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瑠璃殿上月徘徊
蔡鼎替他打起轎簾,梁遇端端坐了進去,抬轎的官靴踏著雪地,發出一片擠壓的輕響。夜色漫上來,像水一樣浸泡過人的頭頂,他偏過臉,抬手掀起窗幔一角。寒夜的街道和白天不同,有種冷峻深沉的美。轎在前行,商戶住家門前的燈籠在後退,他看得有些出神,腕上手串的琥珀墜腳輕擺著,敲在撒青金袖襴上,雲氣紋映過半透明的珀體,放大得盤龍一樣。
他的府邸建在冰盞衚衕,離紫禁城很近,邊上就是賢良寺。幹他們這行的,手上人命過得多了,有時候也尋求一點心理上的安慰。轎子到了門前,他俯身下轎,抬眼便看見匾額上御筆的「提督府」,他望著那三個字,牽唇笑了笑。
這一笑,笑得風光霽月,邊上隨侍的見了忙上來討好,「前門汪府蓋得倒是豪奢,如今也空著,可督主必住不慣那個髒窩,還是摘了匾額掛到府上來的好。」
梁遇「嗯」了聲,提起曳撒下擺登上臺階,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在檻前停住了。
蔡鼎鬆了一半的氣重又提起來,忙拱手聽示下。上首的人微微回頭,那秀目垂眼時,有種睥睨天下的味道:「汪府打發人好好守著,等咱家騰出空來,再請旨抄沒汪軫家產。記好了,裡頭物件一樣也不許丟,倘或缺了一件半件,就拿你們的腦袋來填。」
錦衣衛的毛病他最知道,鑽營撈油水是他們的拿手絕活,倘或不發話,他們半天就能搬空汪府。現如今他過問了,就算吃進去的東西,也要照原樣吐出來。
蔡鼎心下一凜,俯首貼耳道是,一行人弓著身目送他進府,待府門關上,他們才敢直起身子。
「咱們這位督主,真是滴水不漏。」抬轎回去的路上,一個緹騎半帶抱怨地嘟囔,「要論起對下頭人的寬和,怕還不如先頭提督。」
結果這話招來蔡鼎一聲低喝:「夾緊你的嘴!你不要命,老子還要命呢!」把幾個緹騎嚇得噤若寒蟬。
左右瞧瞧,夜黑風高,這京城乃至大鄴上下,哪一處沒有東廠的耳目?上回監察御史夢裡誇老婆腳香,第二天就傳得滿朝皆知了,他們這裡信口雌黃,誰知道明兒要為這句妄言付出什麼代價!
反正梁遇吃人不吐骨頭,要比名聲,他的惡名不在汪軫之下。
一個人名聲壞,原本沒什麼,要說司禮監出了個大善人,那才是活見了鬼了。他不在乎外頭怎麼傳他,但在邁進花廳前,他卻有些猶豫了。一種奇怪的、虧心的感覺忽然爬起來,他蹙了眉,耳根子竟隱約開始發燙。
然而轉念再想想,又覺得十分可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該報的仇報完了,該享的福也只會多不會少,有什麼不足意?
他又挪起步子,從廊廡底下漫步踱過來,花廳四角高高吊著料絲燈,瀉下滿地柔軟的光。他打簾進去,進門便見玫瑰圈椅上坐著一個姑娘,一雙晶亮的眼眸迎上他的視線,那瞳仁兒黑白分明,大約算得上他近年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了。
年紀差不多,小鼻子小嘴,和小時候也有些像。她是五歲那年走丟的,他推斷不出她長大後是什麼模樣,但瞧這眉眼,似乎同他母親有幾分相似。
人就是這樣,頭一眼的直覺難免影響接下來的判斷,他心裡雖認了七八分,但事關重大,不得不慎重。
「姑娘叫什麼名字?」他和顏悅色問,轉身在她對面的圈椅坐了下來,「哪裡人氏,今年幾歲?還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
燈下的姑娘有點呆,因為見慣了碼頭上那些光膀子扛鹽糧的男人,頭一回看見這樣精緻人兒,讓她產生了微醺的錯覺。
看人下菜碟,這是世人的通病。要是換個豬頭狗臉的來問話,一句就打發了,可這人長得實在好看,對於好看的人,留下好印象很重要。
她微微挪動一下身子,坐出了很靦腆的姿勢,「我叫月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的那個月色。」
月色狗肚子裡沒有二兩墨,只粗粗識得幾個字,卻不妨礙她感慨今夕何夕,有此豔遇。沒學問的人,最愛生拉硬湊讓自己和學問沾邊,早前她住的那片有個私塾,她每天回來經過那裡,都愛蹲上一陣兒,聽那些孩子搖頭晃腦背書。太長的她記不住,唯有這句她記下了,因為裡頭有個「月」,她覺得拿來介紹自己的名字,有身價倍增之感。
果然,對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裡迸出驚豔的光,月色覺得自己這回可能有譜了。
於是她又笑了笑,「那個……大人,我今年十七了,屬雞的。我沒爹沒媽,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祖籍,擎小兒我到處跑,飄到哪裡是哪裡。」說完覷了覷他臉色,「大人,我向來奉公守法,從不作奸犯科,您看……您是不是拿錯人了?」
跑江湖的就有這點好,見多識廣,遇事不慌。這人的官服和錦衣衛很像,但品級顯然要比錦衣衛高出一大截,她被人帶進這府門的時候,看見匾額上寫著「提督府」,說不定他是個九門提督也未可知。
官府抓人,動真格的都得押進大牢,她被帶進了私宅,可見算不得公事,至多是私事。她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和這麼大的官兒能有什麼牽扯……再悄悄看他一眼,那一身錦衣襯著白淨的肉皮、清朗的眉眼,就像琉璃外頭鑲了一圈金邊……
月色忽然激靈了下,腦瓜子裡蹦出個古怪的念頭——這大官拔冗單獨接見她,別不是要找個品貌好八字重的姑娘,做通房吧!
這麼一琢磨,好像不大妙,雖說在達官貴人家過日子吃喝不愁,但通房地位也太低了,不及她跑碼頭逍遙。
對面的那雙眼睛還在探究地打量她,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話不多,但每道目光裡都帶著無形的刀,能剖開人的皮囊,把心肝掏出來賞玩。
月色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孩,她在外面掙飯轍,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領教過。鑑於她有看臉劃分三六九等的陋習,長得醜的直勾勾盯著她,她能炸毛回瞪,但長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樣了,他審視她的臉,她會羞答答避開人家的視線;他審視她的手,她就把袖子往下拽一拽,含蓄地偏過身去。
爺們兒都喜歡這種欲拒還迎的小情趣,果然,他從那片光瀑裡站起來,披著滿身輝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身上有種很好聞的味道,從袖籠領褖飄散出來,不似市井裡爛俗的氣味,清冽中略帶松塔的乾燥硬朗,這種香一嗅就知道很名貴。
可貴雖貴,離得太近也讓人覺得不安全。月色挫後半步,這回笑得有點勉強,「大人,我是良民,一向安分守己,連下年的水腳錢和車腳錢都提前繳清了……」
見多識廣的姑娘,嗓音裡到底夾雜了驚惶的聲調,再也沒有柳絮池塘淡淡風的灑脫了。
梁遇的語氣放和軟了些,「月色姑娘,我正找一個人,這人和妳一樣年紀,我手底下的人把妳當作了她。」一面說,一面將視線落在她肩上,笑了笑道:「粗人無狀,辦事難免莽撞,要是有驚擾姑娘的地方,還請姑娘見諒。」
「驚擾倒是不驚擾……」他一笑,月色的心頭就哆嗦一下,果然好看的人,連致歉也顯得比旁人有誠意啊。既然是個誤會,那就不必較真了,多個朋友多條道兒,月色大手一揮,「我這些年五湖四海到處跑,沒準兒能幫上您的忙呢。大人要找的姑娘多高個頭?長得什麼模樣?我替大人留意著,萬一遇上了,也好給大人牽個線。」
梁遇一直仔細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看來承良說的都是實情,不自苦,歡蹦亂跳的,生命力旺盛,這樣很好。
於是他沉默著,一把拽住她的左手。
月色吃了一驚,心道這大人物也太急色了,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地位又顯赫,不至於一副毛腳雞模樣啊。
她有點尷尬,這是個陌生男人,和小四不一樣。小四是她的窮哥們兒,比她還小兩歲,兩個人餓得頭昏眼花時,在長堤上插香拜了把子。後來小四隨她混,這些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小四今年唇上長了絨毛,在她眼裡依舊不是男人。這位呢,細皮嫩肉,也沒鬍子,可一碰她,她心頭就過電。她想掙出來,試了好幾回也沒成功,這下子真急眼了,梗著脖子說:「大人,我可是好姑娘,您要是再動手動腳,那後半輩子可得管我吃喝!」
醜話說在頭裡,將來才好論長短。沒錯,月色年幼的時候以吃飽肚子為目標,如今十七,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了。
原本她也是渾渾噩噩度日子的人,奈何身邊有個狗頭軍師。小四說:「姑娘十八歲之前得找好下家,不管是給人做老婆還是做小妾,十八歲之前最有行市。等過了十八歲,人家就得挑人,要是過了二十,那更完了,只有上人府裡做奶媽子。」
月色沒弄明白,二十歲怎麼就要做奶媽子了,不過十八歲是個坎兒,這點無可否認。好人家的姑娘過了十五就有人登門說媒,她沒這個造化,唯有自己操心。
當然了,十五歲那年起,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那些鹽商糧商們也有給她說親的,她收拾停當見了人,見完回來小四問她怎麼樣,她直搖頭。跑船的能有幾個好看的?月色是從煤堆裡長出來的向日葵,她腳插大地,心向太陽,眼界高著呢。小四對她的挑剔嗤之以鼻,剔著牙花兒說:「您取錯了名字,不該叫月色,您該叫好色。」
既要有飯吃,還要供飯的長得好看,小四覺得她沒認清自己的斤兩。月色不理他,人活著,誰還沒點奔頭呢。瞧瞧眼前這位,長相是撞進人心坎裡來了,通房差了點意思,要不然打個商量,往上升一等,做個愛妾也成啊。
可惜她的那番話,換來人家一句「得罪了」,她還沒來得急細琢磨,只覺胳膊一涼,琵琶袖就被擼到了肩頭。
月色有點傻眼,這是什麼癖好?怪道那些官兵事先囑咐她,讓她換袖口寬大的衣裳,原來就是為了投上司所好?她有點生氣了,她是碼頭上行走的,生意人最講究約法三章。先發貨後具款,最後勢必談不出好買賣來。
她拉長了臉,「大人,您做得太過了,我可不是花街的粉頭兒……」待要拽下袖子,卻被他攔住了。
梁遇怔怔望著那個胎記,望了半天。這些年他的情緒一向控制得很好,控制得久了,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血肉之軀。然而他現在的心竟開始打顫,一陣陣地,推動著血潮湧向四肢百骸,朽木也有活過來的跡象了。他下意識抓緊她的肩,像怕她跑了似的,手指幾乎陷進她的肉裡去。
「這個胎記……」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越接近真相,越讓人忐忑,「是自小就有的?」
月色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看他血紅著雙眼,要吃人的架勢,她有點怕,忍痛咽了口唾沫,「和……和大人什麼相干!」
結果那張臉愈發陰森了,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問姑娘話,姑娘只管答是或者不是,就成了。妳最好給我老實些,要是有半句假話,我即刻命人宰了那個叫小四的孩子,聽明白了?」
這回月色終於被嚇破了膽,打算做妾的念頭也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個人她惹不起,於是哭著說:「回大人的話,這胎記我打小就有,我自己瞧不見,還是小四告訴我的,說看上去像個刀螂……我和您沒仇吧?就算老輩兒裡有過結,您也不能翻小帳,事兒過去那麼久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一哭,一雙楚楚的大眼睛裡滿含熱淚,連著臉頰和鼻子都紅起來,看上去一副可憐相。梁遇忽然鬆了口氣,替她放下袖子,自己退坐回圈椅裡。
可怕的沉默,只有燭火跳動發出噗噗的聲響。月色絞著手指,無措地站在地心兒,對眼下的局勢感到絕望。
提心吊膽留神他的動向,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他抬起頭,那張臉已經退去了猙獰,還原成最初的模樣。帶著一點傲慢,又帶著一點矜重地,從袖袋裡掏出一張銀票遞過來,淡聲道:「給妳的,拿著。」
月色摸不著頭腦,但她從來無法拒絕銀票的誘惑。上前接有點害怕,不接又辜負人家的心意,便壯起膽兒伸出一隻手,勉強笑道:「無功不受祿,大人有什麼話,只管吩咐吧。」
梁遇看著那細細的爪尖探到面前,他不撒手,她還使勁扽了一下。他忽然低頭笑了,左撇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妳坐下吧,我有話說。」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雖然滿臉防備,還是依言坐下了。
「六歲之前的事,妳還記得多少?」他放輕了聲氣問她,「記得家裡爹娘的樣子麼?記得家裡還有什麼人?」
月色想了想,歪著脖子說:「那麼長遠的事,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了。我爹娘的長相,我想不起來,只記得早前我也住過大宅子,家裡還有個哥哥。」
梁遇直起了身子,「哥哥的名字,妳記得麼?」
月色搖搖頭,「我就管他叫哥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哥哥說要帶我去買風箏,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爹娘。後來連哥哥也不見了,想是我不聽話,他們都不要我了吧。」
時隔多年,再回憶以前的事,淡得像一縷煙。
那時她還小,記得不周全,印象裡親人們彷彿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她來這世上受用了沒幾年,剩下就是沒完沒了的吃苦。起先她也常哭,哭完了還得和野狗搶吃的,時候一長悟出個道理來,把哭這項給戒了,因為流著眼淚跑不過野狗,被追上了挨咬受痛,死了也沒人管她。
往事不堪回首,好在都過去了,月色臉上帶著笑,謹慎地問:「大人怎麼和我打聽這個呢?中間隔了十多年,鬧不清楚裡頭的緣故啦。」
對面的人眉間有悵然之色,「不是……不是哥哥不要妳了,是那天街上人太多,走散了。」他說完頓了頓,低著頭緩了好久,才重整情緒,慢慢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她。
「咱們原也是好人家,爹是進士出身,官至敘州府知府,不大不小,正四品的銜兒。那年上頭下令開礦,司禮監指派大太監任礦監,那些人急於立功胡亂開採,弄得民不聊生。爹是父母官,自然要護佑百姓,因此得罪了他們,東廠調遣番子闖進梁家見人就殺,那天除了妳我,沒有一個人逃出來。妳那時小,我不願意讓妳知道爹娘不在了,所以謊稱帶妳出去買風箏。官衙被司禮監接管後,我領著妳流落到登州,十幾日下來身無分文,本想上市集討些吃的,沒想到那天是浴佛節,人群把咱們沖散了。後來我四處找妳,找了半年也沒有妳的消息,只得離開登州進京。我恨,是誰害得我們家破人亡,我就找誰討命。」
他已經很久沒有一氣兒說這麼長一段話了,十幾年前的仇恨在心頭滾了千百遍,到如今可以很平靜地說出來。他笑了笑,語氣溫和,帶著點愜意的味道,曼聲說,「就在昨兒,當年那個下令的人被我結果了,我替爹娘報了仇。今兒恰巧又有好消息,番子說找見妳了,想是爹娘在天上保佑,讓咱們骨肉團聚吧!」
月色不由發懵,事情的發展好像和她設想的不一樣。才剛她還在盤算著巴結人家混飯轍,誰知眼睛一眨,攀上親戚了?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站起身乾笑,「大人,您的意思是……」
對面那雙眼睛是月下的深海,眼波一漾,便泛起粼粼的銀光。
他也站了起來,掖手含笑的樣子,像個優雅的讀書人,「妳不叫月色,妳的本名叫月徊。我也不叫梁遇,我以前的名字,叫日裴。」
日裴月徊,這是父親當初給他們兄妹取的名字。月徊比他小八歲,那天他才從宗學回來,母親含笑告訴他,不日家裡會來一個人,也許是個小小子兒,也許是個小姑娘,問他喜歡哪樣的。
母親總拿他當孩子,他還能不知道梁家要添丁了嗎。他說小子姑娘都好,來了哪個他就疼哪個,心裡還是巴望著,來個妹妹更好。學堂裡有不少年紀相仿的兄弟,天天慪氣打架,倒是方家的那對兄妹,哥哥在學裡念書,妹妹常貓在窗下送水果糕餅給他,看來看去還是妹妹更貼心。後來母親終於臨盆,他也盼來了妹妹,可是不曾想家裡遇上那樣的橫禍,他帶著月徊逃出來,又把她弄丟了,從此日裴月徊,天各一方。
這個丫頭,一時不能消化他的話,那種迷茫的樣子,依稀還如小時候般憨傻。
他對待所有事都有足夠的耐心,抬起兩手輕輕落在她肩頭,躬著身子望住她的眼睛,心平氣和告訴她:「朝廷命官無端枉死,那些人必要羅織罪名,才能向天下人交代。我不能再用原來的名字了,可我盼著兄妹重逢,所以取了個『遇』字。妳的記憶,妳肩上的胎記,還有妳慣用左手,這些都能證明妳的身分。月徊,我找了妳很多年,原來妳一直在京畿。」
月色懵了半天,雖然還不敢置信,但看他一臉真摯,再想想自己孑然一身,要什麼沒什麼,應該也沒人會來坑騙她吧。
她眨眨眼,「大人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