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桂花島之巔
陳平安抬頭望向高空,鄭大風破境的氣象之大,直接讓那片苻家雲海顯出真身,最終人與雲海一起緩緩消失。
陳平安忍不住憂心忡忡問道:「會不會動靜太大了點?」
陰神笑道:「動靜足夠大,才能震懾鼠輩和豺狼。」
鄭大風能夠厚積薄發,一舉打破瓶頸,這尊陰神當然樂見其成。神君與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他們這些從那座小廟走出來的陰物、陰神,卻無這份待遇。若是鄭大風在此夭折,壞了神君的謀劃,很可能惹來神君震怒,在千萬里之外將他彈指滅殺。
一貫謹小慎微的陳平安認真咀嚼了一下這句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不過這種道理,暫時不適用於自己。無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簡上的文字,先攢著,行走江湖技不壓身,道理更是如此。
陳平安好奇地問道:「會不會鬧得滿城皆知,以後鄭大風想要做點什麼,豈不是處處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線?」
陰神瞥了眼東海方向,搖頭道:「苻畦已經出馬了,藉此契機,鄭大風應該會順勢做下幾筆生意。他從雲海返回的時候,一定不會像上去的時候那麼大張旗鼓。」
陳平安點頭,將所有翠綠欲滴的小竹簡收入方寸物之中。這些竹簡,既有當初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時剩下的普通綠竹,更多的還是返回落魄山後,魏檗贈予的竹樓殘餘,都是從青神山遷出的棋墩山奮勇竹。在梳水國渡口青蚨坊做了買賣之後,知道了青神山竹子的價值連城,陳平安越發珍惜,以至好些在書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幾遍,才決定要不要刻在竹簡之上。
陰神突然問道:「能不能給我一片小竹簡,寫有『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搖頭拒絕:「不行。」
你以為你是寶瓶、李槐他們啊,想要啥我就給啥?
陳平安隨即想起頭一回在小巷,陰神當面揭穿鄭大風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楊老頭的意思,好像都應該承情,陳平安立即就大方起來:「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簡而已。」
陰神雖然不理解為何陳平安改變心意,之前他由於心意迫切,所以說得過於直白,其實他不願占這個便宜。陰神微笑解釋道:「我方才話沒說完,其實我是想跟你購買那片竹簡,十枚穀雨錢,如何?」
陳平安剛從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簡,聽到「穀雨錢」三個字後,頓時有些頭皮發麻,疑惑道:「哪怕竹簡是由青神山奮勇竹製成,可就這麼點大,不值這個嚇人的天價啊?」
陰神淡然笑道:「賣給其他任何人,撐死了就是幾枚小暑錢,但是對我而言,這片竹簡加上這句話,就值這個價。怎麼,嫌價錢太高,不賣?要便宜一些才肯賣?那就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站起身遞過那片竹簡,笑呵呵道:「趙老先生,東西收好。」
陰神一手接過竹簡,一手手心堆放著十枚穀雨錢。陳平安接過那把靈氣盎然的穀雨錢,使勁看了兩眼,然後趕緊收入方寸物中。
陰神打趣道:「不確定真偽?小暑錢和穀雨錢的造假,在山上層出不窮。」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沒見過真正的穀雨錢,而且我信得過趙老先生。」
陳平安酒也不喝了,將裝有飛劍十五的養劍葫蘆別在腰間。
小雪錢,相當於世俗王朝的一千兩銀子;一枚小暑錢,等於一百枚小雪錢;一枚穀雨錢,則等於十枚小暑錢,這就是山上貨幣交易所謂的「千百十」。至於為了驪珠洞天特製的金精銅錢,比起穀雨錢還要珍貴。
十枚穀雨錢!這會兒終於有點腰纏萬貫的感覺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趙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簡都給你瞧瞧,你找找有沒有還想買的?」
陰神搖頭笑道:「錢囊空空,買不起了。」
十枚穀雨錢,其實是它此次跟隨鄭大風南下老龍城的所有積蓄。
之所以出此高價,是因為鄭大風破境時自己神魂震動,一眼相中了那句讖語。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他不行。
陳平安又說道:「沒事,趙老先生您看上哪片竹簡,我送您便是。」
陰神轉頭打量著這個少年,笑了笑,不再說話,重新仰頭望向雲海,覺得有點意思。
鄭大風的御風登天,隨後破境引來雲海異象,男人腳底下的老百姓不會察覺到什麼,但是幾乎所有中五境鍊氣士和武道大小宗師,都在情不自禁地仰頭關注這一幕,尤其是苻家。在登龍臺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親自去往雲海,見一見這個能夠破開雲海大陣的人物。
由於雲海遮掩,外人看不清雲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數在老龍城身居高位的修行中人,別人只是湊個熱鬧,猜測那個山巔境強者的真實身分,是那個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關而出,還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在為即將下嫁老龍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龍城商貿繁華程度冠絕寶瓶洲,作為三大洲物資的重要中繼樞紐,這裡魚龍混雜,有錢人多,賭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間的較勁,甚至是幾家大的賭檔的押注,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眾人賭得千奇百怪,有賭此人身分的,有賭此人會不會被苻家打殘的,有賭此人的性別甚至是姓氏的……
內城范家府邸,現任家主和幾個家族老祖、供奉客卿全部都是百歲高齡往上的老人,此刻並肩站在一座高樓廊道,人人滿臉喜氣。以雲海之上的人物的登天起始地,加上之前的情報,他們可以推斷出此人正是灰塵藥鋪的鄭大風。鄭大風毫無徵兆地躋身第九境,成為武道止境的山巔境大宗師,對於范家而言,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鄭大風未來數十年,不出意外都會待在老龍城,范家無異於多出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山巔境武夫。
八、九境之差,雲泥之別!
純粹武夫入門鍊體,中期鍊氣,巔峰鍊神,各有三境,越往後,尤其是第七境之後,相鄰兩境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像一道鴻溝,所以流傳著一句武道俗語:「高境對敵低境,殺人不過一拳事」,只不過也有人覺得這個「殺」字,應該改為「傷」字,更加準確。
與棋壇國手的段位有點相似,同樣是九段,分強九段、弱九段。七、八段的棋手,偶爾以妙招神仙手擊敗弱九段國手,不是沒有可能,但到底屬於特例,不是棋壇常理。話說回來,寶瓶洲的棋手段位評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個朝廷的棋待詔與其輪番對弈,而各個棋待詔的棋力水準,本身就相差懸殊。
一位范家金丹境老祖撫鬚而笑:「范小子有這麼一位傳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氣!」笑聲四起。
驟然之間,老龍城上空的雲海洶湧下沉,幾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處雲海之中,四顧茫然。無論是鍊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這一刻的氣機運轉或多或少都出現了凝滯減緩的狀況。不過轉瞬之後,天地又恢復清明,雲霧消散得半點不剩,很多蟄伏或是供奉於老龍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為沉重。
鄭大風是以八境遠遊境御風而去,卻是以九境山巔境步行返回小巷。
藥鋪裡的女子們,從頭到尾都在嬉笑打鬧,沒有任何異樣感觸,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種安穩。她們見著了從鋪子外邊走入的掌櫃,也沒往深處去想。
漢子手裡拎了兩罈從鄰近大街買來的美酒,掀起門簾,低頭彎腰走入院子。他將其中一罈酒高高拋給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撿起老煙杆,再次坐在正房前的臺階上,沉默不語,既不抽旱煙,也不豪飲醇酒。
他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對老頭子「欽定」的傳道人陳平安說的,而是詢問陰神:「老趙,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老頭子到底還有什麼交代?陳平安過幾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島渡船離開此地,護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給句准話?」
陰神搖頭道:「神君只叮囑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敗,就丟海裡餵魚。」
鄭大風雙手使勁揉著臉頰:「我的親娘,還是一頭霧水。」
鄭大風將老煙杆擱在懷中,打開酒罈泥封,低頭對著酒罈吸溜一下,如龍汲水,酒水凝聚為一線,自個兒跑到鄭大風嘴中。
鄭大風抹了抹嘴,仰頭望向那片雲海:「老趙,你說老頭子有沒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見的景象?有沒有料到我差點就要一鼓作氣再撞天門?有沒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門附近的景象,差點就要……」
鄭大風哀嘆一聲,然後又低頭喝了口酒,突然間眉開眼笑:「說不定老頭子那句話,一開始就是兩層意思。『終生無望第九境』,哈哈,老頭子真是頑皮……」
陰神扯了扯嘴角,覺得鄭大風真是不知死活。
鄭大風好似脖子給人掐住,四處張望,很是心虛。他趕緊起身,來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語道:「老頭子,別見怪啊,弟子鄭大風破境成功,卻無法當面跟你講這件喜事,內心愧疚得很。老頭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氣,弟子唯有以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鄭大風果真做手持香火狀,向遙遠的大驪方向拜了三拜。
陳平安很納悶,楊老頭怎麼會教出李二和鄭大風這麼一對有著天壤之別的徒弟。不過一想到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幾個同樣是性格迥異,相差十萬八千里,陳平安就不感到奇怪了。
鄭大風在敬香之前有一個古怪動作,陳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鄭大風舉起一條胳膊,伸手在頭頂繞了一下,彷彿那裡藏有三炷香,給他拿回手中。
鄭大風做完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懶散地坐回板凳,好像真的打定主意開始享福了。
他盯著陳平安,陳平安跟他對視,一個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債卻死活不想還錢的無賴;一個像是在說你敢不還錢,我打不死你也煩死你。
陰神看著這兩人,突然發現自己有點不懂現今的世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