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結束時,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岑森身上。
他仍坐在燈光暗處,鬆了鬆領口的溫莎結,雙腿交疊,往後靠。
今夜賓客眾多,他和蘇程到得又比較晚,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來了。這時知道了,認識的自然都上前招呼攀談,不認識的創造條件也要湊上去混個眼熟。
季明舒坐在自己座位上巋然不動,目光直直望向已然空無一物的展臺,神情冷若冰霜。
谷開陽看得心驚膽戰,鬥敗職場宿敵升職加薪的那點興奮,早在岑森為蘇程的珍珠項鍊多番舉牌叫價時褪得一乾二淨。
她小聲問:「你老公什麼時候回的?你倆吵架了?」
「沒。」季明舒只回答了後一個問題,因為前一個問題,她也不知道答案。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黑色皮鞋緩緩步入她的視線。
鞋款眼熟,繫帶方式獨一無二,幾乎在視線觸到鞋面的那一瞬間,季明舒腦海中就浮現出了它主人的模樣。
「明舒,回家了。」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平淡尋常,讓季明舒產生了一種他們是正常夫妻、每天都會見面的錯覺。
*
「我開車來了……我真的……」谷開陽踩著十公分的細高跟,被季明舒暗暗往外拽,有些站不穩,「你們回家就回家,幹嘛拉上我,不用送我……」
「要送你。」
季明舒冷冷覷過去,將她剩餘的話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油畫院外暴雨初歇,夜色濃稠得沒有一絲光亮,風吹過來,一半涼,一半帶著夏夜濕熱。
司機恭敬地拉開了副駕車門。
見岑森沒有坐上去的跡象,季明舒下意識就往前邁步,可岑森忽然抬手擋了擋,然後不著痕跡地看向谷開陽。
谷開陽打了個冷顫,小碎步往前趕,特別自覺地坐上副駕,為小夫妻倆騰出後排寬敞空間。
「那個,送我到星港國際就行了,謝謝。」
谷開陽報完地址給司機,又從後視鏡偷瞄了眼後座的冷漠夫妻二人組。
——兩人目視前方,互不搭理,座位中間的距離大概能坐下一個一百公斤大胖子。
賓利駛入主路,整整三分鐘,車廂內都沒發出半點聲響,谷開陽感覺再這麼安靜下去,一車四個人可能都會活活憋到去世。
她正醞釀著話題想要打破車內靜默,岑森忽然出聲,「谷小姐升職了,恭喜。」
谷開陽遵從本能乾笑兩聲,「謝謝,謝謝。」順便商業互吹了句,「岑總好久不見,今晚也很帥。」
季明舒從後視鏡裡白了她一眼,狗腿!
*
今夜夜空被雨水沖洗過,墨黑得分外純粹。司機將谷開陽送回星港國際,又掉頭駛向城北的明水公館。賓利在高架橋上飛馳,一路上,季明舒和岑森誰也沒再多說一句。
明水公館第十三棟是季明舒和岑森的婚房,婚後兩人也一直住這裡。
推開門,入目傢俱整潔,吊燈燈光明亮,玄關處的木質屏風櫃上都沒有半點灰塵。
岑森掃了眼,「最近沒住家裡?」雖然在問,但已然是陳述語調。
「對啊,出去找小鮮肉了。」季明舒靠著牆,雙手環抱,聲音閒閒的,有些輕飄。
岑森目光很靜。
季明舒也得趣地翹起一側唇角,腦袋偏了偏,揚眼望他,不避不讓。
有些人就愛裝樣子,明明她在國內吃根草都有人向他匯報,還明知故問她住沒住家裡。兩年沒見,他也不嫌這樣的客套問候多餘又可笑。
兩人對視數秒,最後還是岑森先移開目光,他一向不喜歡在無意義的話題上多做糾纏,尤其和他這位腦子被鑽石閃到短路的太太。
屋子裡可能是太久沒有人氣,開著自動恆溫也冷。
岑森邊解衣扣邊上二樓,季明舒遠遠看著,踢下高跟鞋,輕笑了聲。
兩人雖然夫妻感情一般,但婚後並未分房。二樓主臥寬敞,裡頭還有一扇門,通往更為寬敞的衣帽間。
季明舒進臥室時,岑森正好推開衣帽間的門——
衣櫥四面貼牆,中央是表臺和珠寶臺,探照射燈亮起,玻璃櫃裡一片流光溢彩。
岑森立在衣帽間門口,手插口袋,半晌沒動。
季明舒也沒往他那邊去,就站在臥室的全身鏡前解禮服綁帶。
岑森忽然喊:「明舒。」
「嗯?」她從鏡子裡看了眼。
「收拾一下。」
岑森身體半側,讓出門口大半空間。領帶從一邊扯下來,扯得領口稍皺,他的眉頭也跟著皺了下。
季明舒這才看見,衣帽間裡擺了滿地的禮袋禮盒,根本沒地兒下腳。
她有點意外,上前拎起近門的袋子翻了翻,終於想起來,「應該是品牌方送的禮物吧,都這麼多了。」
岑森去澳洲後,她大多時候都在國外旅行,回平城也是住在市區公寓。
各大品牌登記的地址是明水公館,她懶得改,禮物就一直往這邊寄。
管家阿姨倒是打電話問過她這些東西該如何處置,她當時在忙別的事,隨口說放在衣帽間就好,沒成想,就這麼堆滿了。
「這也太多了,不好意思啊,我收一下。」
季明舒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但從頭髮絲到腳趾尖兒都看不出半分抱歉,更看不出有收拾的意思。
她甚至還饒有興致地拆開一條披肩,邊打量邊思索,說:「這條披肩也太厚了,什麼時候去南極倒是可以帶著,為企鵝披上。」
多年克制讓岑森已經忘記白眼,他面無表情,聲音從最初極具耐心的溫和變得冷而寡淡,「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我要拿睡衣。」
季明舒動作稍頓,抬頭盯了他幾秒,忽地一笑,「三句話不到就不耐煩了,岑總耐心可真不怎麼樣。」
她的手落下來,披肩蓋住細白的腳踝。下一秒,她又探出腳尖,沿著他的踝關節緩緩往上,吊在小腿內側輕輕摩挲。
像勾引,更像挑釁。
岑森深深看了她一眼,話鋒忽轉,「你如果連洗澡都等不及的話,可以直說。」
她唇角笑意迅速消失,轉身踢開衣帽間的滿地禮物,從衣櫃裡扯出套男士睡衣,揉成一團扔進岑森懷裡,像是扔什麼不可回收的垃圾。
岑森接了衣服,倒不急著去洗澡了。
他沉吟片刻,開口問道:「明舒,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我們談談。」
不過眨眼功夫,他又恢復成平靜溫和模樣。今天沒戴眼鏡,不然更像善心大發要普渡後進生的年輕教授。
季明舒嘲弄,「看不出岑總這麼尊重我的意見。」
三天前,季明舒看到趙洋傳了一則動態。
那則動態只有四個字——接風洗塵,底下帶了張會所包廂的圖,拍的是江徹和舒揚,但角落昏暗處,岑森腕上的鉑金表也不小心入了鏡。
那支鉑金表是岑家長輩送給他倆的新婚禮物,岑森那支的錶盤是小王子,她那支是玫瑰花,某品牌的私人訂製,說一句全世界獨一無二也不為過。
也就是說,他回國至少三天了。
三天,一通電話沒打,一則訊息沒發,徑直去了星城和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根本沒把她這明媒正娶的老婆放在眼裡!
聽完季明舒小嘴叭叭一通控訴,岑森終於明白今晚她為何對自己處處挑剔。
他想了想,說:「我以為以我們的關係,你對我的行程並沒有任何興趣。不過你有興趣的話,以後我可以讓助理每天報備一份給你。」
「……」
誰要你行程,四海之內皆你媽得看著你獨立行走會不會迷路?而且這話聽起來怎麼就這麼刺耳,還有點施捨的感覺?
季明舒整個人都不太好了,指著他鼻子飆髒話的衝動到了嘴邊,又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一邊在心裡默念不生氣不生氣,一邊逼迫自己閉眼冷靜。
季明舒天生貌美膚白,參加晚宴底妝也上得輕薄,此刻站在廊燈下,紅豔豔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整張臉顯得明豔又清透。
和她認識近二十年,岑森從來看不上她大小姐的姿態,但也從不否認,她從小就是明眸皓齒,一眼驚豔的美人。
美人總是容易惹人心軟,見她氣得頭頂即將冒煙,岑森破天荒地主動退讓了一步,「好了,這次算我不對。」
「算?算什麼算,本來就是!」
季明舒剛剛壓制下去的火氣又被「我懶得和你計較」的直男式讓步撩了起來。
兩人婚姻本就是雙方家庭利益最大化的選擇,雖然對他倆來說,結婚對象都不是那麼稱心如意,但這種家庭出生的小孩,自懂事起便有婚姻難以自主的自覺,畢竟也沒有端起碗吃飯,放下碗就要追求愛情追求自由的道理。
在結婚一事上,季明舒和岑森都表現得分外配合,且在「人前恩愛」這一點上早早便達成了共識。
「你一聲不吭回國,陪蘇程參加有我在場的宴會,幫蘇程競拍項鍊,還不提前知會我,你想打誰的臉?想告訴全世界我和你不熟嗎?!」
季明舒一聲比一聲揚得高,頗有幾分身高不夠,聲音來湊的意思。
岑森揉了下眉心,好像嫌她吵,解釋也淡,「下午和裴董吃飯,他不方便,幫個忙而已。蘇程都四十多了,應該沒有人會覺得,我陪她參加是在打你的臉。還有,我並不知道你也會參加這個宴會。」
季明舒簡單翻譯了一下——哦,誰知道你也在,我又不關注你,你是誰?
這大概就是季明舒最討厭岑森的一點,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裡,總是理智冷靜,或者說,總是冷漠。
她是花團錦簇眾星捧月的鮮活,本就最難忍受不以她為世界中心的漠視。
話題無疾而終,洗澡的時候,季明舒還閉眼在想:如果能結束這種喪偶式婚姻,她願意五年之內沒有性生活。
*
在浴室耗了兩個小時,季明舒才慢騰騰出來。
精緻如她,每日的保養程序必是早中晚一道不落。
沒去澳洲之前,岑森和她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對她的習性也有所瞭解。毋庸置疑,她就是那種貧血暈倒前都要強撐著為自己化個全妝的極端精緻分子,美麗且膚淺。
這時季明舒換了條霧霾藍的綢質吊帶睡裙,手臂和小腿都裸露在外,骨肉亭勻,纖穠得度。
長而黑亮的捲髮吹乾後蓬鬆柔軟,光腳往前走時,隨意垂落的髮梢和裙擺一起晃動,還裹挾了浴室帶出的嫋嫋水霧,純真中又顯出稍許風情。
岑森看了眼。大約是這只花瓶太過賞心悅目,沒過兩秒,他又看了一眼。
「看什麼看?」
岑森輕笑,沒接話。
季明舒也不知道在警惕什麼,不錯眼地盯著他,沿著邊邊坐下,又一條腿一條腿地往上搭,見他沒動作,這才拉高軟被躺了下去,整個人蓋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顆漂亮又可愛的腦袋。
季明舒:「關燈,我要睡覺了。」
岑森也沒多話,依言關了落地燈。
黑暗中兩人的呼吸一前一後,沒多久,又被同化成一樣的頻率,安靜整齊。
兩年都沒和人同床共枕,季明舒有點不習慣,左邊翻翻右邊翻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岑森倒很規矩,平躺下來就沒再動。
空氣中有清淡的木質香,大約是冷杉,陰天的冷杉味道。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季明舒忽然感知到一種離得很近的侵略。等她睜眼,岑森已經覆了過來,手臂撐在她的身側。
夜裡光線黯淡,身前又一片陰影,她隱約看見岑森深雋的下頜線條,往下,喉結不甚明顯地滾動。往上,沉靜墨黑的眼瞳裡,欲望翻滾。
久不經事,季明舒反應略顯遲鈍,待到肩帶滑落才上來些感覺。
窗外月色如水,清凌凌地晃蕩,睡前的不愉快也暫時被擱淺在這水邊。
*
次日一早,豔陽高照,光線穿過別墅區繁茂綠植,帶著雨後初霽的明淨。
季明舒睜眼,往上仰了不到兩公分,又重新倒了回去。
她被一條有力的手臂禁錮著,不得動彈。不過這時她也不是很想動彈,渾身痠疼,像是被擀麵棍從頭到腳用力碾過一般。
很奇怪,岑森不是重欲的人,以前一個月差不多一兩次,平平淡淡解決需求,姿勢都懶得變。昨晚卻像攢了兩年家財要散個乾淨般,凌晨三點才勉強結束。
他這樣的在現實生活中應該算那方面厲害吧?季明舒也不太確定,畢竟她也沒有經歷過其他的對比素材。
她胡思亂想了會兒,又伸手在床頭櫃上摸索。摸到遙控器,她按了下窗簾開關。
可窗簾才開小半,岑森便半瞇起眼皺眉,從她手裡奪了遙控器重新關上,緊接著手臂又搭回她的腰間。
「你把手拿……」
「開」字還沒說出口,岑森先一步將手收了回去,還拉了拉被子,不耐地低啞道:「別吵,睡覺。」
——打了褶的眉頭透露出,他是真情實感在嫌棄她的聒噪。
好在季明舒也不急著起床,不輕不重踹他一腳,又側臥向另一邊,撈起手機。
昨晚那場宴會今早還在熱議,不過話題都是圍繞明星。
蘇程手握多座影后,又是合照時的絕對中心,自是頻頻被人提及,還有時尚博主將蘇程評為昨晚的最佳著裝,評論也多是溢美之詞,基本圍繞「影后一出手,野雞靠邊走」這一主題展開。
季明舒翻了翻,所有拍到蘇程的圖不是缺了一半,就是做了遠景模糊處理,連《零度》官方社群帳號發佈的影片也是如此。
這倒不算稀奇,畢竟岑森在大眾視線裡一向隱身。
不過經了昨晚一遭,該知道的也基本都已經對他這位岑氏少東家的回歸了然於心。
岑氏雖然是家族企業,但發展多年,集團內部派繫也有些複雜,明爭暗鬥一直不斷。
到現如今,岑遠朝一系一支獨大,掌控著集團的大部分核心專案還有負責營收的君逸飯店集團,擁有絕對話語權。
可岑遠朝近年來身體狀態不大樂觀,急診室就明裡暗裡送了幾次。
他這一病,西風漸起,雖不至於壓倒東風,但上躥下跳地撲騰,也著實在岑氏內部掀起了不少波瀾。
身為岑遠朝獨子,岑森肩上責任重大,他的能力倒也與責任相匹,看起來斯文俊朗,謙遜溫和,出手卻是出了名的凌厲乾淨。年輕一輩裡,鮮少有人敢直攖其鋒。
而且岑森向來是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為了聯合季家打壓南岑旁支,季明舒這種在平城赫赫有名的驕縱大小姐也是眼都不眨說娶就娶。
當初岑季聯姻的消息一出,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甚至不少人都覺得宣佈聯姻不過是權宜之計,婚禮並不會真正到來。
但隨著訂婚宴如期舉行,岑森從君逸旗下的華章控股被調回集團總部擔任開發部總監,這位岑氏少東家要借姻親助力入主東宮之勢也越發明顯。
婚訊宣佈至婚後回門那段時間,圍繞岑森和季明舒的話題從不曾斷。
直到新婚半年過後,兩人八卦才從茶餘飯後的談資中逐漸淡出。
可就在這時,岑森忽然主動提出調任君逸海外部,說是要遠駐澳洲,開拓海外市場。這自然又引起了一片譁然。
岑森剛剛調回君逸總部的時候,便力排眾議推出主打「溫泉度假」概念的子品牌「水雲間」。
那時候看好「水雲間」這專案的人很少,他強行推動專案又無法短時間內收到成效,難免在其他方面受到集團高層掣肘。
可他也不曾讓步,只白刃肅清旁支宵小。雷霆手段下,項目總算得以進行。
就這麼一路扛壓扛到了飯店落成,百尺竿頭,本應借此更進一步,岑森卻忽然來了調任海外這麼一齣,的確是令人費解。
眨眼兩年過去了,現如今提起溫泉飯店,住不住得起的都會下意識想起君逸水雲間。
品牌印象如此深入人心,這便是無聲卻最直接的肯定。
而岑森也不聲不響在這時候悄然回歸,大家沉寂多時的好奇心不免被勾起,昨夜到今早,私下議論得厲害。
季明舒也收到了一大波狂轟濫炸,通訊軟體裡,紅色未讀訊息密密麻麻,只看預覽便知,都是在變著法兒問她岑森的相關消息。
谷開陽倒沒打探岑森的心思,一大早傳來語音調侃:「還沒起床?」
「岑總厲害啊。」
季明舒只點開了第一句,可沒等她放到耳邊聽,下面一句也順著擴音功能自動播了出來。
她下意識想要暫停,手速卻沒跟上語速,按上去的時候語音剛好播完,暫停也變成了重播。
四下寂靜,夾雜微弱電流聲的戲謔重複兩遍,有點像是聽者意猶未盡的確認和肯定。
季明舒緊張地豎起耳朵——
身後原本均勻的呼吸,好像斷了。
她僵了僵,將手機慢動作塞至枕頭下方,身體繃得直直的,腳趾也不自覺蜷縮起來。
岑森已經醒了。
他睡在床的左側,掃了眼季明舒側得筆挺的薄瘦背脊,無聲一笑。
沒一會兒,他掀被起床。
季明舒聽到腳步聲從床的另一邊漸趨漸近,立馬閉上了眼,只是睫毛還不聽控制地上下顫動。
很快,腳步聲逼至近前,她沒由來地屏住呼吸,短短一瞬,腦海中便模擬了好幾種不輸氣勢的對嗆。
五秒。
十秒。
三十秒。
那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直到浴室傳來嘩嘩水聲,季明舒才反應過來——岑森根本就懶得揭穿她在假睡。
不知怎地,她心裡升起一股悶氣,睜眼盯著浴室方向看了幾秒,忽然掀開被子,出氣似的重重靠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