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何,要酬生平之不足也
年輕時,又高又瘦,大家都為我擔心,要強迫我喝「肥仔水」。
交了個女朋友,也是又高又瘦,一頭直長的頭髮。我們兩人在一起,朋友笑稱:「一枝竹竿和一把拂塵。」
時光蹉跎,發起中年福來,漸漸肥胖,成為被取笑的對象,我毫不在乎,反而先自嘲。
偶爾有裸體示人的機會,也不覺羞恥。這就是我的身體,我某一個時期的形態。它追隨著我爬過高山,渡過大海。在烈日下煎熬,嚴寒中熬夜,它是一副值得驕傲的軀殼,不得虧待。
珍芳達和三島由紀夫拚了老命,想把人類肉體保留在接近巔峰的狀態,我認為是不必要的。適當的運動倒要實行,但我是個懶人,除了墊上運動以外,對籃球、足球、網球、羽毛球都不感興趣。所以,只有放任地由這個軀殼浮腫下去。
難看死人,有人說。但是美醜只是一個觀念,是別人強迫你接受的觀念。隨著歲月衰老倒是必然的,皮膚的鬆弛、皺紋的增加,你我都改變不了。從前叫我喝肥仔水的人,現在要我吞減肥丸。
唉,繼續暴飲暴食吧。友人說:「人生幾何,要酬生平之不足也。」
人生的意義,在於一天比一天活得快樂
我不相信有鬼魂這件事。
人死了,如有靈魂的話,也會很快飛走。過個數小時,便無影無蹤了吧。
科學家把人體過磅,說人死了之後會減輕幾兩。也許真有靈魂存在,但是如果不消失的話,那麼空中擠滿了,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寫鬼故事,主要是愛讀《聊齋》,喜歡上那股悽豔的味道,至於青面獠牙的嚇人玩意兒,我倒沒有興趣,留給好萊塢拍恐怖片去。
在寫鬼故事的過程中,起初有許多題材很順利地入手。寫了幾篇之後,就感到吃力了,趕緊重讀《聊齋》,看看可不可以。
抄襲一些情節,但是書上只是生動地說明人物,對於故事的結構,有時拖泥帶水,有時有頭無尾,現代人讀了滿足感不夠。
我認為鬼故事有一個意外的結尾比較好看,苦苦思之,每每想不出來。
到了晚上,坐在書桌前,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一夜一夜過去,隻字不出。
這時,我才怕了起來。是不是被鬼迷住,就是這種結果?
所以,我馬上停下來,不寫了,因為已經不好玩了嘛。
前前後後,寫了二十多篇,有四萬多字,可以出一本單行本,夠了。一般的書要八萬字左右,但是我怎麼也無法繼續寫下去了。
投機取巧,和「一出版」的主編周淑屏商量:四萬字行不行?
她說:用紙用得厚一點,勉強可以,又加上蘇美璐的插圖,應該沒有問題。
書至此,郵差送來遠方的來信,打開一看,是林大洋寫的:
……我讀了你把我當主角寫的鬼故事,好玩得很。你說得對,有時鬼比人還要有趣。
我現在住在斯里蘭卡這個小島上,天天對著藍天和海鷗,一點也不感到寂寞。
在這裡,我認識了《2001:太空漫遊》的作者亞瑟‧克拉克。
他的本行是作家,也是一個科學家,人造衛星的原意,是他創造出來的。現在他在這裡定居。
我們做了好朋友,每晚聊人生的意義,他的出發點是以科學來見證。我則是用空虛的靈學、道家、佛教和禪宗的說法去了解。兩人談得很愉快,互相發現對方的世界和生活方式雖然不同,但結論是一樣的。
但是,我們怎麼談還是談不出一個人生意義的道理來。
你也曾經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試過解答,不過我知道你是聽不懂的。現在,我用更簡單直接的方式來解釋人生的意義吧。
亞瑟‧克拉克和我都贊同,如果沒有學識,居住在深山中的印度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是一種很好的人生。我也曾經告訴過你,我住在印度山上時,當地的一個農婦每天給我做菜,吃的盡是雞和鳩之類的山禽,我吃煩了,對她說:「燒魚給我吃吧!」
「什麼是魚?」她問。
我畫了一尾魚給她看,說:「這就是魚,天下美味,你沒吃過,實在可惜。」
她回答說:「我沒吃過,有什麼可惜?」
當時我被她當頭的那麼一棍打醒了。我把這故事也說給亞瑟聽。
亞瑟說:「這我也能理解,但是人類由猿猴進化時,學會在殘屍中找到了一根骨頭來敲擊,這是求知欲的開始,有了求知欲,便得不到安寧,永遠要追求下去。」
「人生識字憂患始,中國人也有這麼一個說法。」我對亞瑟說,他點頭理解。
我們生活在這個文明的世界,接觸了學識,已經不能停留在一個階段中。你也曾經寫過金庸先生說:要多看書,書讀多了,人生自然會昇華,層次更高。
這句話一點也不錯,我一生中,一有機會就讀書。但是書讀多了容易成書呆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旅行了。在旅途中,我向種種人學習,不管他們的文化程度比我們高還是低,都有學習的地方。
現在,我老了。亞瑟也說他老了,我每天還在雕刻佛像,亞瑟發表了新書《3001:太空漫遊》,我們都不停地創作,創作才有生命。
但是,創作了又如何?為名?為利?創作是為自己呀!我這麼對自己說,也說服不了自己。為自己?又如何?
最後,亞瑟和我都基本上同意了一點,那就是要把生活的品質提高,今天活得比昨天高興、快樂,明天又要活得比今天高興、快樂。
僅此而已。
這就是人生的意義、活下去的真諦。
只要有這個信念,大家都會從痛苦和貧困中掙扎出來,一點也不難。
罵我老派好了,我還是愛經典
什麼叫經典?簡單來說,不會被淘汰的,就叫經典。
網友問我看中文小說從哪些書讀起,我笑著回答:經典呀!什麼書才稱得上經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聊齋志異》等,都是經典,如果想成為小說家的人,連這些書也沒看過,甭夢想。
那麼,金庸小說算不算經典?當然,世界各地的華人都看得入迷,不是經典是什麼?中國大陸還沒開放時,讀者還看手抄本呢。也將一代又一代地相傳下去,著實好看嘛。成為經典,唯一的條件就是好看、耐看、百讀不厭,各個年代讀之,皆有不同的收穫。
音樂呢?貝多芬、莫札特、柴可夫斯基等,他們的交響樂之中,每一次聽,都聽得出另一種樂器的聲音來。學音樂的人,不聽這些大師的作品,如何超越?
書法呢?王羲之、顏真卿、米芾、黃庭堅、懷素等人的帖,是必讀的,最佳典範還是書法百科全書,從篆隸、行書、草書的變化學習。
學篆刻,更少不了研究最基本的漢印,再往上追溯到甲骨文、金文,後來的趙之謙、齊白石、吳讓之等數不完的大師印章,都得一一讀之。
繪畫方面,得從素描開始,再看古人畫,中西並重,方有所成。有了這些經典當基礎,才能走上抽象這條路。
這些你都沒有興趣,要從事時裝設計?那也得從古人服裝學起,漢服、西裝都得看熟,創意方起。看希臘石像腳上穿的是哪種鞋子,不然你設計了老半天,原來幾千年前已經有人想到,羞不羞?
建築亦同,所以我寧願入住古老的飯店,好過新的連鎖。每一家老飯店都有風格,皆存有氣派,為什麼要選個相同的房間下榻?
食物更是經典的菜式好,人家做了那麼多年食譜,壞的已淘汰,存下來的一定讓你滿足。不知經典何物,已拚命去fusion(指混搭),吃的是一堆飼料而已。
罵我老派好了,我還是愛經典。
做一個饞吃饞知識的人
我從小好奇心重,對食物也想多知道一點,累積下來的經驗,略有心得,寫些文章,做做飲食節目,人家就叫我美食家了。
對「家」這個字不太有好感。我好學,但對一切知識只能用八個字形容,那就是:「一瓶不滿,半瓶晃蕩。」做任何事,都是一知半解,絕對稱不上什麼家。
英文的writer(寫作者),我倒不遑多讓。名副其實地每天寫,不是寫作人是什麼?但被稱為「作家」,心中發毛。
幸得名師指點,也學會寫毛筆字刻圖章,冠不上書法家、篆刻家那些虛名。英文的戀人或愛好者lover不單指「色情」,也很適合書法愛好者。篆刻戀人,多好!做生意也覺得不錯。好在從來不被叫成買賣家的,做得成功,最多叫「商業鉅子」之類,也肉麻。我寧願被叫作「商人」。
當別人叫我「美食家」時,我覺得刺耳。廣東人用詞簡潔,像美麗、漂亮、好看,一律叫「靚」。美食家,粵語中減少了一個「美」字,變為食家,我也認為過譽。
如果用美食家來形容喜歡吃的人,那麼除了對吃沒一點興趣的人之外,大家都是美食家了。每天吃,吃了一世人(指一生),不到「家」是什麼?一般人只是默默地吃,不像我那麼嚷在嘴邊,對喜歡吃的東西,形容起來比我生動的人很多,辭藻也比我更豐富。我寫來寫去,只有好吃、美味等原始的字眼。
小朋友問我:「怎樣才能成為美食家?」只要仔細留意吃過的東西,多問菜市場的小販,一定能學會吃。如果一心一意要當什麼「家」,不享受過程,也枉然。目前寫作也是業餘的,我的名片上只有名字,沒有頭銜,硬要安上一個的話,我會叫自己「饞人」,饞吃饞知識的人。
名與利,不是我們的主人
我沒有下一代,要不然,我也一定挑戰當今的教育制度,不讓子女上學。
看到他們背那麼重的書包就心疼得要死,還捨得嗎?
為什麼外國的學生不必受那麼多的苦?我們比不上人家嗎?
整個制度的問題很大,影響社會的是所謂的名校。家長拚命想把小孩送到名校去,今後在社會上才不會被人家看不起,因為他們本身受過這些白眼。
成為名校生,成績就要好過普通學校的學生,那麼填鴨式的教育跟著產生,書包加重,是必然的後果。
讀了名校就會出人頭地嗎?你以為啦!當今巨富又有多少個是名校出身?
兒童需要在自由自在的環境之下才能正常地長成,教育只是一個制度。在制度的框框中長大的孩子,最多只是一個循規蹈矩又沒什麼生活情趣的人。
認識的一位友人,為了反抗強迫教育制度,把他的女兒帶到非洲,和動物一起成長。現在她已成為一位出色的作者,把一生奉獻給不上學校的兒童。
她舉辦網路上的交流會,出席公開的大學活動,和一群沒上過學校的人暢談人生的自由,富於幻想,活得精彩。
老師們的學歷不管多高,總不如電腦,從網路上學習,絕對不遜於任何名校。
我有兒女的話,也會親身教導,學問也許沒人家好,但愛心是十足的。我會把他們帶到世界各地的博物館、音樂廳、美術院去,我會向他們解釋每一座名建築物是怎樣形成的。
至少,我將把自主的思想灌輸給他們,別跟著人家屁股走。名與利,是我們的奴隸,絕對不是我們的主人。
為了吃肉,做不成和尚了
人生已進入另一個階段,求平淡了。
出外旅行,不再對沒有變化的菜式感到厭惡,有什麼吃什麼。但是晚餐一定要飽,不然半夜肚子餓,找宵夜是麻煩事。
在家裡,越簡單越好,我經常做的是一碗白飯,熱騰騰時挖一個洞,把小魚乾和蔥茸放進去,再用白飯蓋之,燙得魚有點軟了,淋上頭抽,攪拌後吃,滿足矣。
再不然,就是用一包臺灣乾麵條,水滾了,煮三分鐘,用個大碗,放頭抽和黑松菌橄欖油,麵條熱後拌來吃,也是豐富的一餐了。
別以為這麼一來,什麼都不吃。到了餐廳,還是喜歡試各類未嘗過的菜,如遇名廚,就當成藝術家來欣賞。
吃時總是那麼一點點,試味道和廚藝。大魚大肉的心態已無,除非精彩萬分,不然不會囫圇吞之。
總結起來,我對火鍋還是保留批判的態度。雖然每次都覺得不錯,尤其是喝最後的濃湯,但是打邊爐並攀不上廚藝,只是把食物由生變熟而已。這麼一說,四川人不以為然,大家都反對,更傷重慶人的自尊,把火鍋從他們的生命中取走,簡直無法活了。
但事實歸事實,不管他們怎麼說切功、吃的次序、調料的重要,以及湯底的層次,我還是不覺得火鍋有什麼文化。
對外國人的白烚(水煮)更無興趣,什麼海產給他們扔進大鍋一煮,味道盡失,怪不得他們的辭彙中沒有一個「鮮」字。
燒烤最原始,說到原始,我寧願只吃三成熟,尚可試到更原始的生肉味。
一切都經歷過,吃完了火鍋、白烚、燒烤,知道怎麼一回事,再求廚藝,等到廚藝也熟悉了,才能回歸平淡,但我這個矛盾的人,連齋菜也不喜歡,怎能平淡呢?
唉,還是想吃肉。和尚,是做不成的。
精彩地活過,比什麼都重要
藝人走了,大家惋惜:「那麼年輕,多活幾年才對呀!」
多活幾年?活來幹什麼?等人老珠黃?待觀眾一個個拋棄?
只有娛樂圈中的人才明白蠟燭要燒點兩頭更明亮的道理。一剎那的光輝,總比一輩子平庸好。
人生浮沉,藝人是不能接受的,他們永遠要站在高峰;要跌,只可跌死。
當事業低迷的時候,藝人恐慌,拚命掙扎。這時,好友離去,觀眾背叛,他們就陷入精神錯亂。這也是經常見到的事,因為他們不是一般的人,他們是藝人。
就算一帆風順,藝人也要求所謂的突破,換一張新面孔出現。但大家愛的是舊時的你,喜歡新人的話,不如捧一個更年輕的。
更上一層樓,對藝人來說極為危險,也只好劍走偏鋒,才有蛻變。突破需要很強的文化背景,可惜一般藝人讀書不多,聽身邊的狐朋狗友的話,一個個像蒼蠅跌下。
曾經有人對藝人下過一個結論:天才,一定要有,但是運氣,還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
藝人以為神一直保佑著他們。失敗是一種考驗?他們的宗教之中,不允許有人對他們有任何的懷疑。
明明知道是錯的,可是沒有人能阻止他們。藝人像瀑布,不停沖下,無休無止,一直唱著《我行我素》之歌。
藝人並不需要同情,他們祈求的是你的愛戴。勸他們保護健康,是多餘的。
像一個戰士,最光榮的莫過於死於沙場。站在舞台上,聽大家的喝彩,那區區的絕症,算得了什麼?
燎原巨火,燃燒吧,只要能點亮你的心。藝人說:「我已活過。」
不斷自我增值,才是最終的道理
如果我有兒女,一定會鼓勵他們走進電影這一行。
第一,電影始終是一個夢工廠,源源不斷的幻想,都能以形象表現出來。
第二,做電影的人,腦筋會被訓練得非常靈活。這不行,就做那;那走不通,又預先安排了另一個選擇。
第三,接觸到的層面最廣。燈光、攝影、服裝、道具等,每一個細節都是一門獨有的學問。
第四,完成至上映,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宣傳上的快速,不是其他行業趕得上的。
第五,也是最吸引人的,是變化多端。曾經問過一個搭布景的員工,說建築工人的薪水已經是你的兩倍,你為什麼不改行?他回答說:「我在外面搭房子,一年才搭一座;我在片場裡,一個星期有一座不同的。」
做過電影之後,要應付比它刻板的工作就輕而易舉了,生存下來容易得多。
所謂的狡兔三窟,電影人最拿手。他們對付的不只是人,還有天。
天晴了出外景,一陰就搬進片場或室內,這是基本的學習,再下去,就算下雨,戶外工作也無法停止,老導演會教你:「打著傘,拍演員的特寫好了。」
導演們為了要求更好,每一秒鐘都在改變主意,跟著他的那群人,不管任何環境或約束,都要幫助他達到目的。朝九晚五的上司,怎麼刁難,也不會麻煩過電影導演。
唯一的毛病,是上癮後下不了舞台,以為光輝是永遠的,一直依戀下去,至潦倒為止。
一切工作,都是一樣吧?我們做人,總得培養其他興趣,研究深了成為專家,這份工不打,做別的。不斷自我增值,才是最終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