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記憶的相片
陶枝始終都沒有哭。
她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淚腺已經夠發達了,像是被擰開了的水龍頭,她對著陶修平會哭,看到季槿會哭,但見到江起淮的時候,她沒有想哭。
她很確定,也確信地覺得,自己聽懂了他這句話的意思。
她聽著他說的話,感受著他的呼吸和溫度,鼻尖縈繞的氣息,唇畔殘留的觸感,耳膜迴盪的聲音像交響樂團的指揮家,將他們之間的這段關係定下了最終的篇章。
陶枝一直以為在他們兩個之間,主導權始終是在她手上的,然而並不是。
他看著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絞盡腦汁地試探,橫衝直撞著向前,然後選擇了冷靜沉默的遠離。
佔據著主導位置的人,其實始終都是他。
陶枝忽然覺得這幾個月的自己,就像個笑話一樣。
她沒有懷疑過江起淮對她的喜歡,她很清楚他是喜歡她的,他不是那種會委屈自己的人,如果真的不喜歡,他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只是他們喜歡彼此的程度,大概從來就不是平等的。
她其實有很多話都還沒有說,想問他為什麼,想拒絕,想反駁,想像之前每一次對他胡攪蠻纏地撒嬌,然後滿心歡喜地看著他無奈的樣子。
她想告訴他,我可以堅持下去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妥協。
她捧著她破碎的自尊心站在懸崖邊,努力地克制住了那麼多的想法以及憤怒,最終還是把他們拼在一起,然後全都塞回了身體裡。
她是驕傲的公主。
公主就應該轟轟烈烈地來,也乾乾脆脆地走。
死纏爛打從來都不是她的性格。
我不要了。
喜歡這種心情,和喜歡的你,我全都不要了。
她低垂著頭,費力地笑了一下:「好啊。」
話音落下的瞬間,在江起淮還沒有任何反應的時候,她忽然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子。
原本已經拉開的距離重新被拉近,陶枝仰著頭,重重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唇片貼合著,牙齒撕磨,直到血液的腥甜味在口腔裡蔓延,她才輕輕鬆了手。
少年唇瓣上染著猩紅的血色,多了幾分妖豔,他垂眼看著她。
陶枝舔了舔唇瓣上殘留的血,漆黑上揚的目光一如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澄澈又明亮:「我爸爸說,成年人在面對一些暫時無法解決的事情的時候,總是會選擇妥協,」她輕聲說,「恭喜你,你已經提前長大了。」
陶枝垂手,跳下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到了門口。
拉開門把手的時候,她腳步頓了頓:「祝你前途坦蕩。」
病房的門「喀噠」一聲輕響被關上,房間裡再度陷入一片寂靜。
緊閉的門窗隱約傳來外面的聲音,熱水壺裡的水蒸氣已經散盡了,滾燙的溫度也一點一點地下降,逐漸冷卻。
江起淮站在床邊,看著雪白床單上那一點點的塌陷,就在剛剛,那裡還坐著人,上面甚至有她殘存的溫度和氣息。
他用指尖輕輕地觸碰在床單的褶皺上,捨不得撫平。
陶枝住院昏睡著的時候,陶修平來找他聊了很多。
他和他聊起兒時的她,她第一次學會說話,第一次上學,第一次在學校考了滿分,第一次有喜歡的人。
季繁說的對,她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裡的寶貝,無憂無慮地長大,憑什麼要在他這裡受委屈。
陶枝什麼都知道。
他的私心,他的醜惡,他不想被人窺視到那些陰暗的狼藉,她早就一清二楚。他隱瞞的,他逃避的,她都全盤接受。
他其實是配不上她的。
但在她朝他笑的那些日子裡,連天氣都好得發光。
他原本就是一個自私的人,無法捨棄那種深入骨子的貪念,他不想放手,也絕不放手。
江起淮不怕黑暗,他從出生起就在感受黑、了解黑暗、掙脫黑暗。他可以辛苦一點,可以垂死掙扎,可以萬劫不復。
可是他的玫瑰不行,她本就該被堅固的玻璃罩保護,在溫室裡盛開。
他可以等,他有很多的耐心和時間可以消耗。無論要用多久才能擺脫這一切,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無論妳選擇了哪條路,我都會跟著妳,我會去找妳。
所以妳別再來了。
我會踏平荒山孤嶺,淌過滾滾冰河。
我會變得足夠明亮,直到有一天能夠觸碰到光。
而妳只需要一往無前地,盡情地綻放。
※
陶枝沒有再去過六零三,也沒有再去過那條熱鬧街道上的小巷子。
除了每個週末會去醫院陪季槿,她的生活再也沒有其他變化。
每天依然比之前提早半個小時起來聽英文,然後在優美又聒噪的女聲中把季繁吵醒,兩個人一起去學校。
宋江時不時會到一班來找她,經過半個學期的騷擾,宋江和厲雙江他們也已經混熟了,幾個男生本來就是自來熟的性格,後來也經常結伴去打球或者打遊戲。
王褶子還是喜歡板著張嚴肅的臉說冷笑話,王二時不時被趙明啟氣得捂著胸口,說自己早晚會心肌梗塞,付惜靈膽子變大了一些,會在季繁搶她筆的時候生氣地拍他腦袋。
女孩力氣小,軟軟的小手拍上去跟按摩似的,季繁也只是笑嘻嘻地道了歉後再還給她。
只有江起淮的位置始終空著,他沒再來過學校。
他的桌面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好像這個位置在半年以來始終是這樣。
一開始的時候,厲雙江大概有好幾次想要問起,但被付惜靈一個眼神制止,也不再提起這件事了。
沒有人會因為一個同學的突然消失而無所適從,地球還在轉,生活也在繼續。
只是偶爾,厲雙江在沒做完作業的清晨,會習慣性轉過頭來伸著脖子喊:「淮哥,物理作業借我抄抄。」的時候,目光落在空蕩蕩的位置上,會稍微愣一下神,然後再一邊嘟囔著「我這個腦子」一邊轉過身去,最後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
陶枝低著頭寫試卷,像是沒聽到似的毫無反應。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之間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事,卻沒有人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陶枝每天都像沒事的人一樣,只是很偶爾,在吃飯或者縮在沙發裡看書的時候,她會發呆很久。
她沒有問過陶修平,江起淮是不是轉了學,轉去了哪裡,現在過得如何,而陶修平也不會主動跟她說起這件事情。
只是在某次吃晚餐的時候,他問陶枝要不要轉學。
陶枝戳著米飯,有些恍神地抬起頭問:「為什麼?」
陶修平有些心疼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其實知道是為什麼。
實驗一中的教學大樓,食堂裡,茶水間、教室、體育場。
福利社的玻璃櫃檯前,一樓大廳的榮譽牆,滿是消毒水味道的保健室,偷偷地,掩人耳目牽過手的書桌底。
到處都是他的影子。
良久的沉默後,陶枝慢吞吞問:「去哪裡啊?」
見她開口,陶修平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去三中吧?等這次期末考試結束,下學期開學就過去。我托人打聽了一下,師資比實驗稍微強一點。」他特地避開了附中這個選項,說,「離家裡也不遠,和實驗順路,以後每天早上妳還是可以跟小繁一起上學。」
季繁聞言抬起頭來:「我不去嗎?」
「你就給我老實地待在實驗,」陶修平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人家三中轉學也得看成績,你看看你這分數,也沒要你考太高,等你能考個五百分,我再把你塞進去。」
季繁撇撇嘴:「那我還是在實驗吧,至少朋友多,還比較好玩。」
轉學的事情似乎就這麼定下來了,陶修平抽空來幫她連絡人脈,準備處理各種手續,整個過程,陶枝都十分配合。
接近一月底,期末考試結束之後,是北方漫長的寒假。
陶枝的期末考成績比之前月考的時候掉了將近一百分,原本拔尖的英文這次也慘不忍睹,家長會結束以後,陶修平回來卻什麼也沒說。
陶枝坐在沙發前,被季繁拉著打手遊,看著陶修平泡了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後抱著筆電坐在他們對面,小心地問:「家長會怎麼樣?」
「嗯?」陶修平抬了抬頭,「挺好的,你們王老師還特地找我單獨聊了聊,說妳下學期要轉走,他挺捨不得妳的。」
陶枝抿了抿唇,小聲說:「我這次總成績比上次低了快一百分。」
陶修平樂了,他板著臉,忽然嚴肅道:「爸爸看見的時候也嚇了一跳。」
陶枝不吭聲了。
陶修平繼續說:「我女兒現在都能考四百多分了,怎麼在爸爸不注意的時候,變得這麼會讀書。」
季繁翻了個白眼,幽幽地說:「妳放心,就算妳哪天因為便秘,在上廁所的時候讓馬桶堵住了,老陶都會說——」他頓了頓,學著陶修平的語氣繪聲繪色道:「我女兒現在都能讓馬桶塞住了?也太優秀了!」
陶枝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季繁誇張地叫了一聲:「老陶!你女兒天天打我!她是不是有暴力傾向?」
陶修平:「……」
季繁丟下手機,苦澀地嘆了口氣:「我總算是看透了,我在這個家裡連一個地位都沒有。」
陶枝忍不住抿了抿嘴,伸手去薅他的頭髮,陶修平也跟著笑了。
他看著對面沙發裡鬧成一團的兩個孩子,忽然放輕了聲音說:「小繁,你能回來,爸爸真的很高興。」
季繁的手還揣在陶枝的腋下裡,聞言後頓了一下,他不自在地別開眼:「你幹嘛突然搞這些煽情的……」
「我以前大概是窮怕了,就覺得經濟條件比什麼都重要,我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我要賺錢,然後給你們最好的生活,我也有能力做到。」陶修平嘆了口氣,「但現在,可能是因為老了,人老了想法就會變。錢賺多少都不嫌多,夠花就行了,爸爸現在呢,就只想看著你們快快樂樂長大。」
季繁疑惑地看著他:「老陶,你是不是真的要破產了,先提前給我們打預防針呢?那我可得先要錢啊,我剛剛在外國網站上買了雙限量款球鞋呢。」
陶修平:「……」
上學的時候總覺得日子過得太慢,到了寒假,時間又總是走得很快。
陶枝全部的學籍資料和各種手續都陸續辦完了,下學期,她要到一個新環境展開新生活。
在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房間裡一點一點地整理半年來用過的所有學習資料、試卷和筆記。
她以前的試卷總是空白的,會寫的沒幾張,寫的內容基本上都是抄來的,現在,幾乎每一張上面都寫滿了字。
用兩種顏色的筆寫成的答案,黑色的龍飛鳳舞,紅色的大氣簡潔。
她盯著那個紅色的筆跡看了好一陣子,這是她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看到他切實留下的痕跡。
都說字如其人。
陶枝一直覺得江起淮的字有種矛盾的內斂和狂氣。
所以她一直不覺得江起淮是那種會屈服於命運的人,妥協的唯一原因,大概只是因為不夠喜歡。
她垂著眼,一張一張地把試卷疊在一起,將全部敲齊後推到了桌角,然後又去整理資料書。
滿滿的資料書被她一本一本地疊起來,最後一本數學講義掀開,露出下面的英文作文精選。
陶枝的手指頓了頓。
她那一天本來是打算送給他的,結果後來像做賊似的偷偷摸摸、藏來藏去,兩個人都把這本書給忘了。
這一忘,就再也沒想起來。
陶枝將那本書拖到面前,想起少年把書給她的那天晚上。
臥室小而整潔,書桌上的檯燈明亮,草莓大顆大顆地裝在盤子裡,牆面上一張張的照片都訴說著他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個隱藏太多了少年的時光與心事的房間,再也不是她有資格涉足的領域了。
陶枝吸了吸發酸的鼻尖,慢吞吞地翻開了磨損的書皮,露出裡面的扉頁。
那上面有四個字。
曾經她認真,滿足而虔誠地將自己的心意寫在上面。
她熱情地把自己滿腔滿懷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喜歡,都剖開來捧到他面前,現在看來,每一個字都顯得蒼白而荒誕。
陶枝緊緊地抓著書邊低垂下頭,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那一排就像是昨天才寫出來的字,強忍了幾個月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淚水滴落在薄薄的紙上,她拿出筆來,想要將她的自以為是劃掉,筆尖卻懸在紙上,遲遲都捨不得落下。
她抹了一把眼睛,一筆一劃,慢慢地在那四個字前面又寫下幾個字。
字跡落在被浸濕的紙上變得有些難寫,她來來回回,一遍一遍地順著上一次的筆跡描畫,就好像是要強迫自己認清某種事實一樣。
直到最後一遍,那張書頁已經脆弱得不堪重負,鋒利的筆尖穿透了紙頁,在她的心口上劃下了一筆又一筆。
她只在前面加了三個字。
——不屬於,枝枝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