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團,將那卷道家典籍捲起來,輕輕拍打手心,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年,這位能征善戰卻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的天君,便有些高興。多半是跟那個惹人厭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難得安慰人,盡力擠出一張自認慈祥、真誠的臉龐,笑咪咪道:「那樣的臭丫頭脾氣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樣好一點,家世好一點,資質好一點,前程好一點……你喜歡她做甚?所以說嘛,分開就分開了,你瞧瞧這倒懸山,街上隨便一抓一大把的溫柔姑娘,瞧那腰肢細的,跟一條條醃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個?我幫你。」
陳平安無奈一笑,沒有附和,這種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臉的小道童,陳平安只是不缺禮節地告辭離去,至於那個抱劍漢子,只要是大白天,依舊萬年不變地在打瞌睡,陳平安便沒有打攪人家的白日美夢。
寧姚之前提起過這位,十三之戰,此人出戰第九場,輸了,而且是輸給一位不過百歲的十二境大妖,輸得極為可惜。那個手握仙兵的年輕大妖橫空出世,一戰成名,其名號傳遍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劍漢子則來此受罰,在倒懸山畫地為牢。
抱劍漢子屬於散修劍仙,五百歲高齡,在劍氣長城卻沒有開枝散葉。傳聞他在中五境之初,有過一個修為平平的道侶。她戰死沙場後,這位劍仙在之後的漫長歲月裡,就再沒有迎娶過任何一個女子。他跟誰的關係都不錯,但跟誰都算不得關係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鍊氣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證道,需要早早斬赤龍,所以生育頗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鍊氣士不太願意沾染太多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極大,能夠誕下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否則生育一事,就會一直擱置下來,只等機緣。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門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孫後代?養雞犬不成?
若是這些資質差、眼界卻高的可憐蟲,願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罷了,可事實上,在歷史上他們惹出的滅門禍事,不勝枚舉。而且哪怕修道之人願意對這些子孫給予耐心和親情,可一場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無奈離別,到底是傷心事。
富貴綿延,香火傳承,是自家事;證大道,修長生,是自己事。
寶瓶洲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雖然是三十六小洞天裡占地最小的一座,方圓千里而已,可它卻備受矚目,其原因就在於這座小洞天的人物,資質之好,匪夷所思,尋常市井男女成親生子,就有望誕下洞天之外兩位地仙眷侶苦心孤詣的結果。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得知桂花島已經返航。陳平安向年輕掌櫃詢問去往桐葉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懸山哪個方向的渡口。
年輕掌櫃世代扎根倒懸山,對此如數家珍。桐葉洲的海域風急浪高,天然不適合渡船航行,桐葉洲南方地帶極為閉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幾乎都在北方,北方桐葉宗之所以能夠壓過南方玉圭宗一頭,與此有關。
年輕掌櫃向陳平安推薦了一艘在海底航行的吞寶鯨渡船,由倒懸山上香渡登船,直達桐葉洲中部的扶乩宗。
吞寶鯨在一旬後起航,陳平安就在鸛雀客棧訂了一間屋子。
年輕掌櫃坐在櫃檯後打著算盤,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劍還是背劍,怎麼木匣沒了,還多出了一把陌生的長劍?他搖搖頭,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懸山奇怪事太多了。
這不,前不久就有個中土神洲的少年,其武道破境的契機,竟是一步從劍氣長城跨入倒懸山的瞬間,他引發了從未有過的天地異象,使得鏡面大門出現劇烈震盪,以致坐鎮孤峰的大天君都不得不親自出手,才壓下大門的駭人動靜。
還有一撥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師,帶來了無數具蛟龍之屬的屍體,在倒懸山大賺了一筆。蛟龍真君是出錢最多的一個,他購買了大量的金銀兩色蛟龍之鬚,以致於跟人賒帳無數。沒有人覺得這位真君是傻子,因為如此一來,那把本就屬於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塵,現下多半已經趨近於仙兵。
甘霖宗的修士當中還有一名年輕男子,這名剛剛入贅甘霖宗的幸運兒,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為道侶,而且被甘霖宗祖師勘驗出極佳的修道資質,隨後又得一位享譽南海的雨霖仙子垂青,與其結為夫妻。兩位有望躋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緣,羨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與命不好,實在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這趟去往劍氣長城,到了城頭就沒挪過窩,在那邊的時候,總覺得很多話可以慢慢說,等到被丟回倒懸山,才發現已經來不及說了。
他愁歸愁,也談不上多傷心,擔心倒是有很多。
陳平安領著鑰匙來到住處,其實沒有什麼東西可放,一把劍,背著,一只養劍葫蘆,掛著,除此就沒什麼外物了。在年輕掌櫃的建議下,陳平安很快就離開房間,去往客棧附近的商鋪購買必需品。
一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志》──這是仙家書籍,一頁之上,能夠記載十數幅圖畫和三、四千字,畫面與文字如水似雲,緩緩流轉。一本介紹桐葉洲雅言音律的書籍、一本介紹中土神洲大雅言的書籍。陳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葉洲後,從頭到尾都沒辦法跟人交流。雖說桐葉洲與寶瓶洲的情況大致相似,王朝藩國之間,多有官話和方言,可學會一洲山上仙門與王朝廟堂通用的雅言,勢在必行。
倒懸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寶靈器,幾乎不存在走運撿漏的可能性,這裡的鍊氣士修為高,眼力毒,而且這些物件往往價格昂貴,要高出其他地方不少,但是有一點很好,就是幾乎沒有什麼假貨。有本事在這裡開店的商家,幾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號,不存在什麼一錘子買賣,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聲。
既然兜裡有錢,暫時又沒有什麼錢生錢的法子,總不能把錢放著發霉,陳平安就想著為林守一和謝謝兩人,分別購置一件實用的靈器,貴一點也不怕。至於小寶瓶、李槐和于祿,則不需要為他們購置,前兩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紀還小,于祿則跟自己一樣是純粹武夫。
陳平安買了書之後,就去往靈芝齋。他第一次跟金粟來此遊覽時,走馬觀花,看得不夠仔細。這次陳平安有了目的,就更加明確,價值連城或要求鍊氣士有一定境界的法寶看也不看一眼,陳平安希望找一樣修行雷法的道書或是靈器,要不然就是當初張山峰機緣巧合之下獲得的甘露碗,能夠日積月累地幫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靈氣。
哪怕縮小了範圍,陳平安還是看花了眼。他在靈芝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足足轉了半天,心裡大致有了想法,挑選了十數樣心儀之物,才返回鸛雀客棧,晚上再思量、權衡一番,明天應該就可以入手了。這些物件有一部旁注為孤本的雷法道書;有兩種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藥,一種出自扶搖洲玄素宗,一種出自婆娑洲香爐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脈的名門大派;靈器則有七、八樣。
其間陳平安無意中瞥見三顆兵家甲丸並排放在一只木匣內,按照旁邊的文字注釋,這就是古榆國國師披掛的那種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極多,而且三顆甲丸能夠同時穿戴於一人之身,披甲之人卻不會有絲毫累贅之感,防禦力之高,可想而知,就是價格太嚇人——三萬枚雪花錢!
一枚雪花錢大致等價於千兩紋銀,一顆小暑錢相當於一百枚雪花錢,一顆穀雨錢等於十顆小暑錢,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錢幣的「千百十」規矩。
陳平安記得當初打醮山鯤船的鎮船之寶,好像也不到這個價格,更何況其中兩枚甲丸都存在著略有破損的情況,修復得並不完善,稱不上「無瑕」。這還遠遠不是靈芝齋最貴的法寶,許多仙家法寶,乾脆不用雪花錢或是小暑錢標價,而是用上了穀雨錢。
有個琉璃櫃中,漂浮著一根帶著火焰的金黃色羽毛,沒有任何旁注,標價一百穀雨錢。
某些一看就寶光四溢或是瞧著極其不起眼的貨物,連標價都省了,只寫了「面議」二字。
陳平安看得直牙疼。
這天晚上,陳平安決定了最終要買的兩件東西:那部靈芝齋自稱「世間孤本,可惜殘缺數十頁,否則無價」的雷法道書,送給林守一;還有一副無法恢復成甲丸狀態的神人承露甲。其實兩物的價格都大大超出了陳平安的預期,幾乎相當於法寶的價格。
陳平安想好了之後,就不再猶豫。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開始走樁練拳。
他不是心疼錢才臉色這麼差,而是因為背負著那把老劍仙暫借十年的長氣,被絲絲縷縷的劍氣不斷滲透神魂。背著這把劍時間久了,就要大吃苦頭,有點類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陳平安發現十八停運氣法門,比起楊老頭傳授的吐納之法,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幫他與這些「凍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劍氣相抗衡,不過還是很辛苦難熬。
這種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讓陳平安感到心安。
×
第二天,陳平安去靈芝齋購買了這兩件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錢貨兩清後,靈芝齋額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小件,上面雕刻著白牛銜靈芝。
靈芝齋的人說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師爺的誕辰,靈芝齋每逢佳辰,都會給一些花錢足夠多的貴客,贈送一件小禮物。只是這件小禮物是後天靈器之中最便宜的,屬於富貴門庭的案頭清供,讓人隨手把玩而已。
陳平安也發現今天的客人明顯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長輩護送下離開靈芝齋的孩子,手中確實有類似白玉靈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釋然了。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
夜幕沉沉,在陳平安走樁的休息間隙,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他轉頭望去,輕聲問道:「誰?」
門外有男人以劍氣長城的方言笑道:「拴馬樁上看門的那個,寧丫頭要我給你捎個口信,順便給你帶一樣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上前開門,然後悄無聲息地後退數步。
好在的確是那位抱劍漢子,容貌可以掩飾,但是那份劍氣的獨有意味,作不得假。
男人這次前來,沒有捧劍,他看到陳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職責是看門,總得留點東西在那邊,所以人來了,劍放在了拴馬樁上邊。」男人是直爽性子,他丟給陳平安一只比拳頭略大的小包裹,「寧丫頭送你的。你可以在倒懸山稍等一段時間。你不是有兩根金色蛟鬚嗎?我可以找人幫你製成一根不錯的縛妖索。你要是不願意等,我就省去一樁人情了。」
男人自顧自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寧丫頭找人問過了,那件金色法袍挺值錢的,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尋常的陸地神仙也難求。它名為『金醴』,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貴人的珍稀遺物。他與家族決裂之後,與世隔絕,仙逝於孤懸海外的南方島嶼,金醴被散修僥倖獲得,最後被蛟龍溝的那頭老蛟強取豪奪。你穿在身上,肯定會合身的,畢竟是實打實的法袍,大小寬窄,能夠因人而異。拿出來吧,我幫你施展一點小術法,金燦燦的,太扎眼。」
陳平安這次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從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長袍。抱劍漢子打了個響指,然後粗略地向陳平安解釋了一下。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與魏檗給陳平安的養劍葫蘆所施的障眼法差不多,依舊是地仙以下的鍊氣士看不出端倪。當然如果遇上生死之戰,法袍會自然而然地庇護陳平安,誰也不是傻子,肯定會發現蛛絲馬跡。
男人離開的時候,拿走了那兩根金色蛟龍長鬚。
陳平安關上門,輕輕打開那個棉布小包裹,裡頭是一塊長條形的斬龍臺,大小與手掌相當,關鍵是上邊正反兩面都刻了字──天真、寧姚。
這自然是唯有大劍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筆,多半是寧姚爹娘精心打造的,作為禮物送給小時候的女兒。
寧姚長大之後,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歡的少年,便送給了心愛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