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副駕駛座
阮思嫻揚著的手還僵在半空,腦子裡半晌沒回過神,縈繞著亂七八糟的情緒。
有震驚、有驚悚、有內疚,還有一絲……心疼。
那一道耳光聲說大不大,卻吸引了周邊的客人,紛紛轉頭看過來。
然後接二連三,幾乎全酒吧的客人都看了過來,交頭接耳,八卦的興趣十分濃厚。
卞璿從這巨變中回神,手邊正好有冰塊,立刻拿抹布包了極快地衝出來遞給阮思嫻。
阮思嫻心臟還砰砰跳著,看見卞璿的動作,也沒多想,抬手就要去幫傅明予敷一下臉頰。
可是他卻偏了一下頭,躲開了冰塊,直直地看著阮思嫻。
「妳解氣了嗎?」
聽到傅明予第二次這樣問時,阮思嫻原本已經冒到嗓子眼的解釋又被壓了下去。
她舌尖抵了抵下頜,沉默片刻,點頭道:「嗯,解氣了。」
「好,我們兩清了。」傅明予沒有多餘的話,甚至也沒有多餘的眼神,直接轉身走了出去。
卞璿沒太看明白這走向。
「不是,妳剛剛為什麼不跟他解釋啊?妳沒有想打他啊,是個誤會啊!妳在幹什麼啊?他可是妳老闆啊!」
耳邊是卞璿的叨叨,阮思嫻卻還看著傅明予的背影。
直到他關上門了,阮思嫻才說:「我跟他解釋,說我打錯人了,我不是想打他,然後呢?我們這事就沒完了。」
卞璿似懂非懂地點頭,「那妳承認了,這件事就算澈底過去了?」
「對。」
阮思嫻也是這時才明白,原來傅明予之前突然對她轉變態度,應該就是知道了那樁事。
只是這個人自傲慣了,許是從沒想過跟她道個歉。
不過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她的縱容,其實也算是一種特別的道歉。
而且她發現自己好像已經不生氣了,但這件事似乎又沒有一個明確的斷定點,與其這樣糾纏不清,不如讓這一巴掌作為一個契機,以前的事情就澈底翻篇。
「反正在我這裡是過去了。」
卞璿是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她什麼意思,看了眼時間,揮手趕人:「算了算了,妳趕緊回去休息吧,明天不是還有航班嘛。」
阮思嫻確實也累了,拿起包準備回家。
然而她一推開門,卻看見傅明予還站在路邊。
傅明予的司機送鄭幼安回家了,大晚上的,他也懶得再打電話叫人來接他。
他抬頭看著遠處的車流,而阮思嫻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影影綽綽的燈光下,他臉上的巴掌印十分顯眼。
「……」
我這一巴掌這麼厲害嗎?
等車的路口就那麼一個,阮思嫻也只能站到那裡去。
感覺到旁邊多了一個人,傅明予回頭看了一眼,兩人目光交錯,卻好像都不知道說什麼,於是又默契地移開了視線。
一股尷尬突然就完完全全地籠罩了兩人。
盛夏夜濃,晚風也帶著灼熱感,露天站了這麼一下子,阮思嫻就感覺身上已經開始出汗。
好在終於等來了一輛計程車。
司機在兩人面前停下車,探頭問:「搭車嗎?」
傅明予轉頭說:「妳先?」
阮思嫻:「你先吧。」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還往傅明予臉上瞟。
傅明予別開頭,不給她看。
「妳先。」
「你先吧,我可以再等等。」
一個打了一巴掌,一個挨了一巴掌,竟然還在這裡謙讓,也是挺魔幻的。
兩個來回後,傅明予面色平淡地點了點頭,拉開車門上車。
「去名臣公寓。」
司機說好,但又朝外問:「美女,妳去哪?名臣公寓順路嗎?」
阮思嫻,傅明予這時候大概不太想見到她吧,於是搖頭道:「您先走,我再等車。」
司機「哦」了一聲,正要踩油門,傅明予卻透過車窗,遙遙望過來。
看了那麼兩眼後,他開口道:「一起走吧。」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是氣音,還帶著些疲憊感,阮思嫻幾乎是憑口型聽出來的。
「好。」
一路無話,直到回到公寓進了電梯,兩人也沒什麼交流,密閉的空間裡,比在計程車上更尷尬。
只是他們並肩面對電梯門站著時,阮思嫻又不小心看到了鏡子裡傅明予的臉。
這人皮膚是不是也太白了點,五指山竟然這麼赫然。
回到家裡,阮思嫻又累又餓,脫了鞋子便往洗手間走。
正要脫衣服洗澡時,她瞥見洗漱檯上一瓶精華液。
是她一直喜歡用的精華液,針對皮膚修復,功能很明顯。
想了想,她拿著這瓶精華液走了出去,經過廚房時,還順便提了一桶冰塊。
但是她站到電梯門外,才想起自己進電梯的時候倒是看見他按了十六樓,但卻不知道他住幾號。
她直接傳訊息給傅明予。
阮思嫻:『☆你住幾號?☆』
等了幾分鐘,他都沒有回訊息。
阮思嫻又問了柏揚,很快得到了答案。
兩分鐘後,她按響了一六〇一的門鈴。
走廊裡很安靜,阮思嫻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又想到傅明予臉上的五指山。
他多高傲的一個人啊,可能在監視器看到是她都不會開門。
這個想法剛成型,面前的門卻「喀嚓」一聲打開了。
傅明予已經換了一身寬鬆的衣服,站在門口,瞧清了阮思嫻手裡的東西,目光再次回到她臉上時,眼神裡有些難以描述的複雜情緒。
「來看我這個傷患?」
「……」
阮思嫻也不否認,直接把東西遞給他:「你敷一下,明天會好很多。」
冰塊倒是算了,傅明予看向另一隻手,「這是什麼?」
「修復精華,效果很好的。」
傅明予扯了扯嘴角,拿過她手裡的冰桶,淡淡說道:「我不用那個。」
隨即轉身回屋,門沒關,阮思嫻便跟著他進去,並說道:「真的很有效果的,我親測!」
傅明予腳步一頓,回頭看她,皺眉道:「妳經常被人打?」
阮思嫻:「……不是!我們以前有些航線高空輻射很嚴重,我的臉會泛紅。」
傅明予直接把冰桶撂在茶几上,坐到沙發上,鬆散地靠著軟枕,臉上沒什麼表情。
「那妳幫我擦。」
阮思嫻只是短暫地怔了一下,便直接走到沙發邊,在傅明予身邊坐下。
而傅明予看見她這麼坦然地湊過來,反而有些不自然。
他緊抿著唇,別開了臉。
阮思嫻自顧自打開瓶子,擠出濃稠的液體攤在手心後,用另一隻手的食指沾了點,輕輕往他臉上抹去。
只是指腹觸及到他的皮膚時,阮思嫻的動作還是頓了一下。
這麼明顯的掌印,短時間可能沒辦法完全消除,他一個總監,明天還怎麼見人。
感覺到她的異樣,傅明予轉頭看向她,瞇了瞇眼。
「怎麼,心疼了?」
這人怎麼回事?
「沒有。」阮思嫻立即說道,「我就是在想,我也不是斷掌啊,怎麼力氣這麼大。」
傅明予鼻腔裡輕哼了聲。
阮思嫻再次沾了點精華液,一點點,一處處,仔細地塗抹他的側臉。
夏夜蟲鳴起伏不斷,一聲聲穿過窗戶,伴隨著傅明予的呼吸聲傳進阮思嫻耳裡。
她用力很輕,輕到像是撓癢癢,傅明予忍了幾分鐘,實在忍不住,皺了皺眉。
「我太用力了?」
傅明予沉吟片刻,「沒,妳繼續。」
阮思嫻「哦」了一聲,下手卻更輕了。
傅明予的眉頭始終沒鬆開,連呼吸也漸漸急了些。
阮思嫻見狀,動作又又又輕了。
最後傅明予實在忍不了了,開口道:「妳是在塗藥還是摸我?」
阮思嫻:「……」
她突然稍微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臉,「你說呢?」
傅明予「嘶」一聲,咬牙看著阮思嫻,「妳還是女人嗎?」
「我要是男人,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會死。」
傅明予忽然一笑,湊近她面前,沉聲道:「妳要是男人,我會這麼縱容妳?」
這一刹那,兩人距離極近,能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呼吸聲,也能看見對方瞳孔裡倒映的自己。
阮思嫻想著他那句「縱容」,被他喑啞的聲音念出來,細細碾在耳邊,久久不散。
阮思嫻感覺,他不是在表達自己有多紳士,而是對她,只是對她,闡述兩人之間的事實。
她沒辦法開口反駁這句話,因為這確實是事實,但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幸好,她的肚子解救了她。
——及時地發出「咕咕」兩聲。
第二天清晨,阮思嫻早起執飛,下午返航,回家的時候在時候門口遇到幾個同事,他們在閒聊,今天的飛行計畫部的月例會竟然推遲了,具體原因不明,但好像是傅明予的安排。
阮思嫻聽到的時候,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真的不是斷掌啊。
又過了一天,阮思嫻再次聽說,這個月簽派部的例會也取消了。
她愣了愣。
不是吧?傅明予的臉這麼嬌貴,還沒好?
直到第三天早晨,開完航前協作會出來時,遠遠瞥見了傅明予的背影,才鬆了一口氣。
看來已經好了。
她這次航班又搭了范機長,開完會後便和乘務組一起去吃早晨。
桌上,大家閒聊幾句後,阮思嫻提到自己下週排到一次教員帶飛。
成為副駕駛之後,為了累積飛行經驗,公司會根據航班情況為他們安排飛行教員帶飛。
到時候,阮思嫻就可以坐在駕駛座執飛,旁邊則是飛行教員,全程監督指導並保障本次飛行。
在這之前,阮思嫻也排到過教員帶飛,所以這次不太激動,只是隨便提了一下。
范機長也是隨口那麼一問:「飛哪裡啊?」
「臨城。」阮思嫻說,「這條航線我還比較熟。」
「熟是熟,可是有教員在一旁還是不一樣的。」
范機長雖然已經當了二十年機長,但是偶爾遇到教員抽查,或者教員為了方便,臨時加個機組乘到他的航班,他也會緊張。
「那妳看過這次是哪個教員嗎?我看看我認不認識,要是認識的話我讓他多照顧照顧妳。」
阮思嫻回憶了一下,說:「我不太記得清楚名字了,好像姓賀?」
范機長張著嘴想了想,「賀蘭峰?」
「嗯對,就是這個名字。」
「他?」范機長驚詫,直接放下了筷子,「妳確定是他?」
「是啊,怎麼了?」
「妳運氣太好了。」范機長說,「這位教員可不簡單,空軍出身,成績卓越,退役後來了世航,那時候世航剛成立機隊,他挺厲害的,是當時的第一任首席機長,技術那可是沒幾個人比得了的,我記得有一年吧,因為塔臺指揮失誤,他架勢的飛機和另一家空客三二〇空中相近,差點撞上,連空管當時都被嚇暈了,是真暈過去了,結果他硬是給扭轉了局勢,避免了一場空難,那時候還被航空局表彰了。」
范機長說起來,一桌子人都豎起耳朵聽。
「而且這位老前輩厲害就厲害在,人家做什麼都是最好的,後來轉了教員,教學成果也一騎絕塵。」范機長說著說著嘆了口氣,「不過他後來女兒生病了,想多在家陪女兒,所以想要跟他飛就很難了,而且當時誰要是排到他帶飛,都要炫耀炫耀的,而且四五年前吧,我好像聽說他被聘請到國外的飛行學員去當教員了,我以為他不會出現了呢,怎麼突然又回來帶飛了……」
本來阮思嫻激動勁都過了,但是范機長這麼一說,她又興奮了起來,完全沒在意他的疑惑。
「是不是十二年前那次空中相近?我看新聞了,原來就是他啊!」
「嗯。」范機長見阮思嫻眼裡全是期待,又沉下聲音說,「不過他也是出了名的嚴厲,有一次帶飛副駕駛,沒飛好,他直接把人發落去飛本場五邊了。」
本場五邊也是一種帶飛方式,不過卻不執行航班,而是在機場開著空飛機練習起落。
沒有副駕駛願意走這麼一遭,因為這就代表你技術不行。
旁邊一個新空服員嘖嘖兩聲,「教員還有這麼大權力啊?」
「且不說教員有沒有這麼大權力。」范機長笑了下,壓低聲音說道,「妳知道人家是誰嗎?傅總的舅舅,傅董的小舅子,想把機長發落回副駕駛都只是一句話的事。」
說完,他又轉頭看阮思嫻,「所以妳運氣好是好,不過也一定要注意,他很嚴厲的,要是犯了低級錯誤,小心妳也只能去飛五邊。」
阮思嫻連連點頭:「我肯定好好表現。」
因為這件事,阮思嫻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下午返航時,拉著飛行箱悠哉悠哉回家,等電梯時還哼起了歌。
「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狂風一樣舞蹈──掙脫懷抱──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
但是電梯門打開那一刻,阮思嫻縹緲的歌聲戛然而止。
傅明予站在裡面,手裡提著一袋藥,戴著口罩,懶懶地看著她。
「空管允許妳飛得更高嗎?」
阮思嫻:「……」
她默默走進去,跟傅明予並肩站著,兩人沒什麼交流。
電梯緩緩上行,阮思嫻瞄了傅明予的口罩兩眼,又看了看他手裡的藥,問道:「感冒了?」
傅明予垂眸看她一眼,沒說話,而是摘下口罩。
「妳覺得我這樣去開會,見我的下屬,我的員工,很刺激?」
阮思嫻:「……」
不是吧,三天過去了,傅明予臉上竟然還有隱隱的印子。
她這五十公斤臂推還真沒白推,引體向上也沒白做。
阮思嫻看著他的臉,沉吟片刻,低聲問道:「是不是很疼啊?」
傅明予似笑非笑地說:「疼,疼到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