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衝突入門課
女孩很難處理衝突，因為作為人類，處理衝突從來不是易事。我們也沒辦法教導女兒我們不會的事。雖然我過去總是肯定地表示我永遠不可能為七年級學生找出解方，對於幫助女孩（與成人）增進處理衝突的能力這件事，我也時常感到悲觀，但最近我已經改變了看法。
雖然衝突不可避免，但這不代表你得用糟糕的方式面對。我們如果接受只要把一個以上有意識的人放進同一個房間裡，接下來一定會產生不合的事實，我們就能把精力用在摸清人際衝突的底細。有些人傾向正面迎接衝突，如果我們知道有三種衝突處理模式是不健康的、只有一種普通且健康的模式行得通，這個複雜的議題就簡單多了。
三種不健康的處理模式通常可以一眼認出：表現得像推土機、地墊或是長了尖刺的地墊。推土機式的處理方式是直接從人身上輾過去，地墊則是允許別人輾過自己。長了尖刺的地墊則採取被動攻擊的模式，例如利用他人的罪惡感、扮演受害者，或是在應該是一對一的衝突中扯入第三者。女孩通常在帶刺地墊這個模式有琳瑯滿目的花招，因為我們很少幫助女兒學著認識、接受並直接表達她們的憤怒。因此，她們的負面情感通常以較不直接的方式表達。
而健康的衝突最好要像一根柱子──會為自己站立，不將別人踩在腳底下。但當衝突發生時，要當一根柱子真的太難了。對大部分人而言，這顯然不是第一反應。幸運的是，如果我們能辨識並觀察我們的第一反應（我們是推土機、地墊或是帶刺的地墊？），並且不要讓自己就這樣做出回應，我們通常就能想辦法讓自己成為柱子。
在一個星期一早上，羅倫女子學校的一位八年級生麗茲在走廊上叫住我，問我當天晚一點有沒有時間和她談談。我們發現她自習課時我正好有空檔，就決定那天下午在我的辦公室碰面。
「怎麼啦？」麗茲在我對面坐下後，我問道。雖然羅倫女子學校必須穿制服，但女孩們總有辦法加上個人的記號。那天，麗茲穿著一身運動衫、運動襪與慢跑鞋，那是運動員的日常打扮。
麗茲拿起我放在哈利波特辦公室裡的其中一個搖頭娃娃，說道：「我只是想要問問你的意見，我的校外排球社團裡有一個女生最近怪怪的。」
「當然好。」我說。
「我認識她很久了，我們也是朋友，不是超級好朋友，但是滿不錯的。她不在這間學校，但她認識很多這裡的女生，我們週末出去玩的那一群裡也有些重複的人。」
她繼續說道：「我去年有去參加她的生日派對，然後幾週前我在打球的時候，她跑來告訴我，今年她媽媽不會讓她辦生日派對，因為他們家事情有點多。這沒關係，我也沒有很在意，但是上個星期六晚上，她貼了一大堆擺明就是她生日派對的照片。」現在她聽起來很煩躁了。「她不一定要邀請我⋯⋯我懂呀⋯⋯我就是不知道她為什麼還要特別來告訴我，說她沒有要辦派對。」
「對。」我說。「我懂你為什麼不開心。」
「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今晚練球就會見到她了⋯⋯感覺超不舒服的。」
我同理了麗茲的不適感，並告訴她我很遺憾這件事發生在她身上。根據她尷尬的處境，我把人們處理衝突時通常會用的幾種方式告訴了她，也就是三種不好、一種好的。
「當然，」我說。「我們要想辦法找出一個柱子的回應，但有時候，說說其他的可能性、發洩一下也是很有幫助的。」我一派輕鬆地問道：「如果你要像推土機一樣，你覺得會是什麼樣子？」
「我其實有在想耶，某部分的我很想在練球的時候直接走過去，當著她的面說一些難聽的話。」
「當然了。你受傷又生氣，你想要給她點顏色瞧瞧，這完全合理。那如果你是地墊呢？會是什麼狀況？」
麗茲被引起興趣了，她回答：「大概就是自己覺得很難過，晚上哭到睡著之類的吧。」
「對。那如果你現在是帶刺的地墊呢？你會怎麼做？」我問，相當享受這段對話。
「有很多方法耶。」她現在完全進入了我們的小遊戲情緒裡。「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說說看吧。」
「嗯，我應該可以跟我排球隊或學校裡的朋友說她的壞話，或者我可以邀請一群女孩來我家，然後拍照標記她，讓她看到我們玩得有多快樂。或者我可以在推特上暗罵她。」
「要怎麼做？」
「我可以在推特上說她的壞話、又不指名道姓，但每個人都知道我就是在說她。我可以寫『當你發現你以為很誠實的朋友其實是個騙子，這樣是不是爛透了？』之類的。」
「好兇！」我頓了頓，然後補充道：「你不得不承認，社群網站真的是帶刺地墊的百寶袋呀。」
麗茲很快地點了點頭，完全同意我的話，緩慢而由衷地說：「對，沒錯。」
「這大概是最容易把最多人捲進衝突裡，又能提供你最多間接反擊方式的地方。」
「的確。」麗茲同意道，一邊向前傾身。
「好，現在我們把一些難看的可能性排除了，如果你想要當一根柱子，你可以怎麼做？你要怎麼表達自己的感覺，同時又對她表現尊重？」
麗茲開口：「我也許可以在練球的時候跟她說：『我看到你的派對了。』」她用平靜的語調繼續說：「『那沒關係，但你不需要特別跟我說你沒有辦呀。』」
「這樣很不錯啊！那如果你要更簡化呢？有時候當一根柱子的目標是開啟話題，而不是結束話題。」
「我想我可以只說：『我看到你派對的照片了，這讓我有點難過。』」
「是的"?鴽矬控o這類的話是很不錯的開頭。因為也許有些意外發生？也許她媽媽決定給她一個驚喜、但是不知道要邀請誰呢？讓她知道你的感覺，也剛好給她一個機會讓她跟你道歉，如果她需要的話。」
「沒錯。」麗茲明智地說。「我的確不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問問題也是個不錯的柱子作法。你也許可以這麼說：『我看到你最後還是辦了派對。我有做什麼事情得罪你了嗎？』」
「嗯，這可以。這感覺還不錯。」
時間差不多到了。在麗茲離開前，我特別告訴她，我並不期待她從今以後都能在受傷或生氣時，快速想出柱子的回應。我和她分享，直到現在，我被得罪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都是當一張帶刺的地墊。關於這個不優秀的特質，我已經認了，有時候也會容許自己幻想所有被動攻擊型的作法。但在我的外顯行為裡，我的確試著要表現得像一根柱子。
由於女孩的人際世界伴隨著無法避免的壓力，我們必須盡力幫助女兒舒緩她感受到的社交緊繃感。首先，我們可以先從接受「衝突是人類接觸一定會發生的事」，並讓女兒理解，和玩伴們相處時一定會有衝突產生。再來，我們能認知到，作為人類，我們的女兒（還有他人的女兒）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得像推土機、地墊或是帶刺的地墊。然後，當同儕間的衝突真的發生時，我們便可以實事求是地和女兒聊聊，討論比較好與比較差的面對方式。
根據女兒讓我們介入網路社交衝突的程度，我們應該要告訴她，要在網路上當一根柱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柱子式的溝通大多依賴語調的展現。的確，仔細想想，同樣一句話「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沒有邀請我去派對嗎？」可以聽起來充滿攻擊性（推土機）、哀怨（地墊）、嘲諷（帶刺的地墊），只要語調不同，感受就會完全不同。用再多的表情符號也沒有辦法取代人類聲音中微妙細微的變化。當女兒要表現得像柱子時，也要她知道，這必須透過面對面的活動才能做到。
幫助女兒面對同儕間的衝突時，我們可以提醒她，沒有人第一次就做得對，也沒有人每天都能做得對。但只要透過練習，她們就能學會如何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面對人與人之間的不和睦，也能透過策略平息社交生活中的鬧劇，而不是挑起。
要不要開戰，妳說了算
一星期之後，麗茲又來到我的辦公室。我很意外會這麼快再見到她，畢竟上一次會談時，她很乾脆地接受我提出的健康衝突的建議。
「所以⋯⋯後來怎麼樣？」
「說實話，」她說，「很不好。練球的時候我有看到那個女生，我也感覺得出來很不對勁。熱身的時候她一直躲我，訓練的時候也不肯看我。」
「你覺得是怎麼回事呢？」
「我覺得沒有邀請我去派對讓她很不舒服，但她也不打算道歉。」
「你有想要和她說什麼嗎？」
「沒有，感覺就是不太對。但我現在覺得就整件事而言，我完全是一張地墊，這個感覺也不對。」
我知道麗茲的意思，透過我們的對話，我也知道她是怎麼陷入那個困境的。不過，我還是有個點子。
「你知道嗎，」我說，「要面對這個狀況，你還有另一個選項。」麗茲的臉上出現帶著好奇與懷疑的表情。「你可以試著打情緒的合氣道。」
她的臉上現在只剩下懷疑。
「我知道大人會鼓勵女孩們為自己站出來，擁有這麼做的能力也很重要。我也知道，我們上星期的對話讓你覺得，沒有跟你的隊友說話讓你成了地墊。」麗茲挑起眉毛，點了點頭。「但是還有另一個選擇，就是策略性地迴避。」
麗茲什麼也沒說，只是期待地看著我。我把這視為讓我繼續說下去的訊號。
「我的意思是，在拳擊或摔角這類戰鬥中，人們會揮拳或是推擠對方。但是在其他種類的戰鬥中，例如合氣道，當對方朝你衝過來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旁邊站。這能讓你避免傷害，並讓你的對手失去平衡。」
麗茲還在聽我說，但她毫不遮掩自己的表情，臉上寫著她覺得我的比喻荒謬至極。
「先不要急喔。」我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但我希望你這麼想：告訴自己不要浪費時間在處理愚蠢的社交鬧劇上，其實會讓你佔上風。」
麗茲懷疑的表情稍微淡化了一點。
於是，我又接著告訴她，對於沒有被邀請這件事，她可以自己決定她應該多在意，也可以決定她要花多少精力來修補或改善她和隊友的關係，畢竟她們本來就不是特別要好。我告訴麗茲，就算她決定不要保持開放的態度，我也完全支持她。
不需要和隊友正面衝突似乎讓麗茲放鬆不少。接下來，我們決定在練球時保持小心而有禮的態度，她也會努力阻止自己成為帶刺地墊的衝動，不要和其他人說隊友的壞話。如果她和那個女孩的關係還是讓她很不舒服，她隨時可以再來和我聊聊。到那時候，她可以再考慮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但現在她可以把精力省下來，迴避這場看起來沒有結果的對決。雖然麗茲同意了這個計畫，她還是有點疑慮。
「你確定這樣不是讓她踩到我頭上嗎？」
「如果你因為沒有被她邀請就巴著她、期望她邀請你參加下一場派對，那你就是讓她踩到你頭上了。」
麗茲同意了。
「在你的狀況下，」我補充道：「你是做了一個經過思考的選擇，自己決定這個狀況值得你投注多少心力。你沒有忽略或是忘記她的所作所為，這個資訊你自己知道就好了，現在你決定不要讓這個女生浪費你更多時間。她朝你丟了一顆球，不代表你一定得接。」
過去和女孩們談話的時候，我總是會反射性地鼓勵她們為自己發聲，反抗不公平的待遇。這個原則是來自我有意識地做出的承諾，我想幫助我自己和其他人的女兒，茁壯成沒有人能小看的年輕女性。但我現在也逐漸理解，我們給女孩們的建議，並不總是反映出成年女性在面對人際衝突時的能力。我們會選擇要打哪些戰役，決定哪些時候的哪些人值得我們起衝突，我們也時常會點頭示意或表面微笑，打發掉瑣碎、無意義的爭執，因為我們的時間要拿去做更重要的事。
確實，就算是健康的衝突，也會造成精神上的疲乏。有些社交問題只要不多花精力去關注，就會自然平息了。當然，有些時候，我們的女兒決定和某人正面對決是有原因的。在這樣的時刻，我們就要幫助女兒表現得像根柱子，有效地主張自己的權利，同時又尊重對方的權利，好爭取成功解決衝突的最佳機會。另一方面，女兒也該知道，為自己發聲只是選項之一。如果每一次發生小衝突時，我們都建議女兒必須為自己戰鬥，就會無故增加女孩的壓力。暫時停火不代表投降。成年人知道慎選對手也是榮譽的一部分，我們也該讓女兒了解這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