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比妳想我更想妳
十五分鐘後,一輛警車開到了飯店樓下。
方臻上來請阮喻:「阮小姐,方便的話,請妳跟我們走一趟現場,配合本次的逮捕行動。」
阮喻點點頭,卻被許懷詩攔住:「警察叔叔,那邊現在是什麼情況,我姊姊去了會不會有危險啊?」
「特警已經在住宅附近待命,目前確認到的情況是嫌疑犯暫時處於穩定狀態,並排除攜帶槍支的可能。但如果立刻逮捕,阮先生和曲女士的人身安全仍然會受到威脅。請阮小姐配合我們,為了和平地勸降嫌疑犯,盡可能避免直接的武力衝突,警方一定盡力保護現場所有人的安全,還請協助。」
「但電視上不都是談判專家、心理專家去勸服嫌疑犯的嗎?」
「專業人士會在同一時間就位,但考慮到嫌疑犯在逃亡期間曾先後向許先生和阮小姐求助,我們認為,她在談判過程中具有不可替代性。當然……」他轉向阮喻,「阮小姐沒有配合的義務,如果妳對此事存疑,可以留在場外等消息。」
阮喻搖搖頭:「我跟你們走。」
許懷詩拽了把她的衣襬:「姊姊……」
阮喻輕拍一下她的手:「放心,妳哥在電話裡說的意思和警方一樣。妳好好待在這裡,餓了就煮點麵來吃。」
她說完就跟方臻走了,下樓坐上警車的後座。
方臻向她詢問了幾句家裡的情況,聽完後,拿起警用對講機跟什麼人溝通了一下,然後回頭說:「阮小姐的父母非常機警也非常鎮定,為警方爭取到相當充裕的時間,目前住宅內沒有出現異常情況。」
聽出這位說話文縐縐的警官正在蹩腳地安慰人,阮喻勉強笑了一下:「謝謝。」她沉吟了一下又問,「方警官,方便的話,我可以了解一下案件的詳情嗎?」
他點一下頭:「嫌疑犯和被害人是在昨天早上八點駕車從蘇市出發的。高速公路的監視器顯示,駕車人是嫌疑犯,但方向盤上除了出現頻率最高的一號指紋之外,還有屬於被害人的二號指紋,所以不排除在沒有監視器畫面的路段,被害人也曾開過車的可能。」
「行車記錄器的記憶卡遺失了,疑似是人為取走的,因此無法確定完整的行車路線,但導航紀錄顯示,嫌疑犯和被害人的目的地正是妳父母家附近。」
原來周俊這次就是帶女朋友來看老師的。
阮喻皺了皺眉,繼續聽。
「案發地點是郊區靠近山區的偏僻小路,因為沒有監視器,具體情況無從得知。被害人的屍體被發現在車外,致命傷在頭部,被鈍器重擊造成。經過比對確認,凶器是車內一把疑似緊急救生用的羊角鎚。握把上再次檢測到與方向盤上一致的一號指紋,與屬於被害人的二號指紋。」
阮喻十指交握,食指來來回回摩擦著指甲,像在緩解空氣裡漂浮著的緊張壓抑,不敢做任何深想。
「被害人的手機一樣被發現在車外,有一通關鍵的通話紀錄,是十點三十二分案發當時被害人打給她父親的。被害人在電話中大聲尖叫呼救,來回重複著『救命啊,放開我,周俊』這樣的話。另外,在被害人的指甲縫裡也發現了一小塊皮肉,疑似是案發時從凶手身上抓下的,皮肉的DNA和兩個一號指紋都需要在逮捕到嫌疑犯後進行比對確認。」
雖然方臻的用詞基本上很嚴謹客觀,但聽到這裡,再結合周俊事後潛逃、拒不配合的事實,證據已經有一定的指向性,所以警方才會把他列為重大嫌疑犯。
車輛急速駛向郊區。阮喻隔兩分鐘就做一次深呼吸,好不容易穩定心緒,快到家的時候,忽然聽見對講機裡響起一陣騷動。
她立刻坐直身子,方臻也嚴肅起來,向那邊詢問情況。
對講機裡傳來一個男聲:『嫌疑犯發現曲女士報警後受了刺激,用水果刀挾持阮先生到四樓天臺。我們已經從後面繞到天臺就位,但談判專家的面對面勸服暫時沒有效果。』
「我三分鐘後到。」方臻說完後回頭看阮喻,覺得她可能被嚇哭了,卻發現她只是正襟危坐著,目視著前方一動也不動。
「阮小姐,請妳一定……」
「我相信你們。」阮喻打斷他,向他點點頭。
三分鐘後,她跟方臻下了車,一眼望見自家樓下被圍得水泄不通,一部分是周圍鄰居,警方正在引導疏散,另一部分是正在準備防護工作的警察。充飽氣體的救生墊已經就位,雲梯消防車和救護車正從不遠處駛來。
整個環境嘈雜得讓人頭暈目眩。
曲蘭在一旁被警察保護著,回頭看見阮喻,哭著喊:「喻喻啊,妳爸爸他……」
阮喻小跑過去,看到頂樓的周俊挾持著阮成儒站在天臺邊緣,背對這邊,正跟另一側的特警和談判專家對峙,情緒似乎很激動。
她拍拍曲蘭的背,咬牙讓自己鎮定下來:「媽,不要怕。」
方臻拿來警用隱形耳機讓阮喻戴上,說:「我們的人對嫌疑犯造成的心理壓力太大,導致他根本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所以必須請他們暫時從背面撤離。消防員會協助妳上雲梯,由妳跟嫌疑犯進行短暫溝通,儘量安撫、穩定他的情緒。」
阮喻點點頭,把隱形耳機塞進耳朵裡。
一旁的曲蘭阻止她:「喻喻,妳不能上去,妳不是怕……」
「沒事,媽。」她搖搖頭,又看向方臻,「方警官,你繼續說。」
「談判專家會透過這個耳機跟妳保持通訊,妳和嫌疑犯的所有對話,都會準確無誤地傳到底下。妳要記住兩點,第一,量力而為;第二,警方保證不會讓妳和人質受到傷害,最差的結果……」他說到這裡時停住,伸手指了一下對面頂樓。
阮喻從他的眼神裡猜測出那裡可能安排了狙擊手。最壞的結果不會是她和爸爸受傷,而是警方將在不得已時擊斃嫌疑犯。
她微微打了個顫,點點頭:「我明白了。」
阮喻在專業人員的協助下爬上雲梯。
原本在天臺的特警已經躲在房子的背面,周俊剛放鬆了一些,看見雲梯緩緩升高,再次抓緊刀子抵著阮成儒說:「你們別上來,別上來!」
阮喻趕緊朝上喊話:「周俊,是我,我是阮喻!只有我一個人!」
聽見她的聲音,周俊的手微微顫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天臺裡倒退一步。
阮成儒明明是人質,卻反而笑了一下:「孩子,別怕,喻喻一個小姑娘,不會傷害你的。」
雲梯升高,阮喻終於得以跟他們平視。她先跟阮成儒對視了一眼,再攤開雙手給周俊看:「周俊,你別怕,只有我一個人,我什麼也沒帶,真的。」
似乎是因為受到了始料未及的安慰,在這兩句「別怕」裡,周俊握刀的手變得不太穩。
他紅著眼眶看阮喻:「妳、妳上來幹什麼……」
阮喻耳朵裡的隱形耳機傳來指令:『告訴他,妳相信他。』
她立刻接上:「我相信你。」
周俊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卻很快又暗下來:「沒有人會相信我,等檢方拿到我的DNA進行比對,就更沒有人會相信我了……」
阮喻皺了一下眉頭。
耳機裡再次傳來談判專家的聲音:『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
「行車紀錄沒了,指紋是我的,她……」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牙齒打起顫來,「她指甲縫裡的那塊肉也是我的,那通電話裡,也是我的名字。太巧了,全都太巧了,所有證據都指向我是凶手。沒有監視器畫面,沒有目擊證人,誰還會相信我?」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向淮頌求救?」
「因為我沒有殺人,我真的沒有殺人!」他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許淮頌他爸爸不是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嗎?他能幫我……他能幫我的,是不是?」
他的眼底露出癲狂的神色,讓阮喻感到心驚。
但她還是咬著臼齒,抓緊了雲梯的扶手:「周俊,沒人有權利把黑的說成白的。能夠決定黑白的,只有黑白本身,能夠告訴人們它到底是黑是白的,只有法律。只要你沒有殺人,法律一定可以還你清白,你相信它好嗎?」
「我不……我不相信法律,我不相信警察……他們在通緝我,他們全都在通緝我!」
「可是法律相信你!」阮喻的聲音拔高了一些,「在你不相信法律的時候,法律還相信著你,相信嫌疑犯是無罪的。你沒有殺人,就配合警方一起找到真凶,給她一個交代。」
「真凶?會有真凶嗎?」周俊忽然笑了一下,「她半路跟我吵架,我們分開之前,她說一定有辦法叫我後悔……這就是她讓我後悔的方式,沒有真凶,根本沒有真凶!」
「有真凶!警方已經排除了被害人自殺的可能,如果不是你,就一定有別人。」
阮喻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帶著一絲誘導的語氣,把耳機裡傳來的話盡可能自然地表達出來:「周俊,你說,她最後那通電話,有沒有可能是打給你的?她說『救命啊,放開我,周俊』,其實她的意思也許不是『放開我,周俊』,而是『救命啊,周俊』……」
周俊的眼底露出幾分不可思議的神情:「妳說什麼?」
阮喻繼續誘導:「你說你們當時是因為吵架分開了,對嗎?可能在你們分開後,她開著車遇到了真凶,因為知道你是離她最近的人,所以打電話跟你求救。可是操作手機的時候因為真凶的阻撓,她誤把電話撥給了遠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爸爸。其實她是在跟你求救,不是讓你放開她,這通電話,並不能證明你是有罪的……」
周俊張著嘴愣在原地,手一鬆,那把水果刀直直地掉了下去,底下沒散的人群裡傳來一陣驚呼。躲在房子背面的特警迅速翻上天臺,上前把他制伏。
阮喻的腿一下軟了下來,咚的一聲悶響,膝蓋撞上欄杆。
與此同時,雲梯移近天臺,離她咫尺之遙的消防人員上前把她接下來,再去接阮成儒。
雲梯緩緩下降的時候,阮喻回過頭,望了一眼天臺的方向。
在那裡,周俊跪在地上,指縫裡不斷流出淚水。
他捂著臉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她沒有以死報復我,她沒有以死報復我……」
逮捕行動成功了,可是這一瞬間,阮喻心裡的石頭卻並沒有放下,反而越堵越難受。原來周俊誤以為是被害人打算製造一系列的證據,以自己的死亡來報復他才會潛逃。那麼,即使他日後以無罪者的身分走出了法院,又該怎麼在自責和懊悔裡繼續生活?
這樣的失之交臂,這樣的天人永隔啊。
嫌疑犯歸案,現場在半個小時後徹底恢復平靜。
阮喻想起許懷詩,打了通電話給她。聽說她已經在許淮頌的安排下,被劉茂送回了蘇市。於是她又傳了封訊息給許淮頌報平安,然後匆匆離開,跟著警察做筆錄。阮成儒和曲蘭被醫護人員送到醫院做了全身檢查,確認沒有受傷後,三人被警車安全送回。此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
進家門的時候,見母女倆都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阮成儒笑呵呵地說:「哎呀,不知道的人看到妳們這個樣子,還以為我沒被救回來呢!」
「你這老頭,瞎說什麼呢?」曲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算是瞎了,那又不是啞了,還不准我說話了?」
阮喻左手攬爸、右手攬媽,勸架:「好了好了,別吵了,現在可是端午佳節呢,我們晚上吃點什麼啊?」
她言談間刻意避開下午的鬧劇,但阮爸阮媽都看得出來,她是還沒放下心來,在故作輕鬆。
曲蘭說:「家裡的菜不少,這就去煮給妳吃。」
「算了,別忙了,我想吃泡麵。」阮喻嘻嘻一笑,把她和阮成儒推回房間,「你們休息一下,到了五點我來打蛋煮麵,我現在先回房間打個電話喔。」
阮成儒瞄她一眼:「打給誰?小許嗎?人家在舊金山,現在都淩晨一點多了!」
「我知道啊……」阮喻癟癟嘴。
「哎喲,你這老頭。」曲蘭覷了阮成儒一眼,「淩晨一點怎麼了?就算是兩點、三點、四點,也得接我們喻喻的電話!」
「就是嘛!」
阮喻拿著手機回到房間,靠著門板撥通了許淮頌的語音通話。
這一刻,她想起了今天中午他在電話裡跟她說的話。他並沒有教她到底該怎樣做,只是告訴她,一定要像相信他一樣相信警察。遠水救不了近火,他是律師不是神,這個時候,只有全心信任、積極配合警方才能解決問題。
他說,如果警方帶她去現場,他們不是要她去救爸媽,而是讓她去救周俊的。一旦挾持事件發生,警方必然有把握解救人質,但可能是在擊斃嫌疑犯的前提之下。
她的存在是為了保護嫌疑犯。所以,她不用害怕嫌疑犯。
語音在兩秒之內被接通,阮喻拖著長音咕噥出聲:「許淮頌……」
因為在深夜的醫院,許淮頌的聲音壓得很低,也因此聽起來特別溫柔。他問:『怎麼,做了一次女英雄,我就從「淮頌」變成了「許淮頌」?』
他在開玩笑緩解她的疲憊和害怕,阮喻雖然笑不出來,卻對他的聲音相當受用:「嗯,你再多說兩句。」
『說什麼?』
「什麼都行。」
『什麼都行?』
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說一聲「心肝寶貝」,好好安慰她一下嗎?
阮喻沒了耐心,催促道:「對啊,你快說啊。」
許淮頌笑了一下:『我不是在說嗎?這是怎麼了?』
「唉,聽不出來嗎?」阮喻嘆口氣,「是我想你了。」
阮喻花了近十一年,才終於在這驚心動魄的一天即將落幕時,說出了這句「我想你」。她不是忽然轉了性,而是這一天,在目睹了一場讓人抱憾終生的失去後,她忽然發現,在感情裡不應該計較公平、輸贏,不應該計較到底誰占據了上風,誰先開了口或者誰先低了頭。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當你做著這些無謂的計較時,會不會有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讓你們徹底、永遠地分離,連計較的機會也沒了。所以,在還能說「想你」的時候,一定要說給他聽,就算輸了也沒關係。
話音落下的一瞬,電話那頭彷彿世界靜止了,聽不見一絲回音。
阮喻愣愣地眨了兩下眼,剛要拿開手機看訊號,就聽見許淮頌說:『訊號沒斷。』
許淮頌靠著醫院走廊的欄杆,從暖黃的光暈裡抬起頭,慢慢地站直了身體。訊號沒斷,是他的腦迴路斷了。
他忽然說:『等我一下。』然後匆匆走向走廊的盡頭,下了樓梯。
阮喻一頭霧水,過了好半天,才聽見那頭的腳步聲停了,一個微微喘著氣的聲音響起:『我也是。』
「什麼?」她都快忘記剛才說到哪裡了。
『也想妳,或者……可能比妳想我更想妳。』許淮頌一字一頓地說完,然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直到那頭的阮喻笑了一聲,他才徹底放鬆繃緊的身體,重新開始放心喘氣。
等他喘完了,阮喻問:「為什麼要跑一圈才說?」
『剛才在病房外,走廊裡有值班護士。』所以起初明明聽出她希望得到安慰的意思,他也裝著傻,沒有說露骨的話。
「那又怎麼了?她們聽得懂中文嗎?」
『……』
說的也是,他忘記了。
許淮頌低頭笑了一下:『今天太煩惱了,可能有點犯傻了。』
「煩什麼?」
他神色無奈:『妳說呢?』
阮喻嘟囔:「我不知道才問你啊。」
許淮頌咬咬牙,不得不說得清清楚楚:『擔心妳。』
阮喻又笑了一聲。看吧,有話直說也沒那麼難嘛。
她沉吟了一下,說:「可是當時在電話裡,你明明很冷靜,還說警察會保護我的,用不著擔心。」
「那是安慰妳的。」
他沒有那麼相信警察。她萬分之一可能出事的可能性,就足以讓他坐立難安。
已經兩次了,她永遠不會知道隔著千山萬水,聽見她不好的消息,他有多無力、窒息。他只是為了安慰她,假裝自己很冷靜而已。他移開手機,翻到機票預訂的頁面,截下一張圖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