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次日一早,君逸總部要開一月一度的高管早會。
岑森穿白襯西裝端坐上首,戴一副淡金色細框眼鏡。
等下頭匯報完,他眼都沒抬便直接道:「藍經理,我很好奇是誰提拔你到今天的位置,匯報工作時全是應該可能也許這種模棱兩可的詞語,君逸要你有什麼用,你不如和管理培訓生重新走一遍培訓程序從頭做起。」
「還有整個廣宣部,連續兩個月拿出來的方案都像是體制內老員工仗著編制吃白飯,君逸不是養老單位,腦子已經轉不動的自己去人事部跑流程走人。」
……
他批評人時,聲音總是冷淡又不近人情。如若不剜在自己身上,倒還能聽出幾分錯落有致慢條斯理的美感。
整場會議大家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結束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岑森半步沒留徑直回了辦公室,周佳恆留下幫他收拾筆記本資料。有人便忍不住向周佳恆打聽道:「周助,岑總這幾天怎麼了,總感覺怪怪的。」
平日岑森也清冷疏離,但說話行事還是能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不至於今天這般,冷漠到了近乎刻薄,藍經理這麼一朵君逸公認的嬌花也被他拎出來毫不留情地當眾痛批。
周佳恆笑了笑,沒接話。
周助是出了名的嘴嚴,旁人見從他嘴裡問不出個子丑寅卯倒也不覺稀奇,只搖搖頭嘆了口氣,收拾東西回去工作。
事實上周佳恆也是心裡有苦說不出,畢竟又有誰能比他這貼身總助承受的無形遷怒更多呢。
一出會議室,周佳恆便找了個無人角落,打了電話給手下辦事的。
「消息散出去了嗎?蔣家小姐知不知道君逸撤資和老闆打人的事?」
……
「散出去了?那為什麼沒有半點動靜?」
……
「夫人今天有出門嗎?戒指沒退吧?」
……
通完電話,周佳恆心裡更為忐忑,根本想不明白季明舒這小姑奶奶這回怎麼這麼難哄。一時間,他去往總裁辦的步伐越發沉重,心情也猶如上墳。
這之後的一週,岑森陸陸續續往季明舒那裡送了四五樣禮物。季明舒照收不誤,但沒有半句回覆。
周佳恆都忍不住旁敲側擊地提醒岑森,這怕是誠意不夠,您禮物送得挺勤,倒是露個面……再不濟也打通電話啊。
可岑森只冷淡地瞥他一眼,始終沒有行動。
周佳恆並不知道,這幾日夜深人靜,岑森都會自己開車開到星港國際,停在馬路對面靜靜看著那扇有時黑黢黢,有時又亮著暖黃燈光的窗。
每次停在那,他好像都能想清楚一些事情。但更深一層的,他潛意識裡又不想承認,不想揭穿。
明明最初,他對季明舒沒有這樣的感覺的。
*
這一週,季明舒將自己的過往作品做了細緻整理,還將學歷和在校期間獲得的榮譽整理成一份漂亮簡歷,放到網路上以獨立設計師的身分接室內設計的工作。
但正如谷開陽所言,她做的設計方向其實與她的社交圈子重疊度很高。而這個社交圈子裡的人,在沒有熟人引薦的情況下,通常只會找更有名的設計師來完成作品。
她掛了一週,竟然連個來問的人都沒有。
深夜,季明舒蹲在電腦前有些沮喪。
這一整週,花錢的欲望在骨子裡蠢蠢欲動,她全都忍住了。可餘額還是在肉眼可見地一天天變少。
「賺錢好難」、「做個普通人真的好辛苦」、「不想努力了我只是一隻貌美如花的小金絲雀寶寶」、「嗚嗚嗚這個牌子新出的包包好好看」、「岑森這狗男人打電話過來我就勉強原諒他」等各式念頭在腦海中輪番攻堅,讓她倍感疲累。
谷開陽上班累成狗,晚上回家倒頭就睡。季明舒在電腦前坐了會,忽然起身,揣上門卡和手機悄悄摸摸出門。
以前季明舒都沒怎麼踏足過便利店,最近卻是駕輕就熟,和相熟的收銀員都能互相露個笑臉當是招呼。
她在便利店買了一小杯素菜關東煮,還買了一支鹹蛋黃霜淇淋,然後坐在路邊的石凳上邊吹夜風邊小口小口地吃著獨食。
路燈從樹梢間歇落下一地暖黃光暈,她吃完最後一根菠菜,又剝開霜淇淋,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忽然有點想念岑森。
明明才十來天光景,卻像是比他去澳洲兩年還要漫長。
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想他,明明他總是那麼冷淡,想上床了才做小排骨哄哄她,還嫌棄她的設計,讓她三拜九叩跪去布達拉宮……但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來了。
霜淇淋吃到一半,季明舒覺得有些冷,心想剩下半支扔了有些浪費,她起了身,打算回家再繼續吃,好歹不用吹風。
從石凳站起來的那一瞬,她好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望向馬路對面,心臟也不期然猛地跳動了下。
可沒等她搜尋到什麼,通訊軟體忽然傳來了新訊息,來自許久未曾聯繫的華人設計師克里斯‧周。
克里斯‧周:【舒,不知最近是否方便?我要來平城開秀了,你為我設計的米蘭秀場是我近幾年見過最有靈氣,與我作品最為貼切的舞臺,希望能有機會與你再度合作。這是本次秀場相關資料,盼早日回覆。】
季明舒精神一振,打開克里斯‧周傳來的附件。
其他她都還沒仔細看,目光精準鎖定大秀場地,眼前忽地黑了下。
認真的嗎?
君逸華章?
一時也來不及多想,季明舒吭哧吭哧咬完剩下半支霜淇淋,匆匆趕回公寓。
*
岑森坐在車內,視線一直跟著她緩緩移動。直到她進入大廈,才略略收回目光,從車裡出來。
他倚在車邊,仰頭看著樓上某扇小窗再次亮起淺淡光暈,忽然想起剛剛季明舒坐在石凳上一本正經吃關東煮的樣子,眸色不自覺地深了深。
他的金絲雀,好像悄悄打開籠子,在門口探頭探腦了。
*
季明舒早將樓下那一瞬間的奇特感應拋諸腦後,回到公寓,她搓搓手又摸摸胳膊,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
不過她這時精神很好,還有點興奮,她披了件外套坐回電腦前,又偷偷戴上谷開陽的黑框眼鏡,很快便進入工作狀態。
克里斯‧周出生於南方小城,父親是知名畫家,母親是上世紀末出身知識份子家庭的滬上大小姐,雙方結合,算是女方下嫁。但男方中年成名,身價暴漲,畫作暢銷海內外,在九十年代的蘇富比秋拍上,其畫作《春衫》就曾拍出近千萬的天價。
為了謀求更為長遠的發展,在克里斯‧周十歲出頭時,他的父親就帶著全家移民至洛杉磯。
時至今日,他們一家在北美的華人圈子裡,也的確成為了聲名赫赫的存在。
克里斯‧周本人也很出色,算是近幾年時尚圈最為閃耀的一顆新星。
他是很典型的學院派設計師,畢業於帕森斯學院,在校期間表現優異,先後實習於某頂奢集團旗下品牌和全美最權威的時尚雜誌,畢業後又進入該頂奢集團工作,後來辭職自創克里斯‧周同名品牌,第二年便在紐約時裝週開秀,後續他的秀場開遍四大時裝週,反響不俗,最為難得的是銷量也節節走高。
他設計的色塊T恤前兩年引爆各大社交媒體,國內外的潮流達人時尚博主幾乎是人手一件。年度時雜評選,也基本都將他的色塊T恤評為了最受歡迎街拍單品,季明舒那時候也是直接拿下過整個系列的。
這回他回國開秀,是因多方極力邀請並給予豐厚贊助支持,且他本人認為,這一季的設計作品需要在幼時生活過的這片土壤呈現才能達到最為貼切的效果。
*
在沒細看相關資料之前,季明舒對君逸華章這個大秀地點是非常意外也非常疑惑的,她上樓時甚至冒出過「這一切是不是岑森出手安排」的念頭。
畢竟平城也是國際化的大都市,適合辦秀的地點可不止一兩個,又何必非要安排在君逸華章這麼一個場地租金十分高昂的飯店。
看完資料,她的疑惑倒打消不少。相關贊助方財大氣粗,且與岑氏頗有淵源,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選君逸華章也很合情合理。
而且,華亭路的那家華章飯店有四面大樓,中間的玻璃水榭和草坪空地用來辦展,從場地面積和服裝展銷廳安排等各方面來看,都非常合適。
可在君逸華章……那她不就有點自找上門的意思麼,岑森該不會誤會她這是主動求和吧。
季明舒在電腦前托著腮思考了會兒,最後還是回了訊息給克里斯‧周。
沒辦法,機會太過難得,她實在是無法放棄。
克里斯‧周之前和季明舒有過合作經歷,對她很有信心,她這邊給了明確答覆,他那裡也就沒讓試稿直接敲定,兩人在網路上聊了會兒,又約了時間見面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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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秀未發佈前,設計師的作品都處於高度保密狀態,只能由設計師本人來親自跟她交涉。
而且給她看完相關設計稿和設計理念後,人還要把東西給帶回去。
這次見面直接約在了君逸華章,季明舒也無從反駁,因為克里斯‧周這次回國是直接在君逸華章下榻,聊完他們還得去看實景場地,於情於理,這見面地點都很合適。
出門之前,季明舒忐忑地換了好幾套衣服,總覺得不是很妥當。
到飯店的行政酒廊後,她整個人也有些坐立不安,生怕岑森會突然從某個角落冒出來,兩人四目相對久久無言直接尬穿地心。
可事實證明,她想太多了。
這次會面從下午兩點持續到下午六點,克里斯‧周還熱情地留她在飯店用了頓晚餐,岑森都始終沒見人影。
也是,君逸旗下有那麼多家飯店,平日辦公也是在總部大樓,他又怎麼會這麼巧在這出現。
回去路上,季明舒一時也說不上是失落還是安心,口紅脫了大半也沒心情補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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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一整週,季明舒都在公寓裡折騰她的秀場方案,而且她特別鐵面無私公事公辦。
谷開陽他們雜誌對克里斯‧周這次大秀非常關注,可季明舒硬是沒給她這副主編透露一星半點的相關消息,天天抱著電腦防這閨蜜像防賊似的,還美名其曰自己這是堅守職業道德。
谷開陽氣得掐住她脖子瘋狂搖晃,還說要將她這沒良心的女人清理打包掃地出門。
季明舒自是不怵,因為她接了這場設計之後就,有!錢!了!掃地出門也不怕!
國內的服設水準還處在一個長路漫漫亟待探索的狀態,尤其是高端服設這一塊,華人設計師要斐聲國際很是不易,像克里斯‧周這種等級的能回國開秀,自然有的是人願意贊助。
克里斯‧周給出的秀場預算高達九位數,還不是一二這種小數字開頭。
對比秀後常規的對外銷售,這樣砸錢開秀可以說是不計成本了。
要做出價值九位數的秀場,季明舒這位合作設計師的報酬自然是十分豐厚。
只不過這豐厚的報酬也不好掙。
光是設計方案,季明舒就和克里斯‧周不眠不休地磨了一整週。
方案定下進入實景佈置階段後,季明舒還要到現場親自監督。
「不對,左邊一點,再左邊一點……夠了夠了!」
平城已經進入初冬,戶外的風冷颼颼的,刮起來像是冷刀子割肉。
季明舒雖然不是女明星,但早已培養出了女明星同款的要風度不要溫度,近零度的低溫,她也就穿了件薄薄的黑色落肩毛衣,外面罩一件單薄的駝色風衣外套,修長白嫩的手指露在外面,指骨都凍得通紅。
這是她連續第四天到華亭路的君逸華章飯店指揮伸展臺佈景了,雖然連日無休倍感疲累,但她也莫名堅持了下來。
克里斯‧周雖是華人,但他的設計風格一直都很歐美,這次他罕見地在作品中加入了旗袍和蘇繡元素,一則是為了設計之外,商業性地迎合龐大的市場需求,二則是為了給他母親一個生日驚喜。
他母親在滬生活多年,年輕時最愛各式旗袍。他這一季的早春作品,也可以說是給他母親的一次獻禮。
季明舒得知他父母多年恩愛,在定秀場主題之前,還特意找來他父親的畫集琢磨。
最後定下的「春衫薄」主題,也是應和他父親最為出名的同名油畫作品《春衫》。
主秀場季明舒設計成了舊上海時期的一艘擱淺輪船,飯店原本便有的水榭琴梯被保留下來,稍作加工處理,錯層交互,一路延伸至輪船上方,便成了模特走秀時要走的主伸展臺。
另外為了給觀眾營造一種沉浸式的感官體驗,季明舒還和克里斯‧周合作設計了秀場主題同名的沉浸式影像藝術裝置,在君逸戶外硬生生造出了一個全封閉式的視覺空間。
燈光上季明舒也下足了功夫,先是請了專業的燈光舞美幫忙參考,後又為了達到設計稿中的華麗效果,突出秀場主題,專程從國外某知名燈具設計師手中訂購了一批燈飾空運回國,光是這些燈光佈景就花了大幾百萬經費。
這時季明舒指揮的也是燈光佈置,這些玩意兒金貴得不得了,不容有半點閃失,她也不允許花了大價錢弄回來的東西沒有放在它合適的位置。
「A1的換到A4,C1點位不對,根本不準,麻煩師傅重新裝一下。」她站在寒風中指揮著,見工人半晌都沒裝對,她只好親自上前,「這裡,對,對,稍微再左邊來一點點。」
見位置對了,她往後退了兩步打量。
沒等她滿意點頭,那工人表情忽然變得驚懼,「小心——!」
他話音未落,季明舒所站的位置便發出水晶燈落地碎裂的聲響,「砰」的一聲過後,還有密集的細碎哢嚓。
這一變故導致現場發出了接二連三的驚呼!
季明舒感覺附近有什麼東西碎了,腦袋懵了一瞬,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被人用力拉了一把。
她穿十公分的窄細高跟,被那麼一扯,腳踝幾乎是同步傳來一陣令人眼前發黑的劇痛。
很快又是一聲碎裂巨響!不過下一秒,她的耳朵被人捂住了,腦袋也是被人捂著藏在懷裡。
比起那聲巨響,她聽得更為清晰的,是所伏胸膛的心跳。
咚、咚、咚。
有力又熟悉。
初冬凜冽的風裡,她聞到了令人安心的冷杉氣息。
她的鼻頭凍得通紅通紅,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像在發怔,又像在貪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