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的主人
等錢家安排過來的傭人全都離開後,駱湛送折騰一天的女孩上二樓到臥房裡休息。
他借別墅前就知會過錢家那個公子哥錢申豪,幫他們準備好的新衣物顯然已經被傭人過水烘乾,此刻一件件擺在主臥的大床上。
駱湛送唐染進來,視線原本只是一掃而過。但一兩秒後他突然頓住,然後落了回去。
他看清床上那件蕾絲睡衣,駱湛臉色一黑。
唐染察覺駱湛的突然駐足,茫然地回頭:「駱駱,怎麼了?」
「……沒事。」駱湛收回目光,「妳先休息吧。等等晚餐做好了,我再上來叫妳起床。」
唐染被他領著坐到床邊,聞言眼角微彎:「駱駱做晚餐嗎?」
再次被勾起Hello Kitty粉色圍裙的慘痛回憶,駱湛嘆聲:「我做的不好吃,讓私廚菜館來送吧。」
唐染沉默兩秒,笑了起來:「我知道駱駱不會做飯。」
駱湛一默。
「那天中午過後,我在廚房裡摸到鍋了,是涼的。」唐染停了停,輕聲說,「但是謝謝駱駱。我知道那天你是怕我一個人在家出事,所以才一直留在那裡陪我的。」
駱湛無奈問:「知道還拆穿我?」
「因為說謊很辛苦的,說了第一個,就要說第二個第三個。」唐染笑著,「我不想駱駱那麼辛苦,這樣以後你就不需要在我面前裝作會做飯,還要為難地想辦法了。」
駱湛沉默。不知道怎麼的,他眼前浮現起那天在廚房裡高高興興地幫他繫圍裙的女孩的模樣。
女孩從小孤單,親人感情關係淡漠,除了那個阿婆以外,或許她也很渴望生活裡這種日常的相處吧……
駱湛回神,輕揉了揉女孩的長髮:「對不起,不該對妳說謊。作為補償,以後我會去學做菜,然後做給妳吃。」
唐染意外地愣住了。
駱湛說:「好了,妳先休息。手機放好,有什麼事情妳就打電話給我,我先去樓下了。」
「嗯。」唐染輕點頭。
替女孩掩好被子,床角就多了鼓鼓的一團。駱湛直起身,掃了另外大半張床上擱著的衣物一眼。
停了兩秒,他拿出手機皺著眉走出去。
電話在下樓時被接通,對面背景音雜亂,顯然是在什麼酒吧之類的地方。錢申豪的聲音很快嬉笑著響起:『湛哥,聽說你已經住進去了?怎麼樣,我幫你們準備的東西還滿意嗎?』
駱湛笑意冰涼:「我沒告訴你,我帶的是一名十六歲的女孩?」
『說了啊,十六歲,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身材偏瘦,其餘資料不詳嘛。』錢申豪仍是嬉笑,『我讓人選的衣服尺碼也是照著這個資料啊。』
「那件睡衣怎麼回事?」
『咦?他們拍來的照片我看過了,裡面最讓人滿意的就是那件睡衣了啊,情趣得很。怎麼,湛哥不喜歡那個顏色?』
駱湛忍了忍,但還是忍不下去。
他皺起眉,聲線降至冰點:「我之前有哪句話說,我帶來的女孩跟我是這種關係了?她還沒成年,你瘋了?」
對面一默,過了好幾秒,背景音逐漸安靜下來,錢申豪似乎是趕緊找了一個安靜地方,再開口時尷尬得不得了。
『你跟那位一起過去的女生不是那、那個關係啊?對不起、對不起,怪我,是我自己精蟲上腦沒問清楚……那確實不合適。這樣,我這就讓家裡傭人盡快訂一件新的衣服,洗好烘乾再送過去。』
駱湛站在一樓正廳裡,回眸看了二樓圍欄正對的主臥房門一眼,他收回視線:「別耽擱太晚,小孩子睡得早。」
聽出駱湛壓住火氣,錢申豪鬆了一口氣,笑著說:「一定,湛哥放心。」
※※※
一個半小時後,別墅的門鈴響起。
不知道是從私廚菜館訂做的飯菜還是錢申豪那邊把睡衣送到了,坐在正廳沙發裡的駱湛起身,快步走到玄關。
門一開,以錢申豪為首,幾張年輕的臉撞進駱湛眼底。
有男有女,有的眼熟有的陌生,他們全都認識駱湛,不少人一見他來開門,眼睛都亮了。
駱湛眼神一涼,瞥向為首的錢申豪:「帶這麼多人,這是上門討債?」
「不是、不是,哪能啊。」錢申豪笑得尷尬,「我今晚在招待所本來就有一場小局。中間的時候,我說要來送點東西給湛哥賠個禮道個歉,他們死活不信,非得跟著我一起來看看,然後就……」
駱湛懶洋洋冷冰冰地笑:「我是熊貓還是金絲猴,組個團過來參觀?」
錢申豪連忙說道:「別別別,我哪裡敢啊!」
眾人紛紛附和,駱湛略有不耐,斂眉垂了眼,說:「那東西拿過來吧,人可以走了。」
錢申豪更尷尬了:「東西是從家裡送過來的,不在我手邊。」
駱湛一頓,好氣又好笑地抬眸:「那你來幹什麼的?」
錢申豪摸了摸後腦勺,尷尬地笑:「我就是過來給湛哥,還有你那位小妹妹賠個禮──我是真的沒弄清楚情況,那位小小姐沒生氣吧?」
說著話,錢申豪探頭探腦地往駱湛身後的玄關裡面看。
駱湛倚著門,也沒攔,只懶散地睨著他:「不用找了,人在樓上休息。」
「喔喔。」錢申豪頓時失望地落回目光,「我之前以為湛哥你交女朋友了,哪想到,會鬧出這麼一個烏龍呢。」
不等駱湛答話,和錢申豪一起來的年輕人裡有個女人咯咯地笑:「女朋友?駱少在圈子裡可是有名的眼光高,多少人想近都近不了身呢。」
駱湛懶得理,正準備找個理由把這些鬧心的轟走。
就在此時,別墅裡傳來一點慢吞吞的腳步聲,還有女孩初醒尚帶倦意的軟聲在駱湛身後響起。
「……駱駱?」
在那聲音傳來的最初,別墅門外的年輕人裡沒有一個反應過來對方喊的是什麼的──或者就算隱約根據發音猜到了喊的最有可能是什麼,也沒一個人敢真的放任自己往那上面去想。
直到他們親眼見著,眼前那位倚在門旁的駱家小少爺前一秒還如傳聞中,或過去見過的那樣憊懶冷淡,卻在聽到那聲音的下一刻驀地皺眉,沒半點猶豫地轉身進了別墅。
動作和情緒非常直接──
年輕人裡為首的錢申豪愣了好一陣子。他是這些人裡和駱湛接觸最多的,但即便是他,這也還是第一次在這位一貫懶洋洋又憊懶不馴的小少爺身上見到這樣匆忙焦急的情緒。
包括驚愣的錢申豪在內,門外站著的幾個年輕人的目光本能地跟著駱湛的身影,移向別墅的玄關後段。
天色已晚,別墅裡幾乎沒有開燈,只有不知道哪個房間敞著的門縫裡漏出來一道碎光,落在玄關尾處,隱約襯出那裡的一道身影。
模糊看著那身影嬌小纖弱,最清晰的還是那截被光在昏暗裡暴露痕跡的腳踝,膚色是極少見光的而近乎羸弱的白,在昏暗裡唯一的光下燙出像雪或者玉那樣的質感。
那似乎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
站在別墅門外的年輕人們還想仔細再去分辨藏在昏暗裡的女孩的長相,但駱湛的身影已經在那之前,擋在女孩的身前。
對話聲從別墅的玄關深處傳來:「怎麼自己下來了,不是說好睡醒了打電話給我?」仍是駱湛的聲音,但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耐心語氣。
「我自己也能下來。」昏暗裡女孩遲疑,「而且那樣、那樣太麻煩你了。」
「妳對這裡又不熟悉,萬一摔了或者磕到碰到怎麼辦?」駱湛聲音微繃起來。
黑暗裡沉默兩秒,女孩低下頭,聲音被壓得悶悶的:「對不起駱駱,我下次不會了。」
駱湛聽到女孩低著頭跟他說對不起就已經不忍心了,自然更不可能再責怪。他剛想讓唐染回別墅一樓的客廳裡去,視線一低,卻見女孩只穿著短襪走下樓。
駱湛皺起眉,想了兩秒便猜到:「沒找到拖鞋嗎?」
唐染的腳尖侷促地蹭了蹭地磚,過了兩秒,才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上去的時候只記住路線,忘記記別的了。」
「地上涼不涼?」
「有點。」
「那還急著下來?」
女孩抿著嘴巴站了一下,才誠實又小聲地說:「上面太安靜了,我剛剛醒過來不知道時間,又沒聽到聲音,有點害怕,就……」
餘下的話沒有說完,也不必說完。
駱湛早就發現,他那鮮少能與人共情的冷淡,總在唐染身上被校正得澈底,以至於只聽她一兩句帶著點不安情緒的話,就已經足夠他想像,在樓上陌生又安靜的黑暗裡初醒那一刻,女孩是怎樣無助害怕的心情。
駱湛輕嘆一聲,抬手揉了揉女孩的頭頂:「所以才說,要妳打電話給我的。」
女孩自知理虧,被揉得縮了縮腦袋也沒說話。
駱湛修長的指節停在女孩柔軟的髮間,頓了兩秒,突然低聲說:「別害怕。」
唐染不解地抬了抬頭,然後下一秒她就懂了──
面前藏在黑暗裡的混著琥珀石的雪松木香氣息一點點俯低下來,似乎是怕驚著她,那人接近的動作並不急促,放緩了速度,慢慢地壓下來。
唐染不知道駱湛要做什麼,不安地停在黑暗裡,無意識地咬住下唇。
那是不安,但又不是和一個人時的無助相同的那種不安。
唐染沒有來得及仔細分辨這種情緒上的差別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只察覺在那種清香達到最近位置時,自己的腿彎被那人修長有力的手臂勾住,然後重心驀起,抬上空中──
駱湛將女孩橫抱起來,沒回頭地走進別墅的正廳裡。一直到沙發前,駱湛停下來,把懷裡抱著的安安靜靜一動沒動的女孩放到沙發上。
把人擱下以後,駱湛沒急著起身,而是就著俯身的姿勢停在那裡。有些好笑又無奈地低著聲問:「怎麼說了不要怕,還是嚇傻了?」
唐染終於回過神,昏暗裡她的臉上沒來由地發起燙來。沉默兩秒,女孩才小聲咕噥了一句:「我才沒有。我就是,沒反應過來。」
「嗯,妳沒有。」駱湛似笑非笑地應了一句,直起身,雙手插入褲子口袋往沙發後面走。
唐染敏銳地察覺駱湛要離開,黑暗裡,她的心輕輕地抖了抖,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那人的襯衫衣角。
駱湛的身影一停。微垂下眼,看了看抓著自己衣角的女孩那隻和人一樣秀氣的細白的手,然後才問:「怎麼了?」
唐染輕聲問:「你要去哪裡?」
駱湛反應過來,啞然地笑:「不會扔下妳,我去拿一雙新的拖鞋給妳。」
「……喔。」
唐染感覺自己臉上更燙了,她慢慢地想不著痕跡地把手收回來,最好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駱湛眼底浮起笑意。
但他面對唐染總是格外良善,連趁機調笑幾句的衝動都忍住了──這邊光線稍好些,燈下女孩那張秀麗的臉蛋幾乎紅透。
駱湛走向玄關。而此時,別墅門外以錢申豪為首的年輕人們一個個傻在那裡。
實在是因為方才發生在眼前的一幕,不管是畫面還是對話,對他們的認知都有太大的毀滅性的衝擊。
所以直到駱湛停在玄關的鞋櫃前,眉眼間情緒恢復他們最習慣的那種憊懶冷淡,他們才終於慢慢回過神。
錢申豪算不上是特別機靈的人,但常識和求生本能還是有的。所以等他見到駱湛直接把人抱進別墅裡,招呼都沒跟他們打,他就反應過來,這名女孩是他們不能看的。
錢申豪立刻眼神示意,把身旁還在好奇的狐朋狗友往別墅院外打發:「你們先上車……上車等我,等等我就、就和你們一起回去。」
年輕人們不情不願,但也知道什麼熱鬧看得起,什麼熱鬧看不起。
──駱家小少爺藏在金屋子裡的女孩,就是看不起的熱鬧裡,他們最最看不起的那種。
等到一起來的幾名年輕人走遠了,錢申豪艱難地張了張口:「湛哥,剛剛那位是?」
駱湛站在別墅玄關的走道裡,全程對這邊毫無反應。他此時半俯著身,正在挑選鞋櫃裡沒拆封的新拖鞋中,哪一個型號最適合女孩穿。
聽見錢申豪的問題,駱湛眼都沒抬,懶聲答:「之前不是讓你準備女孩子的衣服?那就是給她的。」
「這、這我知道。」錢申豪下意識看一眼已經瞧不到女孩身影的別墅裡,他轉回來,擠出艱澀的笑,「就是,本來我以為是湛哥你的女、女朋友呢。」
駱湛終於找到一雙型號合適的拖鞋,伸手拎出來。直身時恰好聽見錢申豪這句話。駱湛低垂了眼,冷淡地嗤笑一聲,壓著點涼意懶洋洋地瞥向錢申豪。
「是以為我帶了女朋友,還是以為我帶了床伴?」
錢申豪僵了僵。幾秒後,他仔細觀察過駱湛不像是要動怒的模樣,反而不知道因為什麼,隱約還有點心情不錯的徵兆──
畢竟如果換個情緒,等駱湛問出這個問題,錢申豪懷疑自己小命都快沒了。
錢申豪的膽子稍微大了一點。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開口:「竟然不是女朋友啊……我看這位小小姐對湛哥你的態度還挺親暱的樣子。」
「親暱嗎?」
駱湛再次想起方才在玄關,隨著自己的接近,女孩站在原地不動卻慢慢急促起來的呼吸……就好像那時候他要做些什麼,她也不會躲。
那是多大的誘惑,差點忍不住啊。
駱湛低垂著眼,心情極好地勾了勾嘴角。
錢申豪看出自己方才這一句是捧說到適合的地方了。
他長鬆一口氣,膽子更大了一些,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出自己最想問的問題:「湛哥,既然這位小小姐不是你的女朋友,那她是你的什麼人啊?」
駱湛眼皮一掀:「來打聽消息的?」
錢申豪愣了兩秒,用力地左右搖著腦袋:「我哪裡敢啊?借我兩車膽子我也不敢啊。我就是純好奇、純好奇。」
駱湛問:「真的想知道?」
錢申豪用力點頭:「太好奇了。」
「那你過來。」
「好!」錢申豪立刻竄上前,附耳聽。
「你問她是我什麼人?」
「對、對。」
駱湛啞聲,笑得懶散騷氣:「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