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青少年情緒必修課:破除三大迷思
「達博士。」那封訊息寫道。「我這星期可以挑一天去找你嗎?湯姆上。」我不認得訊息寄件人的電話號碼,我每週諮商的時間表中,也沒有人叫做湯姆。當我好奇地盯著手機時,訊息畫面冒出三個點點,然後又是一則訊息,對方就像會讀心術一樣:「我是湯米——我從我媽媽那裡拿到你的號碼。」
湯米!當然了。我立刻想起了多年前,我在候診室裡第一次看到那個可愛的九歲小孩。我們見面時,他正焦慮地站在他母親身邊,而她坐著,一隻手平靜地放在膝蓋上,另一隻手則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後背。當我打開候診室的門時,她試著為他緩解緊張情緒的所有努力瞬間成了徒勞。湯米睜大眼睛,恐懼地看著我。他的黑髮有一邊立了起來——不知為何,他睡覺壓出的髮型經過一整天學校生活後,依然完好無損——這似乎更強調了他的警覺性。在電話中,湯米的母親解釋,他有夜間恐懼症,這讓他和家人都很晚才能睡覺。在我的辦公室中,湯米和他媽媽跟著我來到診療室,我們便慢慢開始了一段長期而成果豐碩的合作關係。
湯米天生就十分緊張。小時候的他很容易受驚,到了上幼稚園的時候,他也很難與父母分開。多年來,他的害怕變成了夜間恐懼症,而謝天謝地,我的努力幫助了他,他的父母也給了他堅定的支持。在這些恐懼消除後,已經過去將近兩年,我才再次收到他家人的消息。國一結束後的那個夏天,湯米勇敢地試著去參加露營,但沒過兩天就哀求著要回家了。我在營地與湯米通了幾次電話,還與他的父母通了幾次電話,我也透過電話諮詢了營地主任。我們一起決定先暫停他這次的活動,希望明年再次嘗試一次。整個暑假,湯米都來我這裡諮商,既是為了解決把他逼回家的焦慮感,也為了處理他因無法留下而感到的沮喪和屈辱。
我看著手機,回想起這一切後,才意識到我最後一次收到湯米(現在是湯姆)或他父母的消息,是將近四年前的事了,這代表他現在要升上十二年級了。我們約好了見面時間,我做好心理準備,當他出現時,我可能會認不出候診室裡的那個孩子。果然,湯姆現在又高又壯。他穿著長而寬鬆的短褲,不適合克里夫蘭郊區十月下旬寒冷的氣候。他有點尷尬又十分友善,用低沉的聲音向我打招呼,那嗓音讓我有點措手不及。
我們在我的辦公室安頓下來,並短暫地交談後,他便開始解釋他傳訊息給我的原因。
「我正在處理大學申請,我不想申請離家太遠的地方。我不是很介意,我父母也是,但我的升學輔導員有點小題大做。」
湯姆在班上名列前茅,而這當然要歸功於他焦慮的性格,使他成為一個非常認真的學生。他是一位廣受歡迎的越野馬拉松跑者,還是一名出色的雙簧管樂手。儘管他已經成熟了很多,但湯姆解釋,雖然他去年夏天曾希望去密西根參加一門為期五週的音樂加強課程,但他就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去參加。在那次經歷後,他決定只申請離家三小時車程以內的大學。
俄亥俄州東北部不乏優秀的大學,但湯姆所在學校的升學輔導員仍然覺得湯姆限制了自己的機會。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在我辦公室的灰色沙發上,湯姆與我分享了他的理由。如果他在大學上課時感到緊張或不確定,湯姆希望能回家一兩個晚上而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困難。他正在申請七所非常優秀的當地學校——當錄取決果出來時,他一定會有很好的選擇。而且他也沒有申請距離他家三十分鐘內的任何一所大學,因為他真的很想感覺到自己「真的去上大學」了。
「我還是會很焦慮。」湯姆說。「當然比以前好多了,但我真的不喜歡離開家人。我只是想找出一個解決方案,不要讓我覺得焦慮會搞砸我的大一生活。我跟我的升學輔導員解釋這一點,但他說:『湯姆,你的憂慮蒙蔽了你的思想。』」
雖然我知道輔導員這麼說其來有自,但我並不認同他的觀點。對我來說,這似乎是建立在一個毫無幫助卻為人津津樂道的迷思上:我們的感覺會削弱我們的判斷力。
迷思一:情感是理性的敵人
早在企業號大副史巴克因為他的推理不受情感影響,進而被視為《星際爭霸戰》的模範思想家之前,感性和理性就已經被視為敵人了。事實上,我們的思想和感受之間的對立似乎非常明顯,各大哲學家都針對這一點進行了多年的評論。柏拉圖把理性想像成一位努力控制人類情感馬車的車夫;理性的擁護者笛卡兒則理想化了那些「完全能掌握激情的人」;而大衛・休謨翻閱了笛卡兒所作的劇本時,主張「理性是、也應該只是激情的奴隸」。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情緒在決策中的地位呢?柏拉圖、笛卡兒、休謨——他們誰說得對?
我的朋友泰芮或許是對的。她是一位臨床心理學家,曾和我分享過一個非常有用的比喻。根據泰芮的說法,說到做決定這回事時,我們應該將情緒視為心中董事會的其中一員。董事會的其他成員可能是道德考量、個人抱負、對他人的義務、財務或交通限制之類的。理想情況下,這些董事會成員們會共同努力,幫助我們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做出謹慎而明智的選擇。在這個比喻中,情緒也擁有投票權,儘管它很少是決定性的那一票,而且它絕對不會是董事會的主席。
泰芮的觀點也得到了心理學研究的支持。研究表明,在適當的條件下,我們的感受其實可以提高決定的品質。為了研究情緒如何影響理性思考,心理學家伊莎貝爾・布蘭切(Isabelle Blanchette)請了一群英國退伍軍人來解決三個不同主題的邏輯問題。其中一個主題和戰鬥有關(例如:「戰爭中使用了化學武器。戰爭中使用的所有東西都是危險的。因此,那些化學武器也是危險的」);第二個富含情感但與戰鬥無關(例如:「有些癌症是遺傳性的⋯⋯」); 第三個則情感中立(例如:「有些茶是天然物質」)。而令人著迷的結果是什麼呢?當遇到與戰鬥有關的邏輯問題時,退伍軍人的推理能力表現是最強的。他們對戰爭相關話題的情感投入,似乎增強了他們做出準確推論的能力。
布蘭切對退伍軍人的研究進一步顯示了情緒與邏輯思維之間的交互作用。在她的研究中,一半的退伍軍人都患有創傷症候群,過去的創傷事件會帶來痛苦、破壞性的想法和感受。布蘭切發現,與那些沒有創傷症候群的退伍軍人相比,有創傷症候群的退伍軍人在邏輯問題的每一類問題上都表現不佳。對某個主題有一定程度的個人投入可以提高推理能力,但過多的情緒則會拖垮認知,進而干擾我們的思維。
那麼,這一切跟湯姆有什麼關係呢?在我的觀點中,他的感受為他的內部董事會會議做出了寶貴的貢獻。他從經驗中知道自己很難離開家,但他的情緒並沒有強大到排擠其他深思熟慮的考量。湯姆想離家人近一點,但又不想離得太近,這樣如果一切順利,他也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獨立了,他就可以擁抱機會。他在乎學校,也希望可以選擇自己上的大學。由於他幸運地生活在一個擁有豐富高等教育資源的地區,就算要滿足所有需求,湯姆也不必離家太遠。
「在我看來。」我說。「你是真的考慮過了。由於這是你第一次真正離開家,所以你希望能在有安全網的狀況下這麼做,也是有道理的。就算你都沒有用到它,光是知道它的存在,也會讓你好過很多。」
「這就是我的感覺。」湯姆回答。「但我該怎麼跟我的升學輔導員說呢?」
「我覺得你可以讓他知道,你很感謝他的關心,而雖然你看起來像讓擔心占了上風,但事實上,它們只是指引你做出決定的眾多因素之一。」
我們繼續討論了在湯姆思考該怎麼過渡到大學生活時,那些真正重要的事。他希望自己能夠期待去上學,並覺得他到了學校後,就可以獲得成功。他的情緒所帶來的建議幫助他找到了一個能夠滿足這兩個目標的解決方案。湯姆的焦慮是他的個人決策委員會中一位明智、謹慎的成員。
幫助青少年學會相信自己的直覺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我們希望青少年能以這種重要的方式看待他們的感受:作為資訊的一部分。無論是痛苦的還是愉快的,情緒基本上都是用來提供訊息的。在我們度過每一天的生活時,它們時時會冒出來,提供有意義的回饋。我們的情緒會為我們提供生活狀態報告,並有助於我們制定決策。注意到與某個朋友共進午餐後,你感到樂觀與精力充沛,這可能會使你更想與那個人共度更多時光。意識到你害怕即將到來的辦公室派對,可能會讓你考慮今年是不是真的應該參加。與其把我們的情緒視為破壞性的勢力,不如將它們視為源源不斷的信差,可以讓我們了解事情的進展情況,這樣通常會比較好。
青少年通常不會這樣看待自己的感受。青少年常常在從外界接收到的訊號以及來自內部的訊息之間左右為難。他們可能會懷疑自己情緒究竟可不可靠,尤其是當他們的感受與同儕不一樣的時候。例如,一個青少女對她的朋友似乎可以接受的事情感到不舒服,比如說同學的壞話、試著吸大麻或蹺課;她也許會徘徊不定,試著釐清哪一邊才是對的。她會想知道,是她的朋友錯了,還是自己太緊繃了。
有時候,青少年在家裡可能會提起這樣的困境,卻會讓成年人感到困惑。你的女兒可能會以漫不經心的口吻隨口提到:「我班上的幾個女生蹺掉物理課,跑出去吃午餐了。」聽到一個青少年以如此隨意的語氣分享這種令人擔心的消息,可能會令人有點震驚。我們可能會這樣想:翹課是一件大事,更糟糕的是,我們自己的孩子似乎對此沒有意見。在開始說教之前,我們其實可以想想,孩子可能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種狀況,而且只是在假裝漠不關心,藉此打探我們的感受。這樣看來,嚴厲的說教或許不算最壞的選擇。我們的青少年至少會知道,她不是唯一一個認為她的同儕已經越界的人,即使她可能不會讓我們知道她的看法跟我們一樣。
不過,如果我們可以發自內心地問他們一個問題,這樣會更好。溫柔地問她:「嗯⋯⋯那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讓我們的孩子知道,我們對她同學的行為感到不太舒服,而我們懷疑她可能也有同感。現在我們就面向一個比較有希望的方向了。當我們對青少年表現出對他們的感受感到好奇時——尤其是圍繞著他們所開啟的話題——我們便是在邀請他們將情緒視為資訊的傳遞者,而且情緒值得信賴。當我們把青少年視為有深刻思考能力的靈魂時,他們大多十分樂意接納我們。如果剛才隨意分享八卦的青少年突然口氣一變,深思熟慮地回答「我想我是有點擔心她們」之類的話,請不要感到驚訝。
但是,如果你試過這種方法後,卻發現孩子沒有心思和你認真談話,那要怎麼辦?確實,詢問她對同儕冒險行為的看法,很容易得到惱怒的回應(如果不是徹底暴怒的話)。就算你覺得自己碰壁了,也請不要絕望。以我的看法而言,這樣的對話就已經算成功了。當青少年在家裡提起同儕的愚蠢行為時,他們通常是在驗證現實,而我們揚起眉毛、明顯表達不認同正好滿足了他們的需求,就算青少年因此生我們的氣。
最重要的是,我們希望尋找機會,說明情緒其實能幫助我們度過日常生活的事實。忽視感受代表我們像無頭蒼蠅一樣。每當聽到家中青少年質疑自己在某些情況下很合理的感受時,我們都應該迅速向他們做出保證。「你的直覺是對的。」我們可以這樣說。「注意它告訴你的事,因為它幾乎總能讓你走在正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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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證明,湯姆聽從自己的建議是明智的選擇。他被幾所大學錄取了,並決定就讀一所離家大約一小時車程的小型文學院。儘管在升大一前的那個暑假,他對大學充滿了興奮感,但他的第一個學期並不順利。他和他的室友處得很好,但離家讓他感到不安,也使他晚上很難入睡。隨著湯姆的疲勞感加劇,他的焦慮感也一起上升,進一步引發了破壞他睡眠的惡性循環。我們又開始了諮商,不過現在是趁湯姆獨自一人在宿舍的時候,透過線上會議進行。我們很快就釐清,他需要回家補眠幾天,還要和我的一位精神科同事見個面,進行藥物諮詢。
十月大部分的時間和十一月初,湯姆在每週四的最後一節課下課後就會回家,然後在週日下午回到學校。和家人共度時光、與他長期上課的音樂老師見面,並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覺,就會讓他感到恢復了活力。錯過大學的週末活動使他感到非常挫折,但他開始更加享受自己確實在學校度過的時光,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有幾天的時間能在家充電。
在我們的定期治療、緩解焦慮的藥物、室友的理解和父母的幫助下,湯姆在學校的時間更長了。第二學期開始兩週後,他的音樂老師鼓勵他參加大學管弦樂團的甄選。湯姆很驚訝也很榮幸地被任命為雙簧管的首席演出者。在那之後,他的情況便迅速好轉了。排練和音樂會很快就塞滿了湯姆的行程,讓他無法回家。值得慶幸的是,他現在很少想要、甚至不需要這樣做了。四月時,他在學校外找了一間公寓,下學期開始,他會和在管弦樂團認識的兩個好朋友合租。
那一年,湯姆只有再聯絡過我一次,當時他的祖母突然去世了。我們見了兩次面,幫助他渡過悲傷與震驚。在那之後,直到湯姆大二那年的秋天,我才在雜貨店偶遇他的媽媽。她向我完整地報告了他的近況。「他再開心不過了。」她笑著說。「我們去看了他的幾場表演,但他只會在放假期間回家了,有時甚至不回家。老實說,到現在,他跟在加州上學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