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1 守夜人
那具屍體,張著空洞的嘴,靜謐地躺在黑暗裡。
守夜人黑布下面,有不為人知的祕密……
要不是前幾天磕碎了門牙,孫正是不會造訪這間位於桐花中路的私立協濟醫院的。
協濟醫院的前身,是一間不景氣的公立醫院桐花醫院,慘澹經營八年後,一位路姓老闆將其收購,經過五個月的改造重建,再度投入了運營,改名私立協濟醫院。
直到醫院易主,孫正都未曾造訪過它。他實在很厭惡管理混亂的公立小醫院,空氣裡總是彌漫著不潔淨的氣息,彷彿每一顆微粒都是超爆炸性病毒,無時無刻不威脅著他敏感的鼻子。
新的這間醫院去年年底才建成,占地約有三萬多平方米,共有三棟大樓,正前方那棟最舊的六層建築是主樓,主樓後並排著兩棟五層高的大樓,右邊的是經過改頭換面的內科住院部,左邊一棟嶄新的粉色大樓就是外科部。
孫正走進那光線黯淡的主樓。
朝向不好,他皺眉。
的確如此。正因為朝向問題,桐花中路上形成了奇特的局面:路的左邊,真正運作的系統只有協濟醫院一家。醫院的左方原是一家海鮮產品加工廠,五年前倒閉後一直沒有新的商家入駐,只留下殘缺不全的廠房。醫院的右方是一片荒蕪的空地,被用作臨時停車場——屬於對面的兩家酒樓。與這邊的慘澹經營相比,路的右邊生意興隆,人來人往,熱鬧非常。
孫正四處打量之後,對協濟醫院的陳舊主樓作了簡短的評估,結論是:風格過時,採光不足,過於陰暗,整潔程度還行。
他是一個很挑剔的人。
孫正在一樓掛號處稍微排隊等候了一會兒,就掛到了號。
口腔科,最頂層六樓。
難得一家私立小型醫院有如此熱鬧的時候,電梯的指示燈走走停停。
電梯大概仍是好幾年前修的那個,相當古舊。外面一層綠色的漆,少部分已經剝落了,露出了銀色的金屬內裡。按鍵也不甚靈光,按的人多了,表面能夠起保護作用的透明塑膠已經碎裂,向中心凹陷。孫正用力按了好幾次,終於顯示了向上的鍵頭,看來螢幕顯示還比較完好。
電梯終於停在了一樓,果然太舊了,開門相當緩慢,像是一寸寸地向左右兩邊分開。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拄著拐杖半天才走了出來。
孫正又得出一個結論:電梯連關門都很遲緩。
路姓老闆大概也並非什麼財大氣粗的主,否則如此上不了檯面的主樓為何不徹底整修呢?
順利到達六樓。
門又一寸寸地左右分開。
迎面竟是一面鏡子!明晃晃的,映出緩緩分開的電梯門和孫正面部僵硬的模樣。
『多半是為了讓患者檢查自己的牙齒吧!』孫正有些發牢騷地想道。
孫正走出電梯,鏡子裡映出電梯門漸漸闔上。
他轉過頭來,是一條長廊,兩邊是淡藍色的玻璃門,門裡有幾位穿著白大褂的口腔科醫生正在忙碌著。
沿著曲折的長廊走過去,孫正終於找到了牙科專用的房間,一位牙科醫生正用力鑽著一位病人的牙齒。
孫正又退了出來,決定等一會再進去。
忽然,他感到一隻溫熱的手放在了自己肩上。
「哈!果然是你!」那個有著一深一淺兩個酒窩的男子誇張地笑了起來,見孫正一臉茫然才停住了笑,正色道,「喂!該不會不認識我了吧?」
孫正聳聳肩,很明顯不記得眼前這個一身不整齊的黑色西裝又帶著誇張卻不討厭的笑臉的傢伙是誰。
「喂、喂!講座啊!C大的通俗古典樂與現代主義戲劇啊!」那人用拳頭輕捶了捶孫正的肩。
「路……路遐?」孫正試著確認。
那人張嘴一笑,一拳捶在孫正肩上,孫正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看來你也沒忘記我嘛!聽說做編劇去了?聽了C大的講座受到啟發了?」
「不,之前應聘保險公司不成功就打算做編劇了。」孫正糾正道。
路遐做了個向後一仰表示明白的姿勢,又甩回腦袋,說:「做出什麼電影了沒有?大概也很有你那種古典味兒──」
「《黑暗救贖》,只參與了部分。」
路遐又是向後一仰,恍然大悟地說:「哦!了不起!」
「部分而已,大部分都是別人完成的。」
「說起來,我有個疑問,」路遐伸出左手搭在了孫正肩上,「有用到替身嗎?那幾段很驚險的,飛車之類的?」
孫正用食指敲了敲腦袋,說:「當然用了,飛車那段,女演員都太柔弱了。」
「那麼,他──」路遐正想再繼續問下去,牙科室裡卻傳來一聲如同殺豬般的嚎叫,打斷了對話。
「看來還輪不到我。」孫正聳了聳肩,表示對這種痛苦的無奈。
路遐朝那邊的牙科醫生瞥了一眼:「以前醫院的醫生,不知輕重的傢伙。」
聽路遐這麼一說,孫正像是想起了什麼,點了點路遐的肩,說:「你也姓路,那麼院長──」
「舅舅,院長是我的舅舅,不知不覺就買了家醫院呢!」路遐不禁有些得意。
『你舅舅未免也太沒有眼光了。』孫正腹誹。
「這棟主樓老了點,那邊的內科住院部,外表也很舊,裡面卻翻了新的,這裡有些看不清──」路遐沒有察覺孫正的想法,仍自顧自地解說道。
孫正微微一笑,摸出懷裡的手機,翻開金屬的蓋,蓋頂的小鏡頭對準了對面的住院部。
「用這個看倒挺方便,畫素不太高吧?」路遐看著景物在手機螢幕上晃動,隨著孫正的手指按鍵,住院部的景象愈來愈清晰,他又吐了吐舌頭,「原來還真可以。」
路遐拿過孫正的手機,興致勃勃地擺弄起來。
忽然,螢幕上的景物暗了下來,像鏡子一般,印出了路遐模糊的頭形。再扭頭四處一看,周圍都是一片昏黑黯淡。
「怎麼了?」路遐疑惑地抬起頭,孫正也正四處張望。
「燈沒了,停電了?」孫正側臉看路遐。
剛才只是一瞬間的事,無聲無息地就黑了一片,什麼都只剩下黯淡的輪廓。
現在四周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唔,大概是跳電了,這醫院一關了燈,大白天黑得跟什麼似的!」路遐抱怨著。
孫正拿著手機,按了按幾個鍵,卻遲遲不見反應。他又重新開機了一次,螢幕卻完全融進了黑暗。
這感覺差勁透頂!孫正心裡正在氣頭上,隨意撥了一個號碼,遞到耳邊,什麼聲音都沒有,像是一瞬間被巨大的黑洞吞噬了。
許久,傳來了滋滋的聲音,看來信號受到了不明的干擾,手機也莫名其妙出現故障了。
孫正氣急就想摔手機,路遐按住他的肩,朝對面一指:「看,內科住院部也沒燈了。」
『媽的,早就知道來醫院沒好事!』孫正洩氣地想著。
「嘿,這一片漆黑倒讓我想起個故事來!」路遐卻顯得興致高昂,彷彿絲毫不受陰暗大樓的影響。
孫正轉頭看他。
「據說以前的醫院構造很特別,有一間住院部的病房只有在三樓才看得見!」路遐漫不經心似的道。
冒什麼鬼話啊!孫正火氣又給點燃了。
「我去開電閘,這麼久了,怎麼也不見動靜,醫院的人都死哪去了!」孫正左顧右盼也見不著什麼反應,朝電梯那邊的轉角走去。
沒記錯的話,拐過電梯,有綠色蓋子的樓層電閘。
孫正剛剛走到電梯,正想轉彎,卻被路遐叫住了。
「喂,等等!我說,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
「什麼?」孫正頗不耐煩地應道。
「鬼呀──不會轉彎的,所以彎道處總是聚集了許多的鬼魂。」路遐用很隨意的口氣說道,「所以這時候你最好別走轉角。」
孫正心裡一陣抽搐,『我還想問你在搞什麼鬼呢,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說鬼話。』
路遐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不快,反而悠悠然地轉向另一邊。
孫正嘆一口氣正要再走一步,卻聽到「哎呀」一聲,不由得嚇了一跳,疑惑地轉過身,路遐正驚疑不定地看著淡藍色玻璃門的口腔科。
「一個人也沒有了!正!一個人也沒有了!」路遐大叫起來,兩手不停地擦著額頭。
「怎麼可能!剛才醫生都還在。」孫正皺著眉頭向那邊看去,黯淡的光線使他仍然有些不適應,周圍的景物若隱若現,「還有,你別叫我『正』好不好──」
話音剛落,他的心卻漏跳了一拍。
轉過頭的瞬間,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孫正再猛地甩了甩頭,雙眼死死盯住了慘澹光線下灰暗的牆面。
正對電梯的鏡子不在了!
「正,你快過來看看吧。別站在那個轉角了,我請你過來好不好!」路遐在原地發著牢騷。
孫正默不作聲地慢慢退了回去,看著那面乾淨的牆,他終於退到了路遐身邊,目光仍不離開那面乾淨得太過徹底的牆。
此刻,他的心裡竟感到了恐懼。
鏡子,去哪裡了?
他又轉過去看向剛才一直沒怎麼注意的口腔科。
醫療器械完好無損,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那臺澳產的綜合口腔治療儀仍舊是嶄新的。
一個人也沒有!
從沒有電開始,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除了他們之外其他人的聲音了!
醫院,靜得可怕。
「正,快!我們趕快去五樓院長室,那裡安全!」路遐不由分說拉著孫正飛奔下樓。
孫正從恍惚中一回過神,已經站在五樓的樓梯口了。
但是──如果他的耳朵沒有問題,彷彿──
聽到了電梯到達某層樓「叮」的一聲……
02
人去哪裡了?鏡子去哪裡了?醫院出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裡顯得那麼可怕?
無邊無際的灰暗和寂靜籠罩著陌生的五樓。
「聽著,我數一、二、三,我們閉著眼睛衝過那個電梯轉角,就到了院長辦公室。」路遐對孫正輕聲說。
「那,這個電梯的對面,有沒有鏡子?」
路遐猛地轉過頭來盯著他,彷彿想看清什麼東西似的,好久才冷冷地說道:「這棟樓裡的電梯對面從來就沒有什麼鏡子。」
胡說!孫正心道,六樓的那個鏡子呢?
六樓的鏡子……難道從一開始就是我看錯了嗎?
「走吧!」路遐拍了拍孫正的肩,「我要開始數了。」
「一、二、三──」
兩人同時起步,朝轉角奔去,帶起一陣陰森森的風。
『好,就在這裡!』孫正心道,睜開了眼。
他們正跑過電梯。
孫正的一側靠近電梯的門。
電梯門沒有開。
那麼「叮」的一聲到底表示電梯停在了幾樓?
是不是表示還有別的人在?
孫正心中轉過無數個問題,但奔跑時已沒有時間多想。
停。
路遐抬頭。
「這裡就是院長辦公室,牆的四周都貼著各類解剖圖,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沒有鑰匙?」孫正問道,眼角的餘光晃向周圍。
路遐伸手摸向褲子的口袋,剛剛聽到很輕微的金屬碰撞聲,路遐卻停止了動作,空手出來。
「取出那串鑰匙的話,會發出類似鈴鐺的聲音,我們還是撞門吧。」路遐口氣顯得有些沮喪。
「鈴鐺?」
「招魂的。」路遐瞇縫著眼睛。
話音剛落,只見他倒退了幾步,像一塊巨石般轟然衝向辦公室的門。
砰!
孫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撞開的門,還在來回地晃蕩著。
路遐豪氣地拍了拍手,推開門,拉著孫正走了進去。
剛一進屋,路遐立刻搬來一張椅子緊緊抵住辦公室被撞開的門,不留一絲縫隙。
「很好。」路遐拍拍雙手,表示成功。
孫正觀察了一下四周,太過陰暗的光線下,只隱約可見大大小小的圖示掛在四面牆的周圍。
「正,找找那張辦公桌裡有沒有手電筒或者其他什麼的。」路遐慢慢地退到孫正旁邊。
孫正拉開院長辦公室的抽屜,胡亂翻了起來。
盡是些檔案、資料之類的,孫正把它們都扔了出來,第一層已經空了,他又伸手去拉第二層,拉了又拉,拉不開。
「上鎖了,這個。」孫正對著另一邊翻著東西的路遐說。
「先翻下面的。」路遐頭也不抬,一邊找著一邊說。
孫正又拉開另一個,接著問路遐:「為什麼這裡最安全?」
「這間醫院,有很多故事,」路遐微微嘆了口氣,「你知道嗎?一個四面都掛滿東西的房間,鬼魂是不能穿牆過來的。」
這世上哪有什麼鬼魂啊!孫正心道,覺得路遐不免有些好笑。
「找到了!」路遐忽然興奮地叫了起來。
一束橘黃色的光線射了出來,辦公室裡豁然亮了三分。
感覺一瞬間負面的情緒都消失了,孫正高興地說了聲「太好了!」
路遐頗有些得意地晃了晃手電筒,向四周都掃了一圈,才道:「坐下吧,有必要和你說個清楚。」
孫正便拉過辦公室那張冰冷的木椅,坐下了,路遐於是順勢坐在了他的對面。
醫院依然靜得詭異。
「你可能會覺得,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疑神疑鬼,很好笑,是不是?」路遐探身問孫正。
你終於發覺了。孫正老實不客氣地點了點頭。
路遐露出一抹理解的微笑,又關掉了手電筒,頓時黑暗又撲向整個辦公室──朦朧的黑暗。
「為了省電,你就習慣下黑暗好了──果然,我很有必要和你說明一下,也許會說得很長。唉──正,你真是麻煩。」
「說。」
「這不是協濟醫院的第一次了,也不是偶然事件,桐花路上的這家醫院,故事有很多,你進來時不覺得很壓抑?」路遐的聲音有些縹緲,像是從海的另一邊傳來的。
「是有一些,這家醫院的採光太差。」
「那是另一個方面。事實上,上個醫院倒閉也是因為它──接二連三地發生奇怪的事,我舅舅本來拜託我過來也是調查這件事。」
「怪事?」孫正偏了偏頭。
「啊,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大概三年前終於引起了重視,從上代院長開始,都會對這些事件有些紀錄。」
「那你呢?」
「我?你好像忘了,孫大才子,從C大那時開始我就已經在研究民俗學,順便對靈異事件也進行過調查。」
「可是,這世界上沒有鬼吧。」孫正忍不住笑道。
「我不知道,科學無法解釋的事不是也有很多嗎?我一向以為小心些比較好。」
「好啦、好啦,現在怎麼辦?」孫正揮了揮手,打斷路遐的話。
「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會遇上這些事的──雖然我也是第一次,可是正你一向都是乾乾淨淨、獨來獨往的,這些事怎麼纏上你的──好吧,你再試試可不可以打開剛才上鎖的抽屜,裡面應該就是所謂的紀錄了。」
孫正聞言,伸手去拉那第二層的抽屜,可是怎麼拉也拉不開。
路遐在黑暗中聽到了聲音,道:「用東西撬開。」
為了方便孫正,他順手打開了手電筒,院長辦公室又幽幽亮起光來,接著便響起孫正用東西撬鎖的聲音。
「跟小偷似的──」他輕輕笑了笑,接著轟地一聲拉開了抽屜。
路遐走過來用手電筒照了照,露出讚賞的笑來,便伸手將裡面的東西一一放在了桌上。
「果然,我要的東西,都在這裡了呢。」
兩本破舊的筆記本,表面用紅色的紙包了起來,另外有六張圖紙樣的東西,仔細翻閱,則依次是:
桐花醫院(原名)暗事件紀錄(1999~2002)
桐花醫院暗事件紀錄(2003~2005)
桐花路中街私立協濟醫院平面圖一樓至六樓各一張
「平面圖啊……」路遐叨念著打開來,「好東西……不錯,確實都有標記……」
「什麼?」孫正湊上去看。
「你看,這些畫著圈的房間,應該是四周掛有圖畫的房間,像這裡一樣;畫著紅色大叉的房間,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有些不吉利的地方……這個我們等會研究,我們先來翻翻紀錄吧!」路遐闔上圖紙,伸手翻開了第一個紅色的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