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十六歲
考完期末考試後,高一年級開始了漫長的暑假。
張蔓批改完最後一張試卷,收拾好東西,拎著包出了辦公室。她正在鎖門,口袋裡的手機
忽然震動不停。拿出手機看了螢幕一眼,是母親張慧芳。
「喂,媽……嗯,今天放假了,我這週末回來……知道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母女倆之間對話大多以催婚為結尾。張慧芳說,像她這樣三十多歲的女人,再不談戀愛結婚,就會澈底喪失荷爾蒙,再難動心。
張蔓覺得這話說的對,也不對。
她對周圍形形色色的男人確實沒了感覺,但近年來卻越發頻繁地夢見一個人,每每夢中醒來,紊亂的心跳彷彿重複了年少時的悸動。
剛走到教學大樓樓下就遇到教務主任周文清:「張老師,晚上有空一起吃個飯嗎?」
張蔓想起方才電話裡張慧芳的催促,決絕的說辭到嘴邊變成了:「有空。」
男人聞言有些詫異,轉而神情愉悅:「那妳等我一下。」
張蔓點點頭,拿著包站在樓梯口,看他步伐匆匆地往樓上走,心裡嘆了口氣。
周文清的意思她不是不知道。平心而論,他是個沉穩踏實的男人,工作能力強,生活上很有責任心。雖然年紀比她還要大幾歲,而且離過婚,但對她來說算是優選了。
他很快下來,換了件看起來充滿活力的襯衫,然而臉上略微下垂的法令紋讓他看起來有點疲憊。兩人去了學校旁邊一家川菜館。
周文清選了個角落的位子,用紙巾把桌椅先擦了一遍,才請她坐下。
很紳士。
「張老師來點菜,女士優先。」
張蔓按照慣例勾了一個乾鍋千葉豆腐和一個辣子雞。
然而,她剛點完把菜單遞給他,就被他劃掉了,選了另外兩個新式的菜。
張蔓有點詫異,抬眼看他。
周文清笑著說:「我就猜到妳會點這兩個,我還記得當年妳剛來我們學校的時候,第一次教師聚餐就點這兩個菜,並且這麼多年一直都沒變。張蔓,生活不是一成不變的,有時候人可能會一直待在自己的舒適區,沒有勇氣跳出來。但改變也不都是壞事,何不試試呢?不管是菜,還是人。」
張蔓低頭,內心有些震動,知道他意有所指,但又不知道怎麼接話。好在周文清也沒為難她,換了個話題。
一頓飯吃到一半還算融洽,周文清很會帶動氣氛,就算她沒怎麼說話,兩人之間也不尷
尬。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是訊息提示音,連續地響了多下。
「不好意思啊,我看下訊息。」
她打開手機,發現是閨密陳菲兒。
『蔓蔓妳在哪?快看第一則熱門關鍵字!』
『!!!』
陳菲兒連續打了好幾排驚嘆號,應該是她粉的小鮮肉脫單了。張蔓心不在焉地打開社群,
看了熱門關鍵字一眼。
這一眼,讓她整個人瞬間凝固。
熱門關鍵字第一竟然是……他的名字,前面掛著一個沸字,如同三個月前成為首位獲諾貝爾獎的國家物理學家時那樣。
但後面的兩個字映入她的視線,過於猛烈洶湧的衝擊讓她有一瞬間解讀無能,澈底喪失了理解能力。
『李惟自殺』。
自殺?什麼意思?
明明是簡單直接的訊息,不用思考就能理解的字面意思,她卻突然看不明白,大腦彷彿停止轉動,或者說是開啟了自我保護機制,給全身每個細胞緩衝時間。
張蔓點進那則熱門關鍵字,來來回回翻看了幾分鐘,麻木呆滯的狀態逐漸消失,混亂的思緒還沒能準確消化這個資訊,心臟卻已經猝不及防地錯跳。
「哐!」玻璃杯落地碎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她回過神,才發現手裡的杯子掉地上了。
周文清很快招呼服務生來收拾,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張老師,妳怎麼了?」
張蔓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她整個人無意識地發起抖來,體內的溫度逐漸流失,像是被吸進一個黑洞,陷入無邊無際的恐慌。在所有情緒鋪天蓋地將她淹沒之前,她拿著包猛地站起來:「周……周老師,我身體不太舒服,先走了。」
她快步走出餐廳,街上的車燈刺眼,讓她有一瞬間眩暈。手機在不停地震動。
『……蔓蔓妳沒事吧?』
『蔓蔓,妳現在在哪?』
張蔓想回覆,嘗試了一下發現雙手抖得根本無法打字,索性放棄。她無意識地走著,渾身的力氣只夠支撐她走到一個沒人的街角。她慢慢靠牆蹲下來,捂著嘴深深地喘息,企圖吸入一些微涼的空氣來緩解心裡的劇痛。太陽穴不受控制地跳動,呼吸道因為劇烈的抽泣而痠痛不已。
但最令人痛苦的是,儘管身體已經失去控制,但──思緒卻那麼清晰,清晰得可怕。
她哆嗦著雙手,打開社群,抱著最後一絲僥倖。
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謠言,他剛剛拿了獎,怎麼可能自殺呢?
然而事情的前因後果,社群上分析得很明確,容不得一點質疑。
李惟死了,被人發現在家中自殺,就在頒獎典禮的前一天。
他在臨死前在給他的PhD 學生Jackie 的信裡寫道:『……你是個很有天賦的學生,我已
經向William 教授推薦了你,很抱歉即將給你帶來的不便……這些年我一直在瘋狂地做一件事,物理就是我的全部。其實很早之前,我就預感到,在它結束的那一天,黑暗會完全將我吞沒。』
後來, Jackie 接受採訪:「收到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就感到不對勁,立刻報了警,可惜警方趕到教授家裡時,一切都晚了。這個世紀最耀眼的天才,永遠離開我們了。」
和他在普林斯頓共事的研究人員也聲稱:「人類失去了一位偉大的天才。」
他的心理醫生透露,李惟從小就患有嚴重的妄想症和憂鬱症,這些年一直透過藥物壓制。
但研究工作的結束讓他的憂鬱症猛烈爆發,最終走向自殺。
『李的內心世界其實比旁人豐富千百倍。他常常會想像一些世上並不真實存在的東西,並且極易因外界刺激而情緒失控。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妄想症。與此同時,李是一個敏銳又充滿智慧的人,這些精神疾病讓他有強烈的無法掌控的無力感,最終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張蔓淚眼模糊地看到這裡,又抖著手翻了其他知情人的透露,一些時隔多年的事情忽然變得清晰。
妄想症……原來如此。
原來當年那些事情,真的不是他故意為之,他沒有對她說謊。
他只是生病了。
一個個畫面在她腦海中連成一串。
她那時對他的欺騙感到匪夷所思,委屈地質問他,更是在得到否定答覆後惡語相向。
她真的不知道啊,不知道他其實是生病了。
還記得在他們相處的最後一段時間,他消沉到了極點,空洞陰鬱得像一縷孤魂。
張蔓張了張嘴,喉頭壓抑的哽咽終於克制不住,成了撕心裂肺的放聲大哭。
某些事情她那麼多年都無法釋懷,如今卻全都有了解釋,但那又怎麼樣,他不在了。
前兩年,在老家收拾東西時,張蔓發現一封夾在物理書裡的情書,署名竟是李惟。
他在裡面寫著:人類對於宇宙的認知,就像是在無邊黑暗中的螢火之光。還有那麼多的未知是我們看不到也摸不到的。我想走近那片未知,去感受黑暗。張蔓,妳願意陪我嗎?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當年,他真的喜歡她,就像她喜歡他一樣。那個偏執孤獨的天才少年,其實也曾有過溫柔的一面,他那麼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把他的全部溫柔和真心遞給她。
是她沒能好好留住他眼裡的溫柔,讓他如今選擇了永遠奔向黑暗。
如果、如果能回到當年……
※
「起床了,今天第一天開學報到,別遲到了。」
張蔓聽到母親張慧芳的聲音,恍惚地睜開了眼。
大腦還是需要半分鐘的緩衝時間來提醒自己,她已經重生了,回到了十九年前。
她從被窩裡坐起來,有些不熟練地捲起窗簾。外頭盛夏的暖陽在清晨就已經明媚,打在身上暖烘烘的,全身每個細胞都活過來。
這天是她重生的第四天,也是高中入學的第一天。這天她將會遇到還是少年時的李惟,並且和他成為同學。
張蔓揉了揉眼,看著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發呆。
她回來了,回到了N城,回到了有他在的地方。
前世自從李惟死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整個人像快速脫水般瘦了下來。持續了整整兩個月的失眠和夢魘嚴重到第二天沒辦法去上課。
就這樣,她辭了工作,拎了個小箱子,隻身一人去了各地旅行,試圖轉換心情。只是沒想到歸途中遭遇了土石流,等她醒來之後,便發現自己回到了十六歲,回到了十九年前這個滿是香樟的N城。
張蔓在衣櫃裡挑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換上,對著鏡子稍微整理一下髮型。鏡中少女身形消瘦,面色略帶蒼白,臉只有巴掌大,便顯得一雙眼睛大得有些突兀。
她的長相完美遺傳了母親張慧芳,膚白臉小,還有兩顆酒窩。這種長相其實很甜美,但因為張蔓不愛笑,所以反倒有些陰沉。
打開房門,張慧芳正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看她出來,有些驚訝地抬抬眼。
「喲,千年鐵樹開花了。這裙子我買回來的時候妳不是說打死都不穿嗎?」
張慧芳穿著一件米色針織裹身連衣裙,配上精緻的珍珠耳環。這年她三十五歲,正好和張蔓前世同個年紀,那時她還沒經歷那些撕心裂肺的生活,還是那個極愛打扮、明豔動人的她。
張蔓沒說話,自顧自去洗手間洗漱。
要說這世上哪對母女性格最不像,她和張慧芳肯定得占一席。
張慧芳年輕時是N城小有名氣的酒吧駐唱歌手,長相漂亮明媚,性格任性灑脫,聽說從前追她的人排了一條街。但張蔓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因為張慧芳從來不提。自她記事起,張慧芳就一個接一個地換男朋友。
她似乎很容易陷入愛情,又很容易厭倦,只要戀愛的感覺一消失,她就會乾淨俐落地分
手,絲毫不將就。
然而張蔓自己卻性格內斂、沉默寡言。她冷眼看張慧芳帶回來一個又一個男友,更是打心底不相信愛情。
什麼愛情,不過是寂寞的男男女女打的幌子。
她一直這麼覺得。
可直到前世李惟死的時候她才明白,本質上她和張慧芳是同類人,都沒辦法將就。只不過她把那種偏激和執念表現得默不作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N城一中離她們家只有十分鐘的路程,張蔓拿了早餐,匆匆下了樓,憑著記憶往學校方向走去。
高一教學大樓下已經圍了很多新生和家長,他們對照著公告欄上的分班表找自己或者孩子的名字。張蔓直接上了三樓,左數第一間教室,高一一班。她升學考成績還不錯,吊車尾進了理科實驗班,而李惟則是這年的升學考榜首。
她站在門口躊躇片刻,做了個深呼吸,這才走進去,目光直直地投向教室後側那個靠窗的角落。
米色的窗簾隨著晨風飄蕩,十六歲的少年穿著簡單乾淨的白T恤,剪著清爽的短髮,規規矩矩坐在位子上看著書。
在一群跳脫興奮的新生裡,他顯得太不一樣了。
他低著頭,那麼安靜,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壓抑氣息,以至於以他為中心的一公尺範圍之內,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他的側臉被柔和的朝陽鍍上一層暖黃色的光,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硬朗的喉結。
由上至下的線條像是精雕細琢出來般完美。
張蔓站在門口,足足看了有一分鐘,她抬手描摹著他逆光的輪廓,咧了咧嘴角,喉嚨突然有些微哽。
她竟然真的再一次見到了活生生的他,而不是社群大圖上蓋著白布的冰冷屍體。
還記得前世的這一天,她來得早,正好坐在旁邊的位子。少年走進教室,似乎已經看好了那個靠窗的位子,於是走過來,詢問她能不能坐在她旁邊。
張蔓想到這裡,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地向他走去。
是初見時的開場白,不過這次是她主動:「同學你好,請問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嘴角的笑容也有點難看。
少年抬起頭看她。
他有一雙極好看的眼睛,那眼裡彷彿藏了大海和星空,在這樣明亮的陽光裡也那麼耀眼。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把攤開的書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
將整個桌面空出來給她。
少年的手指乾淨修長,手上拿的書包了墨綠色的紙製書皮,邊邊角角都很整齊。
張蔓見他點頭答應,鬆了口氣,拚盡了全身力氣,忍住想要立即上前抱住他的衝動。她放下書包掛在椅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同學,我叫張蔓,你……叫什麼名字?」
他或許是看書太入迷,沒理她。
於是張蔓自作主張地拿過他手裡的書,翻到第一頁。是一本《量子力學》的課本。書本標題的下面,他用墨藍色的墨水寫著自己的名字。
張蔓伸出食指,點在他秀氣工整的字跡上,略帶停頓地唸出來:「李、惟。」
說著又重複了一遍:「李惟,你的名字好好聽。」
李惟、李惟。這個在夢裡唸了千百遍,往心裡藏了十幾年的名字,總算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來。
少年因為她唐突的行為皺了皺眉,片刻之後又恢復了之前的面無表情,對她略微點點頭,
繼續看書。
臉上寫滿了不想再理她。
張蔓輕輕吐出一口氣,這個情況在她意料之中。
他一直是一個孤僻難相處的人,自成一個世界,和周圍所有同齡人格格不入。
前世她和李惟雖然也是隔壁桌,但兩人都是沉悶的性格,又習慣安靜,所以第一個學期疏遠得像陌生人,以至於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自己的,她還真的不知道。
不過沒關係,可以慢慢來,她有的是時間和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