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酒
零
白頭髮的少年蹲坐在街旁。
他將頭埋在膝蓋上,一雙手緊緊地抓著褲腳,只露出滿頭捲曲的白髮,似乎還在微微顫抖。在黃昏逐漸暗淡下來的光線中,那頭白髮瑩瑩生光,原本該是極其顯眼的。但奇怪的是,無論有多少人從他身邊經過,都好似看不見他一般。
空氣中瀰漫著飯菜的香氣,一群孩子在他附近,喧鬧著,爭搶著一隻用百納布縫成的布包。集市已經接近尾聲,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漸散去,無數隻腳經過他的身邊,卻剛到他跟前便自動轉了方向。
他已經等了整整一天,但這沒有關係,他還能一動不動地等上更長的時間。就好像極深的,沒有一絲光線的海裡,生活著的一種魚。牠全身都埋在污泥當中,只頭頂長出了一柄燈,吸引著過路的小魚前來。他跟牠一樣,有著充足的耐心。
他也在等待。
偶爾也有人會流露出看得見他的樣子。多是些孩子或者老人。而他也會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他們。不,這個並不合適。他衣著整潔,面孔紅潤,一看就是被照顧得太好的,而旁邊那個緩緩走著的駝背老婦人,身上散發著孤獨的氣息:獨居者並不適合,她就算死去,恐怕也得要等上三日,才會被人發現。
老婦人像是覺察到了他的注視,朝這個方向轉過臉來,緊接著很快便面露驚恐,抓緊了手中的包袱,遮著眼睛逃走了。
那隻百納布包滾了過來,撞上了他的腳,停了下來。緊跟著追過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他頭頂傳來細弱的疑問,隱隱帶著咳嗽:「你怎麼了?為何你會一人在此?」
他總算是抬起頭來,露出滿意的微笑。纖細的脖頸,蠟黃的臉,衣裳破舊,但被洗得非常乾淨。有人愛她,願意照顧她,直到她死前都會緊緊地抱她在懷裡,哪怕被染上病氣也在所不惜。
非常好。
他朝她攤開自己的手,上面佈滿紅腫的凍瘡。小姑娘嚇了一跳,撫摸著他的手。
「這是上個冬天留下的嗎?你在發抖?你很冷嗎?要不,我給你捂一捂吧。」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他皮膚滾燙,呼吸帶著酸臭。
「你,你生病了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滿意地望見自己手臂上開始生出鮮豔的紅斑。它們猶如無數隻鮮紅的瓢蟲,漸漸地爬滿了他的手背,甚至開始朝小姑娘的手上攀爬。
她對此毫無察覺,只知道對面這名白頭髮的少年忽然咧嘴一笑。嘴裡似乎有無數細小的利刃閃過。
「我很好,」他回答道:「再好不過了。」
一
若是到了無夏城,一定要嘗嘗天香樓的桃花酒。
慕雲生的師傅還活著的時候,常在他面前叨叨這幾句,一來二去,連慕雲生都背得滾瓜爛熟:「無夏城中,最有名的,便是那鎮壓黑麒麟的蓮燈和尚所化的蓮心塔。而天香樓,便在蓮心塔的對面,與佛塔遙遙相望。你家師傅我路過無夏城的那一次,正好遇上天香樓的朱成碧掌櫃要做桃花酒,可惜天公不作美,那一年春季風雨交加,卻將半個城的桃花都給打殘了。幸好她家帳房常青公子,有一隻能生花的妙筆,硬是在一夜之間,畫出了滿城盛放的山桃。說來也奇怪,用這種桃花釀成的酒,清純甘冽,能叫人瞬間忘記了世間的煩惱憂愁……」
老頭子一生好酒,卻很少露出如此神往的表情,連紅通通的鼻尖,都似乎在放射著光澤。
「飲一口,便如十里桃花,春風萬里啊……可惜她一共只做了十罈,大部分都叫琅琊王收藏了,又不知為何,自那之後再未釀過。能不能喝到,便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有師必有徒,慕雲生自己也是個好酒之輩。是以一聽說天香樓的朱成碧再次拿出了桃花酒,開始售賣,便忙不迭一路尋了過來。不巧的是天香樓上雖是懸著圓形的朱字燈籠,二樓卻飄著月白色的窗簾,是明明白白的閉門謝客。眼下午時已過,他雙手開始顫抖,手心中滲出冷汗,耽擱不得,再者,一旁春熙樓中傳出來的酒香也相當誘人,該是傳說中的銀光,也並不算差。
因此他念念不捨地朝在風中打著轉的朱字燈籠望了一眼,扭頭便上了春熙樓。
春熙樓的店小二眼尖得很,看他衣著寒酸,背著方形藥箱,鞋襪塵土遍佈,便知道這是個四處流浪的江湖遊醫,當下也懶得多說,只給他尋了個偏僻的位子坐了。慕萍生只要了罈銀光酒,連花生也不曾多點一盤,店小二的臉色自然更差,上了酒之後將白布巾往肩上一搭,鼻子朝天出了出氣,抬腿要走。
慕雲生伸手攔住了他。「煩請小二爺再倒碗水來。」
他掏出個一層層包裹的布包,從裡面珍重地數出幾文錢來。
「怎麼,本店的酒,解不了你的渴?」
「不是為了我。」慕雲生陪著笑,稍微敞開了一下衣襟,一隻毛茸茸的腦袋立刻冒了出來,一對大耳簡直像是隨時能撲搧著飛起來。
卻是隻成人巴掌大小的小狐狸,渾身的皮毛都是雪白通透的。牠聞見了酒香,立時來了精神,舞動著兩條前腿就要撲去桌上,叫他一把按住了臉,要再塞回懷裡去。
「這小獸跟著我長途跋涉,也是一日水米未進,便請給一點水......」
「啊啊啊啊,本店不許帶寵物!」
*
慕雲生毫無懸念地被趕了出來,蹲在春熙樓外,跟那隻狐狸大眼瞪小眼。
「別看我,這次全都是因為你。」他故作嚴肅地繃著臉,卻朝袖子裡一伸手,摸出那罈銀光來:「多虧我眼疾手快!」
他想要將罈口湊到嘴邊,手一抖,灑了不少到前襟上。那小狐狸踩著他的胸口,自衣襟上一點點地舔過去,直到溫熱的舌頭舔上了他的下巴。那一點點的癢感,逗得慕雲生翹起了嘴角。他伸了手,將小狐狸整隻托在了手心裡,那狐狸也乖巧,縮成一團,就用兩隻翠綠玉石般的眼瞳望著他。
「酒鬼!」他刮了刮狐狸的鼻樑:「如今錢也用盡了,等到了港口,該拿什麼來付船費?我說芊芊,到時候,不如將你押給船老大,好讓他載我去桃花島,如何?」
那狐狸也乾脆,張開小嘴,細小的尖牙一閃。
「哎喲哎喲,那是我的鼻子,鼻子!」
一人一狐正鬧成一團,卻聽得旁邊有少女嬉笑。他回頭,身旁不知何時停了輛牛車,拉車的是頭渾身雪白的母牛,前額用胭脂描著朵山桃,正歪著頭打量著他。車前站了個身著櫻桃色褙子的婢女,看起來頂多不過十五歲,一雙細長媚眼靈動無比。
「先生萬福。」她見他望過來,俐落地朝他行禮。
慕雲生連忙回禮。「先生二字,愧不敢當。」
「我家朱掌櫃的想請教,先生在喝的可是春熙銀光?共記有高粱、玉米、大米、糯米、小麥,用清明當日的雨水釀的?」
慕雲生自詡酒徒,此刻也要讚一聲好靈的鼻子,沒想到那牛車半透明的簾幕之後,卻傳來一聲冷哼。
「那罈裡除了銀光,怕是還摻有一多半的水吧?喝這個,豈不是辱沒了慕神醫?」
簾幕朝兩側略抬起了些,一隻水晶般通體透明的小酒罈叫人推了出來,不過六寸來高,罈內是晶亮的酒液,數朵重瓣山桃緩緩沉浮,便如婆娑起舞的小姑娘一般。
「我這裡還有一點私家釀的桃花酒,也登不得大雅之堂。若神醫不棄,可願一嘗?」
簾內又伸出了只纖小的少女之手,彷彿故意一般,緩緩掀開了酒罈的蓋子。慕雲生渾身顫了一顫,芊芊立刻覺察到了,擔憂地朝他抬起了頭。那酒香甘冽,先如入骨寒風,將他五臟六腑都生生刮過,偏又有層層溫煦在後,有如春日再臨,桃花朵朵綻放。他自然是想要的,但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宴席呢,更何況,這朱掌櫃上來便叫他慕神醫,實在是叫人不得不防。
他摸了摸鼻子,眼神回復了清明:「這位掌櫃的,怕是認錯了人吧?在下不通醫理,這罈好酒,還是留著給那位慕神醫......」
「三年前的夏天,臨安時疫,中者皆高熱,身現紅斑,不出七日便輾轉哀嚎,僵死而亡。太常寺諸醫官束手無策,官家不惜碎『通天犀』和藥以療,病勢仍不得緩解。幸得一位養著隻狐狸,自稱姓慕的遊醫路過臨安,以湯劑配合金針,活人無數,官家因此特賜『神醫』之名。」簾幕內的女聲娓娓道來:「如今這無夏城東,寒潭寺外的興善街上,有一名夫家姓聶的洗衣婦,她的小女兒前日也起了紅斑高熱,與當年奪去無數性命的臨安時疫極為相似。慕神醫若願前往,我這裡自有重酬,這罈桃花酒,不過是個彩頭。」
慕雲生本想開口,手卻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他不著痕跡地將其藏進了袖子裡,兩手交握,只是不做聲。車中的人等了一陣,看他始終不答話,嘆了口氣道:「罷了。神醫執意不肯,我也不便勉強。櫻桃,便將這一小罈送與神醫吧。」
那婢子依言取了酒罈,雙手捧給了他,又回身進了車裡。也未見有任何人驅趕,白色母牛便自個兒扭轉了方向,拉著車離開了。慕雲生聽得車輪碌碌作響,一路遠去,只盯著手中的酒罈,罈內酒液兀自晃動,花瓣輕紗般飄蕩起伏。
「確實是好酒啊......要不,咱還是去看看?」他吸了吸口水,蹲下來,跟那小狐狸商量:「總不好白拿人家東西。」
小狐狸閃動著黑眼,恨鐵不成鋼地朝他撲了過來。
「--哎喔,芊芊!我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