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雙殺
冬末時候,正是華京最冷的時節,冰雪悄然化去,帶來陣陣寒意。
長公主府中,李蓉躺在床上,她蓋著厚厚的錦被,屋裡放著許多火盆,把整個屋子烤得
溫度極高,猶如炎炎夏日。
房間裡站著許多人,但沒有一個人說話。
李蓉整個人暈暈乎乎,這感覺說不上舒服,但相比較前幾日忽冷忽熱、咳血不止的情況,也算是好受許多。
「再換一條帕子。」
一個清雅的男聲響起來,旁邊侍女「喏」了一聲,便聽到水聲。
而後李蓉便感覺有人在替她擦著額頭上的汗,那人動作輕柔,似乎是在擦拭一個瓷娃娃一般,就怕不經意就碰碎了。
李蓉恍惚睜開眼,入目便見到一位白衣男子。
那男人看上去四十出頭,氣質高雅,眉目俊朗溫和,舉手投足,都帶著說不出的優雅,光這麼看著,便覺得好看極了。
他察覺她睜了眼,抬眼迎上她的目光,見李蓉盯著他看,他愣了片刻後,便笑起來,溫和道:「公主醒了?」
李蓉得了這話,恍惚了片刻,男子伸手扶她起來,替她背後墊了靠枕,從侍女手中端了一碗吊梨湯,送到她唇邊,輕聲道:「先喝點,潤潤嗓子。」
他一口一口餵著她,恰到好處的甜湯進了口中,讓她慢慢清醒過來。
她終於認出面前人,這是侍奉她多年的公主府管事,蘇容卿。
這是她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最親近的人。
李蓉正想說什麼,便感覺喉嚨一陣癢意,她抬手推開了他餵湯的手,用帕子摀住自己的嘴,急促咳嗽起來。
蘇容卿輕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許久後,她才緩過來,張口便問朝堂上的事,直接道:「儲君之事,如何了?」
「還在膠著。」蘇容卿緩緩說著她擔心的事,平和道,「裴丞相不肯鬆口,執意要扶大皇子為儲,我這邊已經讓人抓了大皇子手下人一件醜事,明日就會參奏。」
「他真是不死心。」李蓉喘過氣來,蘇容卿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李蓉感覺著這人的溫度,輕輕咳嗽著道,「他要立李平,為的不就是秦真真嗎?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還記掛著不肯放。言兒是正宮皇后所出的嫡子,儲君之位,哪裡輪得到李平?」
「妳也是說氣話了。」
蘇容卿輕笑,抬手替她揉著太陽穴,李蓉舒服了許多,她靠著蘇容卿,聽著對方輕聲道:「裴文宣要扶大殿下,自然有他的意圖。大殿下身後母族不盛,又自幼與裴文宣交好,日後若是大殿下成了皇帝,只能依仗裴文宣。對於裴文宣來說,他就可以繼續手握大權,安穩到老了。」
「陛下現下如何?」
李蓉聽著蘇容卿的話,冷靜了許多,蘇容卿接著道:「陛下還是老樣子,昏迷不醒,怕是熬不了幾日了。皇后昨日從宮裡捎信出來,讓妳早做準備,立儲之事,不能再耽擱了。」
李蓉沒說話,她靠著這個人,好久後,她才慢慢道:「容卿。」
「嗯?」蘇容卿應了聲。
李蓉沉默著,許久後,她才道,「我覺得,我也熬不了多久了。」
蘇容卿幫她按著穴位的手頓了頓,李蓉沒說話。
她是真心這麼覺得的,今早她睜開眼,便覺得自個兒已經不行了。
「其實我這一輩子,倒也過夠了。」李蓉緩緩出聲,「我就是擔心皇后和言兒,我若不在了,裴文宣便一手遮天,他們怕是鬥不過他。」
「妳別擔心。」蘇容卿聲音沉下去,「若妳死了,他也活不了。我會殺了他,為妳陪葬。」
李蓉得了蘇容卿這話,低低笑起來,她抬起頭,看見面前這人的臉。
其實他已經快五十一歲了,可是他卻完全不顯老態,若不是額間幾縷白髮,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實年齡,站出去,仍舊是滿大街小姑娘喜歡的模樣。
三十年前,年過弱冠的蘇家嫡子蘇容卿,便是這華京所有女子夢中的情郎。
而如今哪怕他老了,他依舊是許多人心中的舊夢。
「我竟然不知道,」李蓉笑著瞧著他,「我們蘇大人,也有會生氣的時候。」
「我有許多生氣的事。」
蘇容卿笑起來,正要說什麼,就聽外面侍女道:「殿下,裴丞相求見。」
得了這話,李蓉看了蘇容卿一眼,頗有些奇怪:「他這時候來,是來做什麼?」
「殿下若不想見,」蘇容卿神色平靜,「可以不見。」
李蓉想了想,片刻後,她笑了:「罷了,畢竟夫妻一場,還是見一面吧。說不定這一面,就是最後一面了呢?」
蘇容卿沒說話,他靜靜坐著,李蓉轉頭看他,有些疑惑:「容卿?」
蘇容卿似乎是回過神來,他站起身來,恭敬道:「那屬下去請裴丞相。」
蘇容卿扶穩了李蓉靠在枕頭上,又替她拉好衣衫,便起身離開。
李蓉讓人拿了銅鏡過來,稍稍補妝,沒了一會兒,蘇容卿便領著裴文宣走了進來。
裴文宣尚還穿著黑色朝服,寬袖束腰,紅色卷雲紋路印在廣袖之上,搭配著紅色內衫,讓他整個人顯得越發清瘦。他年輕時便生得極好,如今人到知天命的年歲,雖不如年輕時那般清俊,但卻有了幾分少年難有的沉穩。
他走進屋來,朝著李蓉見禮,舉手投足之間,帶了一股清香,隨著他的動作鋪面而來。
李蓉不由得多看了幾眼,裴文宣這人慣來內斂,哪裡會用這樣味道明顯的香囊?
她心覺有異,面上不顯,眉眼彎起來,正要說讓他坐下,又忍不住輕咳起來。
蘇容卿忙上前來替她拍背,裴文宣冷眼看著,許久後,李蓉才緩過神來,抬頭看向裴文宣,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裴丞相已經多年沒回過公主府,今日來,想必是有要事。」
裴文宣不說話,一雙眼靜靜看著蘇容卿,蘇容卿假作沒看見裴文宣的目光,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許久後,裴文宣終於開口,冷著聲道:「讓他出去。」
李蓉得了這話,也不奇怪,裴文宣不喜歡蘇容卿,沒有直接把人罵出去,已是裴文宣給她臉面。她如今與裴文宣畢竟還算名義上的夫妻,哪怕早已分開多年,也算是盟友,便也沒有為難,抬眼看了蘇容卿一眼,溫和勸道:「容卿,你出去等一等吧。」
李蓉發話,蘇容卿才朝著兩人行了個禮,起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屋中所有人便跟著離開,只留下裴文宣和李蓉兩個人。
李蓉輕輕咳嗽,裴文宣沉默不言。
許久後,李蓉才道:「有什麼事,你說吧。」
「關於立儲一事,」裴文宣抬眼看她,張口便是政事,「我今日是來找妳商量的。」
「商議什麼呢?」李蓉假作不知道朝堂的事,輕描淡寫道,「言兒乃正宮嫡出,溫良恭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嗎?」
「咱們合作多年,我不想與妳繞彎彎。」裴文宣眼中帶了幾分冷意,語氣重了許多,「三殿下性子驕縱,不適宜儲君之位,況且他母族太盛,若是妳我出了事,日後朝堂之上,外戚怕是壓不住。」
「外戚和你我,又有什麼區別?」李蓉嘲諷一笑,「你把話說得這麼冠冕堂皇,為的是什麼,你自個兒心裡清楚!你與其和我商議,倒不如同我說說,若是我不答應,你要怎麼辦?」
「妳一定要讓李言登基?」
「廢話!」李蓉提高了聲音,「言兒乃正宮嫡出,難道還要讓給一個嬪妃之子登基不成?」
裴文宣不說話,許久後,他才道:「妳是不是記恨真真?」
「你能不能叫一聲秦貴妃?」李蓉忍不住提醒:「真真這名字是你能叫的?」
裴文宣又安靜下去,許久後,他站起身來:「妳還能這麼大吵大嚷,身子骨倒也還算不錯。既然妳不同意,那便罷了。日後各有各的手段,莫怪我沒提醒妳。」說完,裴文宣便轉身離開。
李蓉看著他的背影,氣血往上翻湧,冷聲道:「我倒想知道,你說的手段,是怎樣的手段。」
「妳覺得是怎樣,」裴文宣背對著她,冷聲道,「那就是怎樣。」
李蓉沒說話,她冷笑出聲來:「你還能殺了我不成?」
「妳以為我不會嗎?」裴文宣回頭看她,眼神中帶了幾分肅殺。
李蓉看著他的目光,有一瞬間晃神。
那目光太冷,讓她一瞬間清醒過來,裴文宣這個人,為達到目的,那是什麼都能做的。
他們之間本也沒什麼,不過是夫妻的名頭束縛著,一起合作罷了。
利益相同,裴文宣便什麼都能容得她,如今針鋒相對,那他自然手段百出,也不奇怪。
李蓉看他砸門出去,急急喘息起來。
蘇容卿走進來,見她氣得狠了,忙上來替她順氣,讓人去替她端藥。他一面輕拍著她的背,一面道:「他如今來必然沒什麼好事,妳正病著,又見他做什麼?」
李蓉沒說話,靠著蘇容卿咳嗽,侍女端著藥上來,蘇容卿先讓人試了藥,確認沒事以後,端給了她。
李蓉喝了一口藥,正想說什麼,藥剛入腹,她便察覺腹間劇烈絞痛,而後血氣上湧,她抓著蘇容卿的袖子,整個人撲上前去,一口血噴了出來。
蘇容卿愣了片刻,震驚出聲,大聲道:「李蓉!」
李蓉趴在床邊急喘,她腹間翻天覆地,蘇容卿抱著她大喊著御醫,同時將手搭在李蓉脈搏之上。
片刻後,蘇容卿的手顫抖起來。
「是香美人。」
他脫口而出,李蓉聽到這個毒,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裴文宣身上那股香味。
香美人,當年秦真真在後宮,就是死於這種毒。
香美人一般放在香爐中,透過日積月累的香味引人毒發,但也有另外一種用法,就是在聞過香美人後,用藥引直接催化。
李蓉忍著腹痛,將血咽了下去。
是裴文宣。
她咬牙切齒想,這個狼崽子,終究還是對他下了手。
他要扶李平登基,如今朝堂之上,陛下沉迷修仙聞道,皇后手段不及他,她就是他最大的阻力。
過往他看在她長公主的身分上忍她多年,如今皇帝要死了,他不需要駙馬的身分去得到皇帝的眷顧,她又成了他的政敵,他自然是要除掉她的。
能在她府中這麼自然而然地下毒,也就和她相識三十年的裴文宣能做到了。所以他身上那股異香是香美人,而如今這碗藥,怕也是他的人煎下。如果方才她答應了他,這碗藥便不會送到她手上。
可是她沒有,於是他殺了她。
他竟然真敢殺她!
李蓉意識到這一點,又忍不住嘔了一口血。
她隱約聽見外面傳來太醫的腳步聲,她腦子前所未有清醒。
她不能留他。
疼痛令她格外冷靜—就算他死,也要讓他陪葬!
「你拿著我的權杖……」太醫湧上來,開始替李蓉行針,李蓉艱難抓著蘇容卿的手,急促道,「召集公主府精銳,立刻出發,在白衣巷設伏,以刺殺公主之名,斬了裴文宣。」
鮮血從口中嘔出來,李蓉用帕子摀住嘴,含糊著吩咐:「他的人一定會瘋狂反撲,你做完事,通知幕僚,立刻就走,裴文宣死了,餘下的事,皇后會處理。你們不能當靶子。」
「妳別說了!」蘇容卿抱住她,顫抖著聲道:「我知道,我會處理,妳先看大夫,妳沒事,妳沒事的……」
「我若死了,」李蓉眼前慢慢黑了下去,「裴文宣,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