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家嫡女
柳玉茹是被雞鳴聲驚醒的。
她睜開眼時,已是晨時,太陽剛出來,光溫柔的落在房間裡,丫鬟印紅捧了剛從院子裡採摘的鳳仙回來,插入花瓶中,笑著看向柳玉茹道:「小姐醒了?」
柳玉茹輕輕喘息著,沒有回話,她滿腦子都是那雙絕望又痛苦的眼睛,印紅皺了皺眉頭,走到柳玉茹身前,不由得道:「小姐可是魘住了?」
印紅的話讓柳玉茹慢慢回神,等她反應過來,她輕拍在自己的額頭上,嘆息道:「是做了個噩夢。」
不僅是噩夢,還有些荒唐。
不僅夢到了和她素昧平生的顧九思,還居然夢到了梁王謀反,天下大亂。
眾人皆知梁王乃西南忠心耿耿的異姓王,梁王手握重兵,曾數次救天子於危難,為了讓天子放心,還把自己一家老小全送到了東都,作為人質安撫眾人的揣測。他若是要反早就反了,還等著現在?
幽州節度使如今雖然不知道具體名誰,但也知是姓趙,絕不是她夢裡那個范軒。
而顧九思和王榮……
他們兩家一直交好,雖然不怎麼聽聞王榮和顧九思往來,但想必關係也不差,怎麼會有他把王榮打斷腿一說?
一番細想下來,柳玉茹頓覺可笑,她竟然被這樣的夢境嚇住了。
怎麼會夢到顧九思呢?
她不由得想,覺得自己也是太過奇怪了。
她和顧九思其實根本八竿子打不著邊,顧九思是這揚州城最有權有勢的富豪家中的嫡子,而她只是一個小小布商之家不受寵的嫡女。之所以知道顧九思,無非是因為這位少爺平日在揚州城裡日日鬧個不停,走哪兒都聽聞罷了。
今日聽說他在春風樓一擲千金博花魁娘子一笑,明日聽聞他在賭坊豪賭萬兩白銀一夜輸光。偶爾她上集市,也會遇見顧九思,這公子哥十分顯眼,常常身著白衣,手裡拿個摺扇,提著個鳥籠,一張姣好的臉上笑得春風得意,眼角眉梢俱是傲慢輕蔑。
人長得太好,做事又如此招搖,想認不出都難。
她不知道顧九思認不認識她,她想也可能認識,畢竟她在揚州城,頗有點名聲,但這名聲卻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原因無他,她的名聲就是:出了名的艱難。
她家在揚州,勉強擠進富商之列,以絲綢布料為營生。她父親柳宣生性風流,而母親蘇婉則是父母媒妁之言所娶,故而雖然是正室,卻不受寵愛,加之身體孱弱,這麼多年,也就生了柳玉茹一個女兒,反倒是妾室張月兒,生了兩男一女。
沒有一兒半子,於這個時代便是女子最大的錯,於是蘇婉雖為正妻,家中卻是由張月兒掌管中饋,有名無權,自然過得也不甚如意,於是整個揚州城都知道,柳宣寵妾滅妻,對蘇婉和柳玉茹十分同情。
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柳玉茹便學會了時時守著規矩,懂時務,知進退,見誰都有三分人緣,不做任何逾矩之事,成為一個標標準準的大家閨秀,找個妥妥當當的人,體體面面嫁了,安安分分過上一輩子,這就是她一生的規劃。
她是個極有目標和執行力的人,為了走好這一生,她很早就定了,她想嫁給葉家的大公子,葉世安。
葉家與他們這些商戶不同,乃士族出身,早先葉家就住在柳家對門,算得上是門當戶對。柳玉茹與葉家大小姐葉韻交好,常去葉家串門子,她早早看出來,葉家家風正,家裡不是個嫌貧愛富的,老太太也喜歡她,而葉世安這位公子,早些年還未去白鷺書院時她見過幾次,那時還小,不大看得出相貌,但人長得算端正,雖然不大愛說話,做事卻很踏實,小的時候就是一干童生裡功課最好的,日後或許也能掙個功名。葉世安人不錯,葉家也好,嫁過去,差不多能滿足她這「安安穩穩」過一生的目標。
為了嫁給葉世安,她常去葉家找葉韻,然後陪著葉韻一起照顧葉老太太,哄著葉老太太開心,這麼一照顧,就是七八年,葉老太太也對她上了心。與其讓孫兒娶一個不知根底的女人,倒不如娶一個知根知底又貼心的柳玉茹。
於是她前日及笄禮,葉老太太親自上門來當了她的賓客,私下裡同她道:「過些時日,我便單獨找妳父母聊聊。」
得了這話,她自是明白了葉老太太的意思,便一直等著。
等到了今日,她用水清洗了臉,讓自己從噩夢中清醒過來,便聽印紅高興道:「小姐,葉老太太來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心裡飛快跳起來。
她很想上前廳去聽一下,葉老太太是如何說的,可她是晚輩,未經召喚過去,始終是不妥,等了許久之後,終於有人過來,讓柳玉茹上前廳去,柳玉茹已經梳洗完畢,她深吸了一口氣,跟著侍女到了前廳。
廳裡坐了三個人,葉老太太坐在正上方左手邊的椅子上,柳宣坐在右手邊,而張月兒則是笑意盈盈坐在柳宣身旁最近的椅子上,同葉老太太說著話。
柳玉茹先是愣了愣,隨後迅速低下頭來,遮住那一絲不悅的情緒。
葉老太太見她進來了,高興道:「來來,玉茹,坐過來說話。」
柳玉茹抬頭朝著葉老太太笑了笑,卻還是恭恭敬敬先行了禮,隨後得了柳宣的應許,才來到葉老太太身邊坐下。葉老太太握著她的手,笑著道:「玉茹啊,真是我見過最乖巧有禮的姑娘了。我以前就想著,柳家的家教這樣好,竟能教出這樣好的姑娘來,若這姑娘是我孫女,那就太好了。」
「老夫人哪裡的話,」柳宣給葉老太太倒了茶,笑著道,「玉茹還是因為常在您身側,您教導的好。葉家書香門第,讓我們玉茹也沾染了些墨香。」
雙方互相恭維了一番後,柳宣才終於跟柳玉茹說了正事,輕咳了一聲道:「玉茹啊,今日老夫人上門來,是和我們商議妳的婚事。她希望妳能和葉家大公子結秦晉之好,我們便叫妳過來問問,妳怎麼想?」
聽了這話,柳玉茹壓著衝動,溫和道:「玉茹聽爹娘的。」
大夥兒笑了起來,柳宣道:「那便定下了。不過大公子如今似乎正在參加鄉試,不知提親得到何時了?」
說著,柳宣似是有些憂慮道:「我聽說顧家那位大公子也到了年紀,他母親正替他到處相看,前陣子才上了劉家的門。老夫人,」柳宣轉過頭去,同葉老太太道,「得抓緊些。」
在座所有人都明白柳宣的意思,顧九思是揚州出了名的霸王,但家大勢大,他父母自然想讓他娶揚州城最好的姑娘。只是這揚州凡是好一點的姑娘,都看不上他,怕就怕他退而求其次,來求娶柳玉茹這樣,姑娘拔尖、家世一般的,到時候仗著家世逼著人,就是不嫁也得嫁了。
只是顧九思既然去了劉家,應當不會來柳家,畢竟劉家姑娘劉雨思的背景,比柳玉茹更好一些。柳宣如今說起來,也不過就是給柳玉茹添點面子而已。
而柳玉茹聽到「劉家」,她下意識抬眼看了看,心裡有了幾分不安。劉雨思是她的手帕交,與她情誼深厚,顧九思居然去了她家?
她垂眼琢磨著,等會兒得去見見劉雨思。
而葉老太太聽了柳宣的話,也沒多想,只是道:「您放心,等鄉試完畢,我立刻讓我兒帶著世安上門提親。」
「那不若讓葉老爺先來提親吧?」張月兒適時開口,「這事本是長輩的事,大公子回不回來,倒也無妨,先定下來,以免後面再生變故。」
「這怕是不行,」葉老太太搖了搖頭,「我兒一個朋友出任幽州節度使,他趕去慶賀,還未歸來。」
聽到「幽州節度使」,柳玉茹下意識道:「可是姓范?」
所有人看向了她,柳玉茹愣了愣,她自己都沒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問出這一句。
或許是早上的夢境一直讓她有些恍惚,然而話已經問了出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她刻意放柔了聲音,假作懵懂道:「新任的幽州節度使大人,可是姓范名軒?」
「妳怎知道?」葉老太太有些詫異,柳玉茹心裡猛地一驚,猶如受到了當頭一棒,然而她面上不顯,只是道,「聽朋友提起,之前我還不信,節度使這樣的位子,豈是說換就換的?」
「原是如此,」葉老太太笑起來,「妳說得是,不過這范軒在幽州已經任職十三年,根基深厚,上一任節度使病去,臨死之前舉薦了他,這才讓他當上了節度使。」
聽到這話,柳宣點著頭,感慨道:「人生際遇啊……」
親事差不多說完,葉老太太閒聊了一陣子,便起身離去。
等葉老太太走後,柳玉茹回到屋裡,將印紅叫了下去,整個人焦躁起來。
她來到書桌前,開始拚命寫著夢裡的聽聞。
「幽州節度使,范軒。」
「顧九思,王榮」
「梁王……」
她把夢裡所有事寫了一遍,看著上面的字,腦海裡浮現出顧九思那雙眼。
──「救我……」
她慢慢閉上眼睛。
范軒……到底是巧合,還是預知?
或許是巧合吧?
柳玉茹拚了命說服自己,或許她過去就聽過這個消息,只是忘了……
她找著無數理由。然而過了許久,她還是忍不住,站起身道:「去幫我同月姨娘說一聲,我要去劉家一趟,請她應允。」
如今張月兒掌著後院的事,柳玉茹要出門,需得張月兒的允許。
印紅不解柳玉茹為什麼這樣吩咐,只能提醒道:「是不是該先同夫人說一聲婚事?」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她嘆了口氣:「妳說得是,當同母親說一聲才是。」
說著,她便提步去了蘇婉的房裡。蘇婉房裡常年帶著藥味,她躺在榻上,正低頭看著一本話冊。
柳玉茹走了進來,仔細檢查屋內擺設,確認下人沒有怠慢蘇婉之後,才坐到蘇婉身邊,同蘇婉道:「母親,妳可聽說今日葉老太太上門了?」
「聽說了,」蘇婉輕咳著,笑著道,「妳父親讓人來請我,可我病著,不好見客,便讓月姨娘過去了。」
柳玉茹聽著這話,並沒有揭穿蘇婉的謊言。她知道蘇婉是為了讓她心裡舒服一些,否則親生女兒的親事,不讓她出面,卻讓一個妾室去接客,真的太過恥辱。
柳玉茹覺得心裡微酸,面上卻沒有揭穿,笑著從旁端了茶,給蘇婉喝了,便細細同蘇婉將今日的事說了。
「葉家的聘禮應當給得豐厚,所以月姨娘和父親著急,就怕他們悔了這門親事,催促著定下。」柳玉茹笑著道,「母親妳放心,我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然而聽得這話,蘇婉卻是皺緊了眉頭。
她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是嘆息了一聲,無奈道:「妳父親這樣不妥,會讓人看輕的。」
柳玉茹心中苦楚,她如何不知道呢?可是她也不能當著母親的面哭訴,畢竟蘇婉也做不來什麼,說起來也不過徒增她傷心。於是柳玉茹假作什麼都不懂道:「母親妳多想了,葉家老夫人可疼我了。」
看到女兒這傻樂的樣子,蘇婉也不知該擔心還是該慶幸,最後只能長嘆了一聲,囑咐柳玉茹幾句,一定要規規矩矩之後,她也疲了,便躺下睡了。
從蘇婉這裡走出來,柳玉茹嘆了口氣,她看著院子圍牆圈出來的一方天地,心裡盤算著,以後嫁到了葉家,也不知道能不能經常回來看望蘇婉。想了片刻後,她終於提步,同張月兒請示過後,急急去了劉府。
路上她提前讓人去劉府給劉思雨下了拜帖,她來時劉思雨早有準備,然而剛進屋,柳玉茹卻也知道,劉思雨這應當是剛哭過不久的樣子。
她走上前去,假作什麼都不知道,笑著拉過劉思雨,同她道:「今日這是怎麼了,腫著眼來見我?」
一聽這話,劉思雨的眼睛立刻紅了。柳玉茹朝旁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讓丫鬟退了下去,便單獨拉著劉思雨步入園子,同劉思雨道:「妳且先哭著,我拉著妳逛逛園子,等心情舒暢些,再同我說話?」
聽得這話,劉思雨吸了吸鼻子,似是要笑起來,然而最終卻還是笑不起來,強行揚了幾次嘴角後,終於道:「算了,在妳這我也不強顏歡笑了。」
「到底是怎麼了,且說出來聽聽?」
「顧家老爺,來了我家一趟。」劉思雨艱澀開口:「就前兩日,顧家老爺夫人一起來的,把我叫到正堂去,看了幾眼,誇了誇,給了我一個玉鐲子,就讓我退下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皺起眉頭:「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爹娘琢磨著,」劉思雨一說起來,頓時又要哭了,「他們怕是來給顧九思說親的。」
不出所料的答案,讓柳玉茹嘆了口氣,她腦海裡閃過夢裡顧九思的一雙眼,心裡琢磨著,且不說這夢是真還是假,這個親是不能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