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逃不開的命運
張蔓從李惟家出來的時候還不到黃昏,她打算回去整理整理做過的題目,再準備一下。
外頭風非常大,沒下雨也沒下雪,卻帶著點潮濕的水氣。路旁的看板被大風颳得往一邊倒,脆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折倒。
她抬頭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緊了緊外套。公車開得很快,還沒到站,天空就下起了大雪,沒有任何緩衝的過程。
張蔓下了車,戴上羽絨服的帽子,從車站往社區裡走。Z城的冬天最可怕的,不是雨也不是雪,而是狂風。
海風呼嘯著,她有些走不穩,只好瞇著眼快步走,想趕緊回家。
然而還沒走到家樓下,她就聽到了嘈雜的人聲和撕心裂肺的哭聲,在這樣的大雪天裡,像是一把劃破寧靜的冰刀。
張蔓皺了皺眉,加快腳步,走到隔壁單元樓,發現樓底下此時已經圍了一圈人,人群之外還停著一輛亮著紅燈的警車。
她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費勁地從人群裡擠進去。
在人群之中崩潰哭喊的,是一家三口,兩個青年人,還有一個老人——老人她很熟悉,就是前世弄丟了孫女的老奶奶。
張蔓心裡一緊,頭皮發麻,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她聽到了那個老奶奶沙啞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囡囡,我的囡囡被人搶走了,那人戴著帽子,把我的囡囡從我懷裡搶走了……我沒追上啊……囡囡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奶奶啊……要死的人販子,搶小孩的人,都該下地獄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六七十的老太太,白髮蒼蒼地癱坐在雪地裡,不管不顧地哀號著,看得旁邊幾個有孩子的女人眼淚直往下掉。
這種失去親人的痛,是人們至今為止也沒有辦法克制的,錐心之痛。
老太太旁邊,那個看起來不到三十的女人,大概是孩子的媽媽。她頭髮凌亂,面色蒼白地坐在地上,也顧不上漫天的大雪,哭得彷彿快要背過氣去。
兩人旁邊稍微冷靜一些的男子,紅著眼哽咽著,一邊向旁邊的員警敘說事情經過。
張蔓的心臟怦怦直跳。
為什麼還是發生了呢?她還以為她都提醒過了,應該,不會再發生啊。
周圍社區裡的群眾們議論紛紛。
「哎喲這個老太太真可憐,聽說她今天抱小孩子出去買菜,一直抱在懷裡的,卻在回來的路上被一個戴著帽子的男人搶了。」
「嘖嘖嘖,你說現在的人販子,也太猖狂了,偷孩子不成改成搶了,我算是不敢帶我家孫女出門了。」
「我跟你們說啊,你們別往外傳。這家人估計是得罪了神仙。前段時間我跟周老太太一起出門的時候,她還一直神神叨叨的說,小孩子不能放在嬰兒車裡,容易被人抱走。結果,她全程抱在懷裡,還是被搶走了。你說這事毒不毒?」
「別提了,都是命,命裡沒有的,沾不上,命裡有的,逃不開。」
——命裡沒有的,沾不上,命裡有的,逃不開。
狂風忽然襲來,密密麻麻的大雪從天而降,飄落在她的髮間、衣上,有那麼一兩片還掉在了她裸露在外的脖頸上。
張蔓的頭皮一炸,冰天雪地裡,寒意從脖子上每個毛孔往裡傳,凍得她打了一個哆嗦。
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在這一瞬間,爬滿了她的手臂。
她忽然意識到,很多事情不是她以為自己有能力去改變,就真的能改變。
※
張蔓走後,少年捏著那枚她給他的平安符,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地看著。
很久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什麼事情也不做卻不覺得無聊,反而心裡的每個角落都是溫暖的。
他想起剛剛少女遞給他平安符的時候認真嚴肅的表情。
她好像對於許多事情都很認真。
下午她做題,他在旁邊看了,她皺著眉思考那些問題,一頁頁草稿和筆記做得清清楚楚,她的字體清秀,偏圓,一下一下在紙上很用力,甚至翻過這一頁,還能清楚地看到下一頁被印出來的痕跡。
她在每一個公式後面,都畫了一個小小的圓圈,圓圈裡是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數字標號。
她的解題過程,沒有太多花裡胡哨的技巧和靈機一動,大多都是按著最基本、最可靠的解題方式,規規矩矩地往下做——像是能治癒強迫症。
其實他們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她和他的漫不經心不一樣,她雖然安靜,但對這個世界,有著她自己的熱愛。
她會力所能及地,在狹小的生活圈裡,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
這樣一個女孩,忽然就這麼闖進了他的生命裡,讓他時不時地會去懷疑她的真實性。
對他來說,就好像中了頭獎。
他把那枚平安符放在了睡衣胸口的口袋裡,貼著心的地方。
但下一瞬,他想到少女認認真真地說,要讓他在家裡找個安全隱蔽的地方放好,千萬不能弄丟。
少年搖搖頭,笑著站起來,走進臥室。
隱蔽安全的地方……
他打開衣櫃,最下方的角落,放著一個帶了密碼鎖的紅木箱子——是之前爺爺派人來和他交接他父親的遺產的時候,順便帶給他的,說是父親這輩子最重要的遺物,這麼多年,他都沒打開看過。
密碼是他的生日。
0110。
他打開紅木箱子,一股陳舊的味道鋪面而來。
他把明黃色的平安符放進箱子裡,原本想就此關上,卻忽然來了興致。
少年順手打開房間裡的照明燈,把箱子在床頭櫃上攤開。
箱子裡東西其實並不算多。
上頭最顯眼的是一把接近雕花木梳,因為時間的流逝,已經從木頭原本的紫紅色變成了沉澱後的紫棕色。
梳齒不算密,但木質堅硬,完整的紫檀木上,雕刻著精緻的梅花。木蠟油亮,這麼多年過去,依舊散發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檀木香氣。梳背彎曲,上頭刻了一個字。
「茴」。
少年微怔,是Janet的名字。
他放下木梳,又拿起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有塑封,右上角燙金字體寫著日期,字體稍微有些脫落。他仔細辨認,發現距離如今已經十七年了。
照片裡是一男一女,看起來都是最好的年紀。
男人一身筆挺西裝,英俊瀟灑,意氣風發的模樣,他戴著墨鏡,摟著身邊笑容甜美的女人。
而那女人穿著時尚,駝色的風衣裡頭搭著素白色連衣裙,一條黑白波點的絲巾繫在頸間。一頭微卷的長髮和照片泛黃的歲月感,讓她看起來像是從上個世紀的歐洲街角,轉過身來的摩登女郎。
不過,最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的連衣裙下,高高聳起的肚皮很難讓人忽視,她的下巴,也略圓潤。
照片的背景是隱在白霧之中的塞納河畔,兩人的背後還能看到高聳入雲的巴黎鐵塔。
和變換的時代和人類不同,那些建築一直屹立在那兒,十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迎接著每一天的初生朝陽。
李惟心裡某個角落微陷,原來Janet年輕的時候長這樣,和現在倒是有些不一樣。他閉起眼去想Janet現在的模樣,忽然感覺有些記不起來了。他搖搖頭,看來過段時間還是得和Janet多聯繫一下,最近已經有許久沒想起她。
盒子裡還有好幾樣東西——一個沉甸甸的金鎖,應該是他小時候戴的,還有兩縷結在一起的頭髮。
結髮為夫婦。
紅木箱子的最底下,鋪著一本有點卷邊的兒童英文讀物,大概是他小時候用來啟蒙的。
少年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讀物。
封面是兒童讀物專用的彩色,上面用誇張的花體寫著「小獅子班尼」,還配有彩色的英文標題。標題下面,一頭可愛的小獅子轉著腦袋面朝前方,一隻前蹄舉起來,比了個「耶」。
他心裡好笑,原來他小的時候還看過這麼童真的書。
他又想起了蔓蔓。
不知道她小時候,有沒有看過類似的書,是不是奶聲奶氣地讀著一個個溫暖的兒童故事。
一想到,心裡就發癢,恨不得下一秒就捏一捏她的臉。
少年一邊想著,一邊翻開那本「小獅子班尼」,隨意翻進了第一頁。確實是啟蒙用的,每個英文句子下面都帶著一句中文翻譯,還有一行是拼音。
很適合小孩子看。
然而下一秒,少年臉上溫暖的笑意,驟然凝固。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裡住著一隻小獅子,它的名字叫班尼。它是一隻幸福的小獅子,它有整個動物王國最溫柔的媽媽,Janet,還有最聰明的好夥伴,Nick。它們的故事,從現在開始。」
※
書冊從手中滑落,少年踉蹌跌坐在床頭,面無血色,腦子嗡嗡直響。
一頁泛黃的讀物,猶如被歲月遺忘的鑰匙,打開了他塵封多年的,記憶之門。
少年的思緒變得無比混亂而不受控制,兩張模糊的人臉,在此刻閃進他的腦海。
「惟惟,媽媽明早的飛機去溫哥華,你不用送我。」
「媽媽給你做了飯,寶貝,吃吧,是你最愛的菜。」
「不是這樣的,量子糾纏確實存在著這種超距作用,只要接受了這個基礎,接下來的推導就會水到渠成……」
「這女生是你女朋友?挺漂亮的啊。」
他們在他的耳邊,不斷地敘說著,嗡嗡的說話聲如撞鐘,讓他產生了嚴重的耳鳴。
屋內的暖氣調在最適宜的二十三度,但少年卻打了個冷顫。
他企圖說服自己。
Janet是去了溫哥華,沒錯啊,他小的時候她就移民了啊。還有Nick,是他每次遇到學習上的困難,都會細心地替他解答的,最好的夥伴啊。
但下一秒,心裡卻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靈魂深處,質問著他。
Nick是誰?他是你在孤兒院裡認識的人?還是你在學校裡的同學呢?
Janet又是誰?你母親的英文名,真的叫Janet嗎?
如果他們真的存在,為什麼你這麼多年來,會感到這麼這麼孤獨呢?為什麼你每天都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去做所有的事情呢?
為什麼你被父親吊在陽臺的晾衣杆上時,他們不在?為什麼你被爺爺丟棄的時候,他們不在?為什麼你的衣領裡被人塞進蚯蚓的時候,他們也不在?
你的人生被大片的黑暗占領的時候,他們,在哪裡呢?
腦海裡的兩個人影越來越模糊,到最後,他只能看到兩張沒有五官的,慘白空洞的人臉。
猶如修羅地獄走出來的陰森鬼影。
少年忽然記起了許多被他澈底遺忘的細節。
他記起自己似乎在某一天打電話點了兩個菜,那個外賣小哥到的時候遲到了一個多小時,他把外賣遞到他手上,希望他不要投訴他們店。
他記起他打開了那個外賣,把兩份菜分別倒進了兩個瓷盤裡,把外賣盒扔進了垃圾桶。
他記起了那天,他拔開鋼筆蓋,在道歉信上,寫下了母親的名字。
他還記得那天,他送Nick出門的時候,黑漆漆的、空無一人的樓梯間。
樓梯間裡的感應燈只要有人走過去就會亮,但那天沒有。他對著那片黑暗,招了招手,然後關上了門。
「啊!」
少年在這一刻忽然頭痛欲裂,他痛苦地、發著抖地抱住了自己。
他們,到底是誰?
他又是誰?
他的雙眼通紅,血絲在眼底彌漫開來,大腦逐漸變得神志不清。
他惶恐地睜著眼看著身邊的大床和空無一人的房間。冰冷灰暗的傢俱似乎在對他叫囂著。
「假的,我們都是假的,其實你自己也是假的。」
他踉蹌著往後跌,倒進柔軟的床墊時又神經質地坐起來。
都是假的,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踩空,掉進了萬丈懸崖裡,身體和意識不受控制的往下墜。
「不,不,不要……」
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在這一瞬間,澈底淹沒了他。
絕望之中,少年忽然想到了那個在他懷裡,任他親吻的女孩。
她的嘴唇,帶著真實的觸感和醉人的香氣,曾讓他欲罷不能。
對,對,蔓蔓,他還有蔓蔓。
蔓蔓是不會騙他的,她曾在他的傘下擁抱他,就在剛剛,下午的時候,還在書桌下,他的懷裡,熱烈又青澀地回吻他。
少年慌亂的心臟稍安,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站起來,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手忙腳亂翻進電話簿。
看到了唯一存在的那個號碼。
他抖著手想點進去,卻在下一秒,想到了她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Nick,你好,我是張蔓。」
「嘭——」手機從手裡滑落,摔得斷裂。
暴雪,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