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誰家的小土撥鼠
陶枝他們在用餐結束之後,看到厲雙江一行人也剛好站在牛肉麵店前。
厲雙江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給他們。
手機在口袋裡震了兩下,陶枝接起來,看著厲雙江在不遠處舉著手機,聲音通過話筒傳過來:『喂,老大,妳回來了沒?』
「回來了。」陶枝說。
厲雙江:『妳在哪裡啊,淮哥有沒有跟妳在一起?』
陶枝側頭看了江起淮一眼,面不改色道:「沒有啊。」
她剛說完,厲雙江就轉過頭,看見他們走過來。
厲雙江:「……」
『老大妳怎麼還騙人呢?』厲雙江對著話筒說,『你們怎麼沒有一起來吃牛肉麵啊?』
陶枝把電話掛了,走過去:「太油了,吃了一點清淡的。」
厲雙江「哦」了一聲,點點頭,仔細看了她兩眼:「老大妳沒事吧?是不是因為剛剛坐雲霄飛車所以不太舒服?臉色怎麼看起來這麼……」
這麼紅潤呢?
厲雙江沒有繼續說下去。
陶枝的氣色還挺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陽光充足,她的臉蛋紅通通的,連耳朵都有點紅。
雖說是跟江起淮兩個人一起回來的,但不曉得為什麼,總覺得兩人之間的氣場有點奇怪,也不像是尷尬,倒不如說是有點心虛。
陶枝單方面的。
厲雙江默默地湊到陶枝旁邊,低聲說:「你又惹淮哥生氣了啊?」
陶枝覺得他這個說法聽起來讓人挺不爽的:「什麼叫我『又』惹他生氣了?難道我有天天對他找碴嗎?」
厲雙江驚覺自己說錯話了,立馬高舉雙手:「絕無此意。」
付惜靈在旁邊聽不下去了,擠過來,遞給陶枝一瓶礦泉水:「喝水。」
陶枝接過來,喝了兩口。
付惜靈仰著臉看著她:「哪裡不舒服?胃嗎?噁心嗎?現在想吐嗎?」
陶枝有些想笑:「沒有,不是特別想吃牛肉麵而已,去吃了一點別的。」
付惜靈點點頭,走到她旁邊去,默默地勾著她的手臂。
下午的人潮比上午多一些,熱門的設施也要花上更久的時間排隊,不過在等待的時候,大家就聊聊天、拍拍照,過程也不無聊。
他們大概排了三、四個設施以後,天也開始變暗了。
園裡的燈亮起,厲雙江抽出手機看了一眼樂園簡介說:「八點鐘的時候會有煙火秀,要看嗎?」
「挑個最爽的位置看,越高越好。」趙明啟來勁地說,他一整天下來都很活躍,東跑西顛的,看上去還十分有精神,好像都不會覺得累一樣。
陶枝已經有點疲倦了,她走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聽著他們討論著等一下要去哪裡看煙火。
她把手肘撐在膝蓋上,晃蕩著手裡的寶特瓶,看見江起淮在那邊跟厲雙江說了兩句話,然後轉身離開了。
陶枝站起身來,打了個哈欠走過去:「決定好了沒?」
「去坐摩天輪!」厲雙江說,「照明器剛剛算了一下時間,等到快整點的時候再過去,晚上八點的煙火,我們就坐在摩天輪的最高點看。」
陶枝應了一聲,欲言又止。
「淮哥晚上還有事,就先走了。」厲雙江又說。
「……」
陶枝別開臉,撇了撇嘴:「我又沒問他。」
歡樂谷的摩天輪,據說是整個都北京最大的摩天輪,直徑近百尺,有四十幾個玻璃全景艙位,一個艙位可以坐六個人。
排隊的人也很多,趙明啟早早就蹲守在排隊入口,算著放煙火的時間。
時間差不多,他指著前面一聲令下:「兄弟們,衝啊!」
厲雙江身上背著陶枝和付惜靈的背包,在胸前交叉成一個斜十字打頭陣,一群人衝向排隊口,那架勢就像惡靈古堡現場版的喪屍圍城,嚇得摩天輪排隊口的工作人員往後退了一步。
夜色裡的摩天輪像一個巨大的圓形夜光錶盤,霓虹燈緩慢地變換著顏色,照亮了摩天輪周圍的空地,陶枝跟著付惜靈上了同一個艙位,厲雙江、趙明啟與蔣正勳坐在她們對面。
摩天輪緩慢地上升,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它在移動,陶枝把額頭靠在冰涼的玻璃窗面上,看著外面發呆。
在上升到某一個高度的瞬間,摩天輪左側的小廣場上傳來很微弱的聲響,煙火從地面升上夜空,然後在半空中炸開雲層,點亮夜色。
艙位裡的幾個人歡呼著貼向視窗,拿出手機拍照。
陶枝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
她回過頭來,付惜靈正舉著手機對著她,手機的閃光燈在眼前一閃,緊跟著喀擦聲響傳進耳膜。
陶枝還在恍神,並沒有意識到她是這張照片裡的主角。
直到厲雙江的腦袋湊過來,摸著下巴看著付惜靈手機裡的照片說:「我們老大只要不開口說話,絕對就是實驗一中的女神。」
付惜靈不太滿意他說的話,認真道:「明明說話的時候更好看。」
「是是是,」厲雙江點點頭,指著她的手機,「妳把這張照片傳給我吧,我整理一下大家今天拍的照片,等等傳到群組裡,剛好湊個九宮格。」
付惜靈很乾脆地拒絕了:「不要,我要自己留著。」
厲雙江:「付惜靈同學,您這就小氣了啊,大家都有欣賞美麗的權利。」
付惜靈舉起手機,繼續拍著窗外的煙火:「不要。」
「哎,妳拍的煙火為什麼比我好看這麼多?妳乾脆弄個資料夾傳給我吧。」
「不。」
陶枝聽著兩個人在那裡嘰嘰喳喳地打嘴砲,扭過頭去繼續看夜景。
※
付惜靈最終沒能抵抗住厲雙江的死纏爛打,把今天出去玩的照片整理了一下後發到群組,陶枝到家的時候,看見季繁正坐在沙發上翻著群組裡的照片。
陶枝去廚房倒了杯水走過來,站在沙發後,探頭過去看了一眼。
在白天的照片裡,有幾張都拍到了江起淮,季繁指著照片裡的人:「他也去了?」
陶枝嘴巴裡含著水,應了一聲。
季繁滑過幾張在摩天輪裡拍的煙火,看到她那張照片後:「妳這張是照騙吧。」
陶枝喝著水說不出來話,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季繁捂著腦袋「嗷」了一聲,才剛要繼續說下去,一樓走廊旁的洗手間門被人給推開:「小繁,衛生紙放在哪裡?媽媽幫你換一下。」
陶枝愣了愣,轉過頭去。
女人穿著一件藏藍色的長袖連衣裙,妝容精緻,皮膚也好到彷彿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和陶枝印象中的季槿幾乎相差無幾,熟悉到有些陌生。
兩雙相似的黑眼撞在一起,女人看著她後也愣了老半天才笑道:「枝枝回來了?」
陶枝端著水杯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季槿慢慢走過來,站在她面前:「我們枝枝長大了,現在跟媽媽一樣高了。」
陶枝嘴唇動了動,明明剛喝過水,吐出的語彙卻有點啞:「……媽媽。」
時間是最鋒利的武器,能將一段關係削得蒼白如紙,也能將一個稱呼削得生澀晦暗。
哪怕這個人和她血脈相連,是她曾經最親近的人。
陶枝立在原地,一時之間也不曉得在面對這樣的情況時,自己該表現出什麼反應。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無措,季槿微微傾身,拉起她的手後往前走了兩步:「也變漂亮了,媽媽第一眼還差點沒認出來。」
季繁隨意地拍了拍沙發:「妳們幹嘛站著說話?」
季槿瞪了他一眼,拉著陶枝繞過沙發,在季繁旁邊坐下。
陶枝僵硬地坐在她旁邊,將手裡的水杯放在茶几上,轉過頭來。
「我把小繁轉學用的手續送過來,他告訴我說妳跟同學出去玩了,我就想著等妳回來,看看妳,」季槿含笑看著她,「看看我們的小枝枝是不是變了。」
「何止是變了,」季繁在旁邊搖頭晃腦地說,「還變得更會欺負人了。」
季槿轉頭,在他手背上輕拍了一下:「你有點男子漢的樣子,都多大的人了,還天天吵吵鬧鬧的,以後跟枝枝在同一個班裡,要多跟你姐姐學習,別一天到晚就想著玩。」
季繁冤枉地抗議道:「我這個年紀不正是玩的時候嗎?大好的青春怎麼能全浪費在書本裡?再說了,枝枝現在也回頭是岸,她已經領悟到青春的真諦,開始享受起了生活,上次考試成績也沒有高我多少。」
季槿愣了一下後,下意識地看了陶枝一眼,有些意外。
季繁不經思考的脫口而出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他抿著嘴唇,閉上了嘴。
客廳一時陷入了安靜,沒人再出聲。
陶枝垂著眼,將手指蜷在一起,把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
她不知道是因為季槿和季繁相處時的那種親暱,和小心翼翼地與自己對話的生疏感形成強烈對比,還是因為季繁在季槿面前提起了她的成績。
她忽然覺得非常難堪。
她在開家長會的時候,並沒有因為被說成績不好的這件事而覺得難堪。闖了禍被學校點名批評的時候也沒有,被同學們在背地裡說三道四的時候也沒有。
可是現在的她卻覺得,如果面前有一道地縫的話,她一定會鑽進去,連帶著她那一點被敲得粉碎的自尊心。
季槿是該覺得意外的,畢竟在過去的時候,她去參加的所有家長會與看過的成績單,陶枝都是第一名。
而在離開的這幾年裡,她也從未參與和了解過陶枝的任何成長及變化。
季繁自覺說錯話了,在季槿準備掐他的一瞬間從沙發裡彈起來,以尿急當作藉口,飛快地逃離了犯罪現場,想留給她們兩個一點獨處的時間。
客廳裡只剩下陶枝和季槿。
季槿沒待多久,兩個人坐在沙發上說了一些話,她接了一通電話,在掛上以後轉過頭來:「也挺晚了,媽媽就先走了。」
陶枝點點頭,站起身來。
季槿穿上外套,陶枝把沙發上的包包遞給她,走到玄關開了門,送她到了院子門口。
剛剛還沒有注意到,此時從後面看上去,季槿比她印象中還要更瘦了一些。
兩人在院門口站定,季槿轉過身來,眼神溫和地看著她:「小繁剛剛說的話,妳不要放在心上,成績對你們來說也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媽媽也希望枝枝能快快樂樂的,枝枝如果覺得現在這樣更輕鬆一點,那也沒什麼。」
陶枝垂著頭:「嗯。」
季槿的語氣始終都很溫柔:「枝枝要好好吃飯,不要像小時候一樣挑食。」
陶枝又點點頭,小聲說:「妳也要好好吃飯。」
季槿看著她。
陶枝還是沒抬頭,她咬了咬嘴唇,聲音很輕地說:「妳瘦了好多。」
季槿的手指動了動。
她似乎是想擁抱她,但終究沒有動作,只是笑著說:「我們枝枝現在也學會關心別人了。」
直到季槿轉身離開,陶枝才抬起頭來。
夜霧濃重,她看著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站在鐵門門口一動也不動。
樹影搖曳,秋夜裡的冷風刮起落葉,陶枝出來的時候沒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薄毛衣,她站在原地習慣性地縮著脖子打了個哆嗦,卻意外地不覺得冷。
她也不是沒想過,就算季槿和陶修平分開,對她來說或許也不會有什麼不一樣。
她還是她的媽媽,她還是可以和她說話、和她見面,跟她說自己在學校發生的那些事,只是見面的次數可能會變少,聊天也沒辦法那麼頻繁了。
可是事實上,很多東西就是會不一樣。
從一開始的一週一通電話,她會滔滔不絕地和季槿說很多,她會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看她,到後來幾個月一次。直到現在,除了逢年過節時一個短暫的電話或者簡訊以外,再也沒有其它的聯繫。
陶枝沒有去問她為什麼,因為在大人的世界裡,有許多小孩子不懂的理由和原因。
即使她內心深處清楚地明白,季槿只是因為不夠想念她。
就像當年被她選擇的是季繁,而不是她。
她抱著手臂,靠著鐵門,緩慢地蹲下去,皺起鼻尖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狠狠地在手臂上蹭了蹭,毛衣的衣料也蹭得眼皮有些疼痛。
直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然後停住,無聲地消失。
陶枝才剛要抬起頭,就聽見一股熟悉的聲線伴著風聲在她面前響起:「誰家的小土撥鼠?」
陶枝緩緩地將視線往上移。
江起淮還穿著今天去遊樂園玩的那套衣服,他蹲在她面前,視線平直地看著她,聲音清清冷冷的,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大半夜不回洞裡睡覺,在這裡吹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