給我坐好了!每天心思都不在學習上!劉青山!說的就是你,你還笑!把腿給我拿下來!當教室是什麼地方?還蹺二郎腿?要不要再幫你泡杯茶?」
教室哄堂大笑。
曹菊梅用課本重重拍了拍講臺,驚起漫空的粉筆灰,「都坐好!下面開始講課,書翻到二之二章,今天學對數函數。」
四周響起唰唰的翻書聲。
程佑翻好了書,見許摘星還愣著,用筆頭戳戳她的手臂,壓低聲音:「發什麼愣呢?想被曹老師點名啊?」
許摘星終於從茫然中一點點清醒。
手指有些僵硬地翻開書,盯著書上遺忘多年的函數公式,心跳一下下加快。
不是夢,是真的。
她回到了十年前。
媽媽還沒得病,爸爸還沒癱瘓,家裡還沒破產。
岑風……還活著。
她愛的人都還活著。
一切都還來得及。
數學課是最後一節課,放學鐘一響,許摘星跟程佑匆匆說了聲再見,拽著書包就往家裡趕去。
這個時候她家還住在本市的別墅區玫瑰園裡。
玫瑰園,S市老牌的富人區,來往都是政界、商界的成功人士。高三那年,許父低價出售這棟別墅用來償還貸款。
許摘星高中畢業後就沒來過這裡,怕觸景生情,但回家的路刻在記憶最深處,下了車之後迫不及待一路狂奔,到家門口時,反而遲疑了。
多怕這是一場夢啊。
她盯著貼著福字的門看了好久,平穩心跳後才慢騰騰拽過書包,伸手進去掏鑰匙。剛拉開書包拉鍊,防盜門啪嗒一聲從內打開了。
許摘星渾身緊張,呆立在門口。
戴著圍裙的中年婦女提著兩包垃圾,開門看見她,笑道:「摘星放學啦,我扔完垃圾回來就炒菜,今天有妳愛吃的糖醋小排。」
許摘星嗓子眼緊緊的:「劉姨,我爸媽在家嗎?」
保姆劉阿姨已經走下臺階:「妳爸剛回來,妳媽打電話說加班,不回來吃飯了。對了,妳二伯也來了,還帶了進口巧克力要給妳呢。」
許摘星回家的喜悅瞬間被二伯兩個字沖散。
導致許家破產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許家二伯許志文。
許父當年趁著國家鼓勵個體戶,搭著政策的春風創建了星辰文化傳媒公司,那時候做廣告的不多,星辰傳媒逐漸壟斷了S市的廣告行業,成為傳統媒體的龍頭老大。
但隨著新媒體的興起,傳統媒體受到了極大的衝擊,當年許摘星還小,並不知道父親的公司已經開始逐年虧損。
就是這個時候,許志文誘騙許父進行風險投資。
許志文是許家唯一一個留學回來的高材生,許父雖然生意做得大,但是沒上過幾年學,性格也耿直,對信任的二哥毫不設防,開始將資金轉入。
但他不知道,其實許志文的資金鏈已經出現巨額赤字,拉許父進來,只是為了彌補他的虧損。後來許志文憑著許父的資產轉入成功脫身,卻讓許父越陷越深。
決定送母親出國治療的時候,許摘星陪著父親去敲二伯家的門。
許志文噁心的嘴臉她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老三,不是二哥不幫你,二哥真的沒錢。你虧了,我也是受害者啊。投資嘛,當然有風險,怎麼能怪我呢?」
說著沒錢的許志文,在許父變賣公司的第二天,買了一輛限量版跑車給兒子。
許父人老實,知道這件事後,只是抹了一把淚,跟許摘星說:「不怨他,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不怪別人。」
許摘星一直記得這句話,最困難的時候,也再沒有向許家親戚開過口。
多年來不願回憶的記憶全部湧入大腦,讓許摘星有一種怒髮衝冠的感覺。
她氣得頭皮疼。
算算時間,這一年就剛好是許志文誘騙許父投資的時候。
難道就是今天?
許摘星鞋都來不及換,直衝二樓許父的書房。衝到門口的時候,正聽見許志文說:「你可以先跟著我投一小筆資金試試水,這個案子我跟了很久,沒日沒夜加班,賺錢的好機會當然是先想著自家人。」
許父拿著看也看不懂的金融檔案樂呵呵的:「行行行,那我先……」
「爸!」
許摘星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