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請破陣
龍泉縣西邊山脈綿延,其中有一座山頭叫落魄山。
一個名叫傅玉的文祕書郎,作為縣令吳鳶的頭號心腹,之前在縣城與外人起了紛爭。吳鳶不願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讓傅玉負責盯著落魄山山神廟的建造,事實上算是避風頭來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這名大驪豪族出身卻淪為濁流胥吏的京城年輕人,獨自一人找到了一個在落魄山搭建竹樓的奇怪傢伙。
那傢伙看到傅玉後,笑問道:「不應該是那位崔國師的學生吳縣尊親自來找我嗎?」
傅玉臉色淡然,開門見山地解釋道:「吳鳶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邊的棋子,而我是國師大人安插在吳鳶身邊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風範、漠然的眼神,再加上冷冰冰的措辭,與傅玉在衙署一貫給人的溫文爾雅印象有著天壤之別。
傅玉一語道破天機後,伸出一隻手掌,攤開在對方眼前。
魏檗從傅玉的手掌中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把竹椅上,滿臉笑意道:「明白了。那麼咱們就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坐地還錢,在這明月清風之下,行蠅營狗苟之事?」
傅玉看著這位昔年的神水國北嶽正神,點了點頭,對於魏檗的冷嘲熱諷,並沒有惱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轉頭看了眼夜色裡遠未完工的竹樓。竹樓不大,耗時已久,卻只搭建了一半還不到,因為魏檗並未花錢僱用小鎮青壯男子,也不願意跟龍泉縣衙署打招呼,借調一撥盧氏刑徒,始終親力親為。
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內的幾座山頭不設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進入落魄山砍柴,其餘山頭都有各路神仙在讓人打造府邸,熱火朝天,每天山頭上都會塵土飛揚。
傳言落魄山有深不見底的山崖石穴,周邊可以看到一條巨大的碾壓痕跡。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廟的衙署胥吏和青壯百姓,很多人都說看到過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黑蛇經常會去溪澗那邊飲水,見著了他們,那龐然大物既不畏懼退縮,也從不主動傷人,自顧自汲水完畢便游弋離去。
魏檗給自己打造了一柄精緻素雅的竹骨紙扇,坐在竹椅上,蹺著二郎腿,輕輕扇動陣陣清風。
今年整個夏季幾乎沒有幾天酷暑日子,如今就要入秋,讓人措手不及,彷彿是李寶瓶在地上跳著炭筆畫出來的方格,一下子就從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猶豫了一下,先說了一句題外話作為開場白:「雖然陣營不同,可吳大人是個好人,以後更會是一個好官。」
魏檗滿臉不以為然,笑了:「那也得活著才行。」
傅玉臉色有些難看。
魏檗對此故意視而不見,竹骨紙扇緩緩搖動,山風徐徐而來,他鬢角髮絲被吹拂得飄飄蕩蕩,真是比神仙還神仙。魏檗懶洋洋道:「我手裡頭能拿出來做交易的東西就那麼點,不如你先說說看我能得到什麼。」
傅玉深吸一口氣:「成為大驪北嶽正神!」
魏檗神色從容,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的北嶽正神在那場大戰之後依然安然無恙啊。大驪皇帝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掉這麼一個重要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議將此處的披雲山升為新的大驪北嶽,後來被擱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進展,陛下決定大刀闊斧地推進此事。」
魏檗問道:「當真?」
傅玉點頭:「當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倉促了些?別說大隋高氏,你們大驪連黃庭國都還沒拿下,就開始把北嶽放在一國版圖的最南端了?」
傅玉沉默了。他嘴巴很嚴實,絕不輕易評價皇帝陛下的決定。
魏檗收起摺扇,思考許久,感慨道:「大驪畫了這麼大一個餅給我啊。」
他站起身,用摺扇拍打手心,轉頭瞥了眼竹樓。
「哈哈,你們大驪皇帝眼光真不錯,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還能夠活蹦亂跳的存在,所以當這個北嶽正神,綽綽有餘。」
最後,他凝視著傅玉,瞇眼道:「好了,你可以說說看,到底要我做什麼?」
這一刻的魏檗,不再是那個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髮蒼蒼土地爺,也不是那個手捧嬌黃木匣的俊美青年,更不是那個在山路上與某個少女擦肩而過的可憐人。
傅玉有些緊張,因為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未來整個東寶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嶽正神,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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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的繡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稱饅頭山,山上土地廟的香火只能算湊合。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走出」那座掉漆嚴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後,伸手從香爐裡拎起一個朱衣童子,才巴掌高度,是這座土地廟碩果僅存的香火童子。漢子將他放在自己肩頭,開始向外走去。江水滾滾,漢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頭,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幹嘛打攪大爺睡覺?之前那趟圍剿無功而返,你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見過了誘人的紅燭鎮船家女,又沒錢睡她們,把你給躁的?」
漢子難得沒有拾掇這個嘴欠的香火小人,語氣沉悶道:「我們去紅燭鎮找到那條鯉魚精,送給他一顆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他很快就會成為沖澹江的水神。你要是願意,以後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廟的香火,怎麼也比我這屁大的土地廟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錯愕,然後大怒,跳起身來,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漢子臉頰上,只是對方好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土地爺,這種程度的拍打對他來說無異於撓癢。
這個香火小人一邊蹦跳一邊破口大罵道:「你大爺的,不許侮辱大爺我!」
朱衣童子最後頹然坐在漢子肩頭,傷心哽咽。
漢子咧嘴笑道:「不願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歡留在家裡受罪,就繼續在這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懶得管你。」
朱衣童子聞言後立即擦拭眼淚,破涕為笑:「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嘛。對了,你可別誤會,我對你和那座破廟沒有半點留戀,大爺只是捨不得那只香爐!」
漢子不置一詞。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輕聲問道:「你是咱們州任職土地爺最久的,好些跟你輩分相當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爺了。你明明跟他們關係不差,好多人想要來拜訪,你為何死活不願意見他們?」
漢子顯然不願提起這一茬,沉默不語。
跟他相依為命的朱衣童子卻不願就此放過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們的鄰居,那個繡花江騷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雙眼眸春水汪汪的,連大爺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為何偏偏如此鐵石心腸?她手底下那些蝦兵蟹將若是曉得你也是有這麼些關係的,哪裡敢成天欺負咱們。只要是通了靈性的水族,有事沒事就往咱們這邊吐口水,氣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去城鎮逛蕩,族類從來都不愛帶我玩,嫌棄我出身差,是窮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漢子心情不錯,笑道:「子不嫌母醜,就你廢話多。」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氣哼哼道:「這些年我也聽了許多小道消息,有說是你當初惹惱了大驪京城禮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帶口來燒香祭祀的時候,你不好好供奉起來也就罷了,還對他們很不客氣。還有說是你禍害了某個仙家府邸的黃花閨女,使得情關難過,耽誤了大道,門派掌門就給大驪朝廷施壓,要你守著破廟當一輩子的土地爺。再有……」
漢子笑道:「行了行了,陳芝麻爛穀子的糊塗帳,我都已經忘了,你瞎猜什麼,皇帝不急太監急的。」
朱衣童子一個蹦躂就是一耳光甩在漢子臉上:「你說誰太監呢?」
漢子對於小傢伙的以下犯上不以為意,突然從懷裡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嫩綠石子放在肩上:「這就是傳說中的蛇膽石,讓你見識見識。水族,尤其是蛟龍之屬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夠撐著不死,修為境界就能夠突飛猛進,而且沒有後患,等同於仙家一等一的靈丹妙藥。」
朱衣童子趕緊雙手扶好那塊「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地問道:「誰給你的?為啥他不直接送給化名李錦的那條錦鯉?」
漢子搖頭道:「當時懶得問,現在懶得猜。」
朱衣童子雙手捧臉,欲哭無淚:「蒼天老爺啊,我怎麼攤上這麼個不知上進的主人啊!天可憐見,作為補償,賞給我一個活潑可愛、國色天香、知書達理、出身高門的小姑娘做媳婦吧!」
漢子取走蛇膽石,打趣道:「就憑你?下輩子吧。」
朱衣童子怒氣衝衝地爬上漢子的腦袋,坐在亂糟糟的頭髮之中,安靜了片刻,就開始扭來扭去。
漢子問道:「你幹啥?」
朱衣童子氣呼呼道:「你剛才的話太傷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頭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漢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傢伙,就往對岸猛然丟擲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滾,歡快大笑:「哇哦,感覺像是仙人在御劍飛行啊!」
踏江前行的漢子氣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
×
一道滾滾黑煙從地底湧出,出現在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恢弘宅邸前,漸漸凝聚成人形。
原本死氣沉沉的大宅,千百盞燈籠同時亮起,紅光沖天。
一名臉色雪白的女子從府內飛掠而出,懸停在匾額之前,厲色怒容道:「你還來做什麼?怎麼,先前你失心瘋,差點壞我山根水源,是沒打過癮還是如何?」
不知為何,楚夫人已經不再穿那件鮮紅嫁衣。
陰神說道:「妳想不想離開此地?如果想的話,妳需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如換我來做這座府邸的新主人。」
楚夫人一手捧腹大笑:「失心瘋,你這次是真的失心瘋了。」
陰神面無表情道:「妳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妳就不想去觀湖書院,從湖底打撈起那具屍骨?就不想尋找蛛絲馬跡,為他報仇?已經拖了這麼多年,再拖下去,估計當年的仇人都已經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後一個個陸續老死了吧?」
楚夫人驟然沉默,之後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就算我願意交出此處,你憑什麼讓大驪朝廷認可你的身分?」
陰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門路,無須夫人操心。」
懸浮空中的楚夫人轉身望向那塊匾額,又轉頭望向遠方的山路。
曾幾何時,就在那裡,有名身材瘦削的讀書人,在雨夜背負著一只破舊書箱,蹣跚而行,興許是為了壯膽,他大聲朗誦著儒家典籍的內容。
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楚夫人飄然落地,問道:「這塊匾額能夠不更換嗎?」
陰神點頭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會將這座府邸原封不動地還給夫人。」
楚夫人緩緩前行,與陰神擦肩而過,就這樣走向遠方。
她自言自語道:「山水相逢,再無重逢。」又轉頭笑道:「府邸樞紐就在匾額。我已經放棄對它的掌控,之後能夠取得幾分山水氣運,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陰神疑惑問道:「妳不恨大驪王朝?他們為了讓妳繼續坐鎮此地氣運,故意對妳隱瞞了實情。」
楚夫人一言不發,飄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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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國北方山林之中有一座別業,雖山水險峻,但由於附近的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澀難解的摩崖石刻,每一個字都大如斗笠,使得遊人不斷,加上這棟宅子修建了一條可供馬車通行的寬闊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跡罕至,時不時就會有人路過借宿或是休息。
別業主人是一個精神矍鑠的古稀老人,身分相當不俗,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無論登門之人是達官顯貴還是鄉野樵夫,都會熱情款待。
今夜月圓,山林和江水之上鋪滿月輝。一個提著一盞昏黃燈籠的老人,腋下夾著一本泛黃古籍,獨自從宅院走出,下山來到並無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從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長短的小木舟模子,輕輕拋向小水灣中。在距離水面還有一丈高的時候,小木舟突然變大,最後變得與尋常舟船無異,轟然砸在水面,濺起無數水花,在寂靜深夜裡,聲勢尤為驚人。
老人登上小舟,卻沒有木槳可以劃水,便抬起手中燈籠,鬆開手指後,去抽出腋下的書籍。那盞本該墜落的燈籠詭譎地懸停在空中,散發出柔和的潔白燈光。
老人盤腿而坐,一手捧書,一手翻書,小舟自行駛出小水灣,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他翻書的速度極其緩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靜,小舟幾乎沒有任何晃動。
當他乘舟來到那處石壁下,才抬起頭,望向那些無人能解開謎底的古老文字。
準確說來,其實有人在不久之前給出正確答案了,是一名大驪王朝的白衣少年,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卻能夠一語道破天機,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哪怕老人見過了無數次春榮秋枯,那一刻內心仍是驚濤駭浪,只是臉上沒有流露出來而已。
老人收回視線,心情複雜,微微嘆息一聲。
樹欲靜而風不止。
被一葉扁舟壓著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魚蝦蛇蟹龜等一切水族活物,幾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發抖。
老人收起燈籠和書籍,人與舟一起沐浴在靜謐月色裡。他又變出一只酒壺,不急於馬上喝酒,而是環顧四周,唏噓道:「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開始飲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壺瞧著不過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經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後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腦袋晃晃悠悠,隨手將那酒壺丟入大江,便向後倒去,「噗通」一聲,直接躺在小舟之內呼呼大睡。
小舟繼續逆流而上。突然,小舟頭部微微上翹離開水面,然後整條小舟就這樣離開了大江,向高空飄蕩而去,越來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層又一層雲海,大江早已變成了一根絲線,整個黃庭國變成了一粒黃豆,東寶瓶洲變成了一寸瓶。
當老人悠悠然醒來,已經不知小舟離開大地有多遠,距離天穹有多近。
小舟輕輕搖晃,又來到一條大河,只是不同於人間,這條大河彷彿沒有盡頭,群星璀璨,無比絢爛。
老人神色悲愴,嘴唇顫抖,喃喃道:「酒呢?」他重新躺下,閉上眼睛,像是記起了最不堪的回憶,滿臉痛苦,一遍一遍重複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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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瀟灑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葉扁舟的返回。
此人正是觀湖書院的崔明皇,作為東寶瓶洲最著名的兩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經親身參與過驪珠洞天的收官。他在收到兩封密信後就趕來此地,要跟國師崔瀺和小鎮楊老頭一起,與這條老蛟做筆買賣。
因為大驪如今擁有世間最後的半條真龍。
這是最大的籌碼,其實也是唯一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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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隍舊址,秋蘆客棧。
井口和井底,站著兩名貌似年齡相近卻身分絕對懸殊的少年。
陳平安輕輕跨上井口邊沿,微微前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聲:「崔東山。」
崔東山雙手負後,仰起頭,笑咪咪道:「怎麼,終於想通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自稱什麼來著?」
一瞬間,崔東山猛然警覺,頭皮發麻,心湖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