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誤入藕花深處
周肥雙指一撚,女子魂魄在他指尖凝聚為一粒雪白珠子,被他輕輕放入袖中,抬頭望向金剛寺老僧,沒了先前的清談意味,直截了當道:「說回那件衣裳的事情。我知道與你有關,種秋為此還來寺裡找過你。」
可是老僧還是不願說正事,眼神充滿緬懷之意,望向屋外綠意蔥蔥的茂林:「貧僧有個師弟,年輕的時候一起修佛法,說他最看不得人間悲傷的故事,看到了就難免會想,世間本來就有佛,人間還是如此這般,就算他修成了佛又能如何呢?後來我離開了家鄉那座小寺廟,不知那位師弟如今……」
「成佛了沒有?」周肥壓下心中怒意,輕輕搖頭譏笑,「那麼小的地方成得了什麼真佛,老和尚,你想太多了。」
老僧搖頭:「我只是想知道師弟是否還在世,這麼多年,很是想念師弟做的米粥。」
周肥就要站起身:「不陪你繞來繞去了,送你一程,自己去下邊問你師弟現在還會不會做粥。」
老僧臉色淡然,微笑道:「我若是幫你拿到羅漢金身,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周肥重新坐下,覺得有趣:「『我』?」
老僧伸出手掌摸了摸光頭,感慨道:「我不打算當和尚了。自幼被丟在寺廟門口,被師父好心收留,當初跟師弟兩個人成天想東想西,其實一直很想要一把梳子來著。」
周肥捧腹大笑。
老僧摘了外邊袈裟,整齊疊好,放在一邊,輕聲道:「請你幫她找出一個脫身之法,不要再被禁錮在這個『小地方』了。」
一件大袖飄蕩的青色衣裙出現在屋內一角。屋外那些美人侍奉周肥多年,見多識廣,可是親眼看到這件飄搖在空中的衣裙,還是覺得驚豔。
衣裙飄到老僧身邊,裙角緩緩落在地上,最後依稀可見是一個跪坐姿勢。
老僧脫了袈裟後,言語便不再那麼講究:「這麼多年,擔任這金剛寺的續燈僧和講經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說了萬千句經文佛法與他們聽,各色人物,三教九流,他們聽了也就只是聽了,沙場大仗還是要打,江湖仇殺還是照舊,難不成要我一個和尚拿起刀去除暴安良,以殺止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著他們向善向佛?」
衣裙一隻袖子抬起,遮在領口之上,擺出掩嘴嬌笑狀。
老僧盯著周肥:「辦得到嗎?」
周肥沒有急於給出答案。眼前金剛寺老僧是這方天地的佛門聖人,擅長榜書,字如金剛杵,氣勢磅礴。他嘆了口氣:「買賣人還是要講一點誠信的,你這老和尚當真不知道得了這類認定的福緣就可以離開此地?」
老僧轉頭看了眼青色衣裙,無奈道:「她不一樣啊。」
周肥雖然是個開竅極早的謫仙人,但是也不敢自稱通曉所有規矩,畢竟下來之前,挨上一些個神魂禁錮的真正仙家祕術是必不可少的。鏡心齋,金剛寺,敬仰樓。這三個地方的當家人,經過一次次浩劫和積澱,未必知道得比他少。
老僧笑了笑:「周施主能有此問,我就澈底放心了。」
周肥自言自語道:「對於我而言,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帶著周仕一起離開。但是萬一有意外呢?比如當下。周仕給人打成重傷,幾乎沒有渾水摸魚偷偷跑進十人之列的機會了,我就需要保證自己離開後再六十年,周仕可以多出一些把握。周仕、鴉兒、樊莞爾,這些人,不管是誰,去了更大的天地,只要有人願意照拂他們,一定可以大放光彩。」說到這裡,周肥難掩憤懣,「陸舫這個笨蛋,明明看破了,卻不曾真正勘破。老子上哪兒再去給他找什麼師娘師妹的!當年也好意思拿劍戳我……」
老僧抬頭望去,周肥突然抬起一手,手指間多出一封信箋。低頭一看內容,周肥放聲大笑起來:「天助我也。」
他轉頭看了眼那些各有千秋的絕色美人,心中唏噓不已,心頭滿是遺憾。不提那不用奢望的同道中人童青青,只說比起南苑國皇后周姝真、鏡心齋樊莞爾和魔教鴉兒這三人,眼前她們的武學資質還是差了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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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便服的南苑國太子魏衍帶著兩人一起在太子府穿廊過道。其中一人是魏衍的恩師,身材矮小,跟瘦猴似的,卻是當今天下名副其實的武學宗師。另一人則是被南苑國江湖子弟奉若女神的樊莞爾,從武林聖地鏡心齋走出來的仙子。
魏衍神色古怪,有些尷尬,但更多還是慶幸,只是礙於恩師在旁,不好流露出來。
傳授魏衍一身高深武學的老人氣呼呼道:「好傢伙,就躲在我眼皮子底下,這麼多年我都沒能發現,見著了面,我倒要討教討教這天下十人的真本領。種國師是世間少有的豪傑,我素來服氣,可我就不信一個燒火做飯的廚子能厲害到哪裡去!」
原來,敬仰樓出爐了一份最新的天下十人名單,每個人身處何方及武學高低都有簡明扼要的描述。丁嬰、俞真意之流都是老面孔,但是其中有一位就像是突然冒出來的,而且藏匿之地就在這南苑國京城的太子府,身分竟然是一個廚子。
一個滿身煙火氣和油鹽味的高大老人忙裡偷閒,蹲坐在井然有序、一塵不染的灶房外頭,拿著一把金燦燦的炒黃豆,一顆顆往嘴裡丟,裡邊那些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子徒孫正在忙碌地準備著今天的午餐。
老廚子見著了太子魏衍的身影,哀嘆一聲,皺著一張老臉:清淨不得了。
魏衍下令讓閒雜人等都散去,老廚子也不出聲阻攔,認命一般蹲在原地,長吁短嘆。
先前氣勢洶洶的矮小老人真遇見了這位榜上宗師,一下子就沒了興師問罪的氣焰,沉默寡言,死死盯住這個大隱隱於朝的老傢伙。
老廚子則一直斜眼瞥著樊莞爾,先是迅速看一眼後立即收回視線,後來好像忍不住,又再看了一眼,便是樊莞爾都有些奇怪。
魏衍也有些犯嘀咕:難不成還是個老不正經?
歷代天下十人,除了春潮宮周肥和本身就是女子的童青青,其他人對於人間美色早就不會上心了。
老廚子第一句話就很能唬人:「你們知道謫仙人分幾種嗎?」
魏衍和瘦猴老人面面相覷,樊莞爾因為出身鏡心齋,知道一些內幕。
老廚子丟了一顆炒黃豆到嘴裡:「天底下只剩下美食不曾辜負了,要是連這個還要奪走,那我就……就只能去當個酒鬼了!」
老廚子不再多看樊莞爾,將半數炒黃豆一股腦丟入嘴中,拍拍手站起身:「謫仙人下凡歷練紅塵,一種是周肥和馮青白這般,早早自知來此人間所求為何,所以行事作風在我們眼中驚世駭俗,在他們看來卻是天經地義。不過這類謫仙人所求之物不會太深,還有就是你那鏡心齋的祖師童青青似乎在躲著什麼。
「第二種是陸舫這樣的,開竅比較晚,但是一定會在某個節骨眼上醒過來。
「再有一種只是我的猜測:他們一輩子都未完成心願,故而始終無法清醒,渾渾噩噩,過完一世又一世,久而久之,家鄉成了故鄉,異鄉反而成了家鄉。這類人比較特殊,往往皮囊出彩,武學天賦很高,但在外人眼中,成就每次距離最高點都差了那麼一點。」
老廚子又盯著樊莞爾:「但是這類人有些時候身上難免會帶著『不合規矩』的味道,市井坊間的所謂『魔怔了』『鬼上身』,有一小撮就跟這個有些關係。你這小女娃兒近期有沒有覺得自己哪裡古怪?」
樊莞爾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兩次。」
老廚子點點頭,笑咪咪道:「丁老魔厲害啊,人間無不可殺之人,人間無不可恕之人,已經不比當年那個瘋子差了,而且更加聰明,我看這次他多半要得償所願。俞真意要護著這方人間,在我看來,自然也厲害,可在某些人眼中,估計格局還是小了些。反而是一直被俞真意壓一頭的國師種秋,前些年獨自一人走遍四國山河和八方蠻夷之地,我看出息會比較大。」他嘆了口氣,「至於我嘛,說多做多錯就多,不聞不問等個死。以前還想著折騰一番,越到後來,看得越多,就越沒心氣了。這次亂局,丁老魔和俞真意是死對頭,有他們兩個盯著,這回只要是榜上的,沒誰逃得掉。我呢,謫仙人到底是什麼東西已經不好奇了,只想著能夠多活個二、三十年就很滿足了,所以……」
老廚子驟然出手,雙指併攏作劍訣,刺穿了自己數個關鍵竅穴,頓時鮮血淋漓,一身落在俞真意或是「謫仙人」陳平安眼中近乎「合道」的氣息瞬間破功,從這個天下最頂尖的宗師一路下墜,淪為比瘦猴兒還遜色一籌的高手,主動退出這場風起雲湧的亂局。
老廚子臉色慘白,但是笑容釋然,問太子魏衍:「這麼大一座太子府,再養一個糟老頭子二、三十年應該沒問題吧?當然,真有需要我出把力的時候,殿下也可以開口。」
魏衍點點頭:「先生只管在府上靜養,我絕不會隨意打攪先生的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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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牛山之巔,剛剛走到山腳又去而復還的周姝真拿著一封密信,苦笑不已,遞給俞真意。
俞真意接過之後,看了信上內容,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周姝真無奈道:「肯定是來自敬仰樓,但絕對不是我們敬仰樓的手筆。」
俞真意抬頭看了眼天幕。當站到足夠高的地方,神人觀山河,人間即是星星點點的壯觀景象,但是很難盯著某一個人仔細瞧。
俞真意對此深有體會,比如他眼中看得到狀元巷的丁老魔、陳平安、陸舫,三人光點尤為刺眼。更遠處,比如有金剛寺兩點、太子府四點,其中最亮的一點驟然黯淡下去。
這種遠觀無須消耗俞真意積攢多年的靈氣,可如果俞真意想要仔細「近看」某一人,就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狀元巷附近那棟宅子,頭戴銀色蓮花冠的丁嬰突然收到一封來自敬仰樓的密信。
看到末尾處,他眼睛一亮──還有這等好事?便是他都有些心動了。
他瞥了眼曹晴朗,嘖嘖道:「小娃兒,你倒是好運道!」
至於那個外鄉人,絕對是被誰狠狠坑了一把,不然絕對不至於惹來這麼大的打壓。
在丁嬰所知的歷史上,每一次甲子之期,幾乎沒有過這樣光明正大的插手,沒有哪位謫仙人被如此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