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很多人來說,真正長大成人是從離開象牙塔開始。
從那時起,我們走出校園,走入社會,進入職場。
很多朋友知道我,也是從我的職場標籤開始的。
我於2000 年畢業,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了。
回顧這二十多年的經歷,用宏觀敘事總結起來,似乎只有幾個階段,但其實散落在這宏觀敘事裡那些看起來不起眼的瞬間,那些看起來不那麼重要的人,有的人在一些時間點對我說過的話,都對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回顧這些年的經歷,並非一段被網路文章總結的勵志之旅,恰恰相反,是由一個一個的「不敢」、一次一次的退堂鼓、一次一次的「不得不」、一次一次的「我怎麼這麼差」串起來的。
所以,讓我從職場經歷中的「不敢」講起,開啟我們的旅程吧。
第1章 異國他鄉,不敢開口
──這段經歷,如果用一個詞來總結,那就是戰戰兢兢。
學了N年英文,還是聽不懂的落差感
我學士畢業後,並沒有「走向社會」,而是拿獎學金去美國攻讀博士學位。雖然仍是校園環境,但隻身一人前往異國他鄉,目之所及是完全不同的環境,這個改變帶來的衝擊,可以說比「走向社會」還大。和那時候的很多留學生一樣,我是一個人帶著滿滿兩個大箱子飛到美國的,大箱子裡是全部家當—包括一把中國菜刀。
我在國內的時候英語一直很不錯,考試成績優秀, GRE Verbal更是考了750分的高分(滿分為800分),所以對自己的英語能力很有信心。但實際情況是,到美國的第一個月,怎麼什麼都聽不懂?看著別人張嘴發出聲音,就是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只覺得他們的語速飛快。我偶爾能聽懂一、兩個單字,但是對方整句說下來,我就完全不知所云了,當時的那種震驚感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聽不懂,自然就不敢開口說話。所以回想那一個月,是很沉默的一個月。
針對這段經歷,我和我的博士生導師聊天。他是20世紀80年代初到美國的留學生,當年他們先到三藩市住兩天,然後轉機去美國其他地方。
他住在三藩市的旅館裡的第一天完全不敢出門,就從旅館的窗戶看外面陌生的國家和城市,從日出到日落,看了一整天。第二天,他終於鼓起勇氣,拿起房間鑰匙,出去在城市裡轉了一圈。
和我講這些的時候,他已經是終身教授,事業有成,但回憶當年到美國後的第一天,仍然和當時的我產生了很強的共鳴。
話說回來,我當時不僅不能開口,也看不懂。學校裡有餐廳,餐廳的菜單掛在牆上,我完全看不懂上面在寫什麼,特別是加州有很多墨西哥食品,標示都是用西班牙文寫的,我更看不懂了。點餐只能靠看圖,告訴別人序號和數量,取到餐之後,才開始辨認盤子裡的食物;去超市也是同樣的感覺,很多東西沒見過,看了標籤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
這樣的狀態至少持續了半年,我才慢慢重新「學會」英語。所以,我在讀博期間每年都會志願做學校迎新的工作,首先要做的就是寬慰新生「這是正常現象」,以及應該怎樣重新「學」英語。後來做公眾號「奴隸社會」提出的「不端不裝,有趣有夢」這八個字也是那時候種下的種子──既然聽不懂,就不要炫耀自己「優秀」的英文了。遇到新情況,自己不行就承認不行,從零開始好好學。
我用四年讀完博士研究所,畢業的時候,實驗室的博士後研究生幫我預演答辯。其中幾位美國人聽完都說:「一諾,你的英語怎麼講得比我們都快,慢一點,慢一點!」說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所以英文這道坎,我真的算是過去了。
初出國門的語言障礙似乎不是大事,你也許會說,所有出國的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但人生的挑戰就是這樣的,外人看起來不起眼的事,對自己來說很可能是一道大坎。
更多時候,這對別人來說可能也是一道大坎,只不過你不知道,所以成長的第一步就是誠實面對自己感受到的困難,不管別人怎麼看,對自己來說如果是挑戰,就從接受自己「不會」、「不能」、「不行」開始,不要試圖裝作雲淡風輕。
一旦我們面對問題,應對挑戰就不難,有方向、有努力,戰勝困難就只是時間的問題,誠實是面對困境的真正「捷徑」。
初入職場,一個「我不屬於這裡」的地方
2004年秋,博士答辯結束。經過幾輪面試,我拿到了麥肯錫公司洛杉磯辦公室的錄用通知,很興奮。
記得最終一輪的面試官是洛杉磯辦公室的三位資深董事合夥人和一位副董事,他們分別面試我,總共四個多小時。我的先生申華章開車送我去,在大廳裡等我面試。面試完,開車去吃午飯的路上,我就接到了電話。我還記得當時華章聽到我接的是麥肯錫的電話,馬上把車停在路邊,知道是好消息的那一刻,我們興奮地擁抱在一起。
2005年夏,我入職麥肯錫,從博士畢業短暫的放鬆和欣喜到適應全新環境,我又開始緊張了。入職後的大半年裡,如果用一個詞來總結,那就是戰戰兢兢。我後來回顧這段時間,之所以如此不適應,是因為我在同時跨越三道鴻溝:
一、從科研到商界,我格格不入:我從一個每天穿著隨便、泡實驗室,周圍都是窮研究生和瓶瓶罐罐的環境,轉場到每天西裝革履,商業詞彙鋪天蓋地的辦公大樓和會議室,很不適應,覺得自己根本不屬於這裡。
二、語言和文化差異:雖然我讀了博士,也在美國待了幾年,但是每天在實驗室和學術圈,離美國社會還是差著十萬八千里。我每說一個詞都得想想發音是不是標準,同事們討論美國最流行的體育賽事──棒球和橄欖球──我卻完全沒概念;同事們說的很多笑話我都聽不懂,還得勉強跟著笑。
三、大家的成長背景非常不同:這道鴻溝更隱蔽一些,但卻是更深層的。和我年紀相仿的美國同事們三歲就和父母滑雪,小時候就有過周遊世界的經歷,而我是典型在中國長大的70後,小時候的記憶是拿糧票打醬油、冬天家裡的蜂窩煤爐子和腳上的凍瘡。
我到美國之後,才真正開始瞭解美國的歷史,知道西方世界在20世紀60、70年代的文化解放和反思。雖然我們年齡相仿,但其實是不同時代的人,對很多生活經歷是沒有共鳴的。
因為這三道鴻溝,我剛進麥肯錫工作時真的很不適應,又回到了「啞巴」的狀態。有出路嗎?其實還是那條路,從最基礎的事情開始。做PPT、列Excel、寫工作郵件、做會議記錄,自己水準不足,那就付出200%的努力。
2000年左右,美國的企業工作文化裡,留voicemail(語音信箱)的做法非常普遍。每天工作後向主管彙報、給客戶的工作進展報告等都透過語音留言,每次留完言都可以先聽一遍,覺得不滿意就可以刪掉重新錄。
記得那時候看我的美國經理留語音,真是行雲流水,幾分鐘的語音,結構完整、清晰,用詞恰當,有工作進展的整理總結,還有清晰的下一步計畫,讓人感到無比驚豔。但到自己留語音時,結結巴巴,不知所云。那時候我為了能留一則還算滿意的語音留言,反復錄五遍、十遍是家常便飯。
但慢慢地,因為努力付出,我的語音留言開始進步,也會寫郵件了,PPT和Excel也開始做得有模有樣。那時候公司在內網上有各種培訓的影片,幾乎所有相關的課程我都上了一遍,週末花了很多時間都在這裡,但我對公司非常感恩,因為只要你願意,公司都有資料供你從零學起,這種文化裡對人的尊重和接納,令我多年之後仍然受益。
現在回憶,當時產生「我不屬於這裡」的感受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雖然工作要求的這些能力是我只要努力就可以獲得的,但職場裡似乎有自己無法滿足的「隱性」要求,比如要女性穿什麼牌子的衣服、用什麼牌子的化妝品、拿什麼牌子的包。說實話,我當時連那些牌子都沒聽說過,雖然後來慢慢地知道了,但往往覺得貴得離譜,實無必要。而這種狀況,到今天也沒有太大改善。
我得到的寬慰來自顏寧同學。記得2006年我出差到美國東部,順道去看在普林斯頓大學做博士後的顏寧。我們吃完飯,他很興奮地說:「一諾,我要帶你去買一瓶我最近特別喜歡的精華液!」於是他拉著我開始在鎮上逛。
我還以為要去精品店,結果他拉著我到了美國最大的連鎖藥妝店Walgreens,然後帶我徑直走到某排貨架指給我看他的最愛──Aveeno(艾惟諾)。Aveeno 是個親民品牌,這一次「尋寶之旅」讓我印象深刻,也說明了我和顏寧同學對「好牌子」共同的認知水準──價格親民,產品好用,不就挺好?當然我也開始買,直到今天家裡還有一瓶。
雖然我對品牌認知一直沒有什麼提升,但是在那段時間,我迎來了職場成長一個很重要的轉捩點,這發生在我入職後一年左右。
當時我被安排在一個在日本開展的專案,客戶是醫藥廠商,該專案的小團隊一共有三個人,專案經理是韓國人,諮詢師是日本人,還有一個就是我。專案的副董事是個在日本工作很久的德國人,他是經濟學博士,在日本辦公室以高標準、嚴要求、對工作挑剔聞名,還有幾位美國重要主管。
我負責的專案線是一個複雜的病患模型,由於是罕見疾病,加上亞洲有好幾個市場,資料模型特別複雜,有很多可能的情形。
有一次開內部會,我向主管彙報資料模型的進展,主管們問了幾個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但整個過程我非常緊張,生怕那個模型的結構或者我預想的假設有問題。
終於彙報完,我憋了好久,起身去上廁所。
在往廁所小跑的路上,我突然被那位德國上司從後面叫住。我心裡一緊,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他從我們剛才的會議室探出頭來,對著我喊:「一諾,我就是想告訴你,你做得非常好!」
我現在還記得在通往廁所的走廊上,那一刻,光照在自己身上的感覺。那一句認可在當時帶給我急需的自信,這雖然看起來是再小不過的一件事,但是對職場第一年的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是名副其實的轉捩點。
這件事對我的另一個影響是,認識一個好主管的特質就是給人贊許。後來我當上了主管也時常提醒自己,看到別人工作表現出色,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都不要吝嗇贊許和鼓勵。它對給予的人來說是舉手之勞,但可能會成為職場新人獲得認可和自信的重要轉捩點。
從乘客到駕駛員,做那個握緊方向盤的人
走過職場起步階段,我逐漸敢於為自己的想法發聲,也有了自信。但我很快發現,這遠遠不夠。
職業生涯的頭兩年,有兩個場景是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的,第一個場景是我第二年做諮詢師的時候。
我們的專案經理是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經濟學博士,是一位很聰明也很隨和的美國人。我那時候因為經過了第一年的坎,有點「資深」諮詢師的小小自信了。我們在討論一個問題時,大家提了幾個不同的想法,我都覺得有問題,每個人提出想法之後,我都發表意見說為什麼這個不行。
我們的辦公區有一塊白板,專案經理拿著白板筆在上面寫寫畫畫,我坐在白板對面的桌子上晃著腿提意見。在我又提了一個反對意見後,專案經理徑直走到我面前,把白板筆給我說:「一諾,你別光提意見,去寫寫你的建議吧。」
我現在還記得那支筆在我面前的場景。幾秒後我才反應過來,從桌子上跳下來,整理並寫下我的想法。
我們之後回饋時,他說:「一諾,你很聰明,但真正的聰明人並不是會挑毛病,而是會找解決方法。」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重要的一課。
第二個場景,是我與一位印度裔諮詢師一起和客戶做工作坊。
他僅僅比我早入職半年多,而我們面對的客戶是十幾個中層管理者。工作坊的內容是大家看一輪資料,然後討論。客戶裡有一位五十多歲的男性,一直叉著雙手站在旁邊,很不屑的樣子,並不積極參與討論。但是大家討論激烈的時候,他總會評論幾句,基本意思就是你們不懂、不可靠。
這種情況發生幾次之後,大家都有些尷尬。我就想硬著頭皮趕緊把這個工作坊做完,你不合作,我們就找願意合作的人。就在這時候,讓大家都震驚的一幕出現了,我那個印度裔同事從外面拉了一把椅子,推到那個客戶的後面,把他按到椅子上,又推向房間中央,對他說:「現在你不是乘客,你在駕駛座上(You are in the driver's seat),說說你的建議吧!」
大家都震驚了,當然包括這個客戶,他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回過神來,工作坊時間也差不多到了。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歡迎會後和我討論。」
我被這個同事的勇氣、智慧和當機立斷的行動折服,這樣一個動作再明確不過地傳遞了他的意圖,也被當事人完全領會了,那個場景讓我至今印象深刻。
這把椅子教給我的一課是:做事時,你不是乘客,也不是副駕駛,你要當那個坐在駕駛座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