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州
神容夢見與人滾在一起。
「唰」的一聲,衣裳落地。那人的手臂伸過來,矯健有力,箍住她的腰。燭火迷蒙,男人寬闊的肩在眼前舒展,肩峰聳動,光暈裡薄汗搖墜。
她難熬,下意識地想抓點什麼,伸手出去,抓到那件剛被扯落的衣裳,瞄過去,是件嫁衣,她當初成婚時穿的嫁衣,霍然轉頭去看男人的臉……下一刻,驚坐而起。
青白天光浸透窗櫺,斜長的一道,直拖到床前。神容緊緊擁著身前薄被,背後汗濕重衣。她急促地喘息,一口一口的,尚未從夢中場景裡走出來。
「少主?」侍女紫瑞守在外間,聽到一點動靜就出聲詢問:「可是醒了?正好,郎君已下令啟程了。」
神容緩了緩,「嗯」一聲,嗓子詭異地有些嘶啞。
紫瑞推門進來伺候她起身,手將將觸到她身上,吃了一驚:「少主怎會出這麼多汗?」
神容眼睛半睜半閉,敷衍說:「做了個夢罷了。」
紫瑞更覺驚訝:「那就奇了,少主過往從未被夢魘到過的。」
說得沒錯。神容摸了摸滾燙的臉。
※
上一次像這樣坐著高馬拉就的車駕一路離開長安,是三年前的事了。不過那時遠比如今張揚百倍,因為那時是她成婚。
作為長孫家最受寵的小女兒,她的婚事就是整個長孫家的大事,夫君更是由她的父母閱盡才俊後一手擇定的——洛陽山家的嫡長子山宗。
長安功勳之後長孫氏,洛陽將門世家山氏。這是一場世家豪族的聯姻,人人稱羨。彼時裡坊各街圍觀者無數,就連當年還在世的先帝都御賜了賀禮。那年她十六歲,從長安一路風光地嫁去洛陽。
然而這一時無兩的光彩也不過只維持了半年。半年裡,她那位夫君幾乎一直領兵在外。終於等他返回,沒有小別勝新婚,而是一場了結。
那一日,他的貼身侍從跪在她房門外,雙手捧著封和離書高舉過頭頂,頭也不抬地稟:「郎君自與夫人完婚以來,毫無夫妻情意,偶有相對,只覺強求。今願夫……長孫貴女接書,以作了斷,各相安去。」
神容以為聽錯了,直到這番話又被複述一遍,才難以置信地問:「他才剛娶了我,便對我如此不滿?」
侍從拜倒,那封和離書始終穩穩托舉:「郎君說他心意已決,與貴女命裡無緣,實非良配,餘生不必相對。」
神容是何等人?她是長孫家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從未受過這般對待,說是和離,在她眼裡卻與被休無異。她怒不可遏地出去找山宗,直到山家大門口,未見到人,卻見送她的車馬都已備好,甚至還守著一隊形容整肅的兵。
侍從追出來,又拜:「夫……貴女不必再找,郎君已經離開山家,今後都不會再回了。」
神容冷冷看著他,又看向那隊冷漠的兵,銀牙緊咬……
當天她不顧山家上下的挽留勸阻,頭也不回地返回了長安。
長孫家齊齊驚動,她哥哥長孫信跑得最快,趕在所有人之前一把拉住她問出疑惑:「如何會出這事!妳夫君呢?」
神容袖中手指緊緊攥著那和離書,昂起頭,理直氣壯答:「什麼夫君,死了呀!」
長孫家的女兒沒有和離,只有喪夫。她只當她夫君已經死了。
回憶到此處停住,夢中場景浮現出來。神容睜開眼,單手托腮,思索著,她怎會夢到那種事……洞房。
實際上當初因為突來調令,完婚當日那男人就走了,之後半年聚少離多,到和離時她都還未能與他做過一日真正夫妻。明明以前一次也沒夢到過。
馬車忽然行慢,長孫信的聲音從外傳入:「阿容,我方才想了又想,這是個好夢啊。」
神容思緒被打斷,才發現自己手托著的腮邊正熱,振振神抬起頭:「你說什麼?」
長孫信的臉透過蒙紗的窗露出來,小聲道:「也是時候了,妳都歸家三載了,那事也過去那麼久了,依我看,那夢的意思便是妳要再逢一春了。」
神容心想這是什麼話,是說她曠久了不成?「倒不知你還會解夢了。」她別過臉,卻悄悄回味一下夢裡男人的臉。
其實並沒有看清,夢裡在她轉頭去看的那刻,只有他有力的身軀,其他始終隔著層霧。她的神思又有些飄遠,在想那人是不是他……
「不,阿容,」長孫信只願她往好處想,一本正經道:「信哥哥的,不管妳夢到了誰,毋須多想,這就是個好兆頭!」說完他頓了頓,又加一句:「當務之急,是要辦好了眼前這樁要事。」
神容聽到後面那句,臉才轉回來,看了懷中的盒子一眼:「知道了。」
如今的國中,剛剛變了一番天。
先帝去冬駕崩,由他欽定的儲君繼了位。這位新君登基不久,卻並不親近先帝手下重臣,甚至其中還陸續有人獲了罪。
長孫家世襲趙國公之位,自然也在這些重臣之列。要命的是,先帝在世時,其家族還曾暗中參與過皇儲之爭,支持的是他人。
這事當時情有可原,如今若被挖出來,那便是與新君作對了。身為世家大族,居安思危是立足之本。長孫家不能坐等秋後算帳,須得主動扭轉局面。很快家族議定,一封奏摺上呈宮廷——工部侍郎長孫信請求為聖人分憂,要為國中緩解近年邊疆戰事帶來的國庫虧空,特請旨外出,為國開山尋礦。
次日,聖旨下,准行。
於是長孫家有了這趟遠行。而這,便是長孫信口中說的要事。
※
幽州號稱河朔雄渾之地,比不得東西二京繁華,但也不及各大邊疆都護府偏遠,自古地處要衝,是防衛京畿腹地的一處要道,更是北方一座重鎮商會。
比起蒼涼的城外,城中卻是相當喧鬧。驛館內,驛丞正在忙,忽聞外面街上車馬聲沸,探頭一瞧,只見不少百姓避在路邊,伸著脖子朝大街一頭望著。
那所望之處,一隊高頭大馬的護衛引著輛華蓋寬車緩緩而來,最前方馬上之人乃一年輕貴公子,一身衣錦溫雅之態。他正思索這是哪來的顯貴,不知聽誰報了句「工部侍郎至」,驚得連忙往外跑。
車馬剛停,驛丞已撲上前拜謁,眾館役聞訊而動,一通人仰馬翻,生怕怠慢了都城來的要員。
長孫信見怪不怪,下馬踱步進驛館,左右看過一遍後道:「我們只在此暫居幾日,你們別的不用管,只要能叫舍妹在此好生休息,不被打擾便好。」
驛丞躬身跟著稱是,一邊在背後急切擺手,打發館役們去幫著卸車餵馬。
其實哪用得著他們做什麼,長孫信身後隨從各司其職,早已動了起來,甚至已有人入內去接管了驛館的廚下。
所有吃喝用事,一概由他們長孫家的人自行料理伺候。這是趙國公夫婦心疼愛女出門太遠,怕她不習慣,特地安排的。
長孫信自然照辦,這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力求此行身在偏遠,如在故都,到回去時他妹妹就是瘦了一點半點都不行的。
神容在一片忙亂中下了車來,長孫信親自上前陪她入內。
驛丞只瞥見一抹罩在披風下的女人身影被護著款步而去,便知這位侍郎大人所言不是誇大,自是半分不敢懈怠,隨即想起那內院裡還有別人在,連忙趕過去安排,好給這位貴女所居周圍留個清靜。
這一通忙完便到了午間。
神容確實趕路累了,在客房中用了一餐精細佳餚、濃湯香茶的飯,疲乏上湧,便和衣躺下小歇片刻。
不知多久,外面有吵鬧聲,她翻了個身,醒了,聽清那是一道粗嘎的男人聲音——
「什麼狗屁貴人,礙事得很,還要咱們給他們讓地兒!」
「哎呦天老爺,小聲點,那可是長安來的……」這是驛丞的聲音。
「了不起?這幽州地面上,哥兒幾個只認團練使,其他人都滾邊兒去提鞋!」
「行了行了,快別在這兒了!」
神容起身下榻,過去一把推開窗,只看見院角閃過幾道人影。
算他們跑得快。她止住腹誹,抬頭望天,微雲若絲,日頭竟已偏斜。
東來一去好幾個時辰了,居然還沒回來。神容心想不該,他配有好馬,又只是先行一探,怎會耗費這麼久?
門忽被敲響,紫瑞在外急急喚:「少主。」
神容回頭:「進來。」
紫瑞推門而入,屈一下身張口道:「東來出事了。」
出城往西北十里,設有幽州屯軍所。四周絕道蒼茫,唯有這一處盤踞,背倚孤城,氣勢懾人。
因著城門開得晚關得早,神容沒有耽擱,乘車上路,很快趕至。
夕陽將下,她揭開車簾,望了那道高闊的軍所大門一眼:「就是這裡?」
紫瑞在車外稱是,後方是十幾個騎馬護送的護衛。據他們的人回報,東來那幾人正是被帶來了這裡。
神容毫不遲疑地探身出車:「那等什麼,還不進去。」
軍所門禁森嚴,兩名護衛上前交涉,守門兵才放行,一面有個兵卒往裡去報了。
神容片刻不等,腳步不停地往裡走。
高牆圍築的大院內,一隊兵正在那兒守著,忽覺有人到來,紛紛看了過去。只見一群護衛打頭,左右開道,站定後分開,自後方走出個年紀輕輕的女人。
神容來得急,沒繫披風,未戴帷帽,一襲高腰襦裙輕束,雍容之姿,眉眼如描,光是在那兒一站,便叫一群人看直了眼。
另一頭的角落裡,一下站起來幾個人,朝著她跪下:「少主。」是東來他們。
神容見幾人無事,才往那隊兵身上看了一眼:「他們憑什麼扣人?」
東來回:「他們說我們穿山過河,行止鬼祟,又是生面孔,必須要帶回來查問。」
屯軍所負責一方治安鎮守,聽來倒是無可厚非。神容輕哼一聲,到底沒說什麼。
就這會兒功夫,那報信的守門兵從院中的正堂裡出來了,一同出來的還有個黑壯的漢子,後面緊跟著兩個捧著兵器的兵。
到了跟前,漢子的眼睛不禁在神容身上轉了一圈,才抱了下拳:「還請言明身分。」
這等小事不勞神容開口,紫瑞上前,將早已備好的文書遞上:「長安趙國公府,長孫家。」
大概是沒想到,漢子瞄了瞄紫瑞,覺得不像誇口才接過去,翻看一下,正是東來等人的家奴契書,朝身後點了個頭。那兵卒接到示意,進了院中正堂。
他將文書還給紫瑞,爽快道:「既如此,人你們可以帶走了。」說完他後面的兩個兵走去東來面前,交還他們的兵器。
神容不語,只微微偏頭,拿眼瞄著那幕,雙唇抿起。
紫瑞看到這神情,便知少主是心有不悅,當即道:「扣了我們的人,只這麼一句話就想打發了?」
漢子看看神容,順帶看那幾把剛交還回去的兵器一眼。軍所已仔細檢視過,那幾把兵器非軍器,府衛用刀罷了,看式樣就知道是長安製。如今得知這幾人是來自長安趙國公府的家奴,便對上了,足以證明他們不是什麼鬼祟的敵方。
雖不知眼前這年輕女人來歷,但看模樣在趙國公府身分不低。漢子心裡琢磨,犯不著硬碰硬,遂一改前態,堆著笑,朝神容鄭重抱了抱拳:「成,是咱們得罪了,諸位好走。」
這還像句話。神容轉眼去看東來,他領著人走了過來,在她面前垂著頭。
「回去再說。」她以為東來是自責節外生枝,沒多說什麼。剛扭頭要走,忽然瞥見他的額角,她腳步一下收住:「抬頭。」
東來聽到命令,抬起頭。
神容看到他額角居然有道傷痕,直拖到眼尾,血跡剛止,腫脹著,差半寸就能傷到他眼睛,又去看他身上,他用左手拿兵器,右手背上也有類似傷痕,袖口還破了兩道。
是個傻子也能看出這是怎麼來的。她的眼神掃向那漢子:「你們敢動手?」
漢子一愣,反應過來:「幾鞭子罷了,他拒不服從,又不肯直言來歷,這是軍法。」
神容眉眼一厲:「什麼軍法,他是你這裡的兵?」
漢子被噎了一下,嘴巴張闔,竟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
神容不能忍,東來不只是她近前護衛,還要為她探地風,現在手受了傷不說,還差點傷了眼睛,已然誤了她的事。別的好說,這事沒完。
「誰幹的?」她問東來。
東來低聲提醒:「少主,他們是駐軍。」
神容眉頭一挑:「那又如何,駐軍就能肆意動手?」笑話,她長孫神容是被嚇大的不成!她又斜睨那漢子:「誰幹的?」
漢子倒是不傻,避重就輕地回:「咱不過是按律辦事,貴人若覺冒犯,軍所可按律賠償個百文錢。」聽他這口氣,倒還算讓步了。
「錢?」神容朝旁伸手。
紫瑞馬上取了懷中錢袋放她手上。
她接了往他腳邊一扔,滿滿的一包。她長孫家連礦都有,會在意這點錢?
「這兒有百倍,夠你把動手的交出來了?」
漢子驚地拎了下腳,詫異地看著她,自然不會去撿那錢,只好又道:「混亂之下動的手,分不清誰跟誰了!」
神容眼一轉:「那好,你們做主下令的是誰,總分得清了?」
漢子不由得臉一僵,乍一見這女人,只覺得美得驚人,跟畫裡走出來的似的,此刻卻全被她的架勢懾住了。他只想速速解決,心一橫道:「我,這裡下令的便是我!」
神容眼掃過他:「看你的裝束,頂多是個百夫長,這麼大的軍所,你還不夠格。」
漢子被噎住了,不想她眼睛還這麼毒。
神容轉著黑亮的眼珠四下掃視:「把你們做主的叫出來。」
無人應答,在場的那隊兵只是盯著她。
神容看了一圈,目光忽而落到院中那間正堂,想起先前這漢子正是從裡面出來的,方才還打發了兵卒進去,必然是去報情形的,抬腳便往那裡走。
漢子去追時已經晚了,她纖影如風,直奔大門,一腳跨了進去。
堂中窗戶閉著,光線略暗,竟然有一群人。原本眾人正在休整,或站或坐地啃著餅飲著水,此時眼神唰地投過來,氣氛一片冷肅。
那漢子追過來,一聲「哎」剛冒出半截,及時咽回去,停在門口。
神容眼神左右一轉,面無半點怯意:「你們做主的呢?出來。」
這群人裝束與那漢子類似,都是中規中矩的甲胄罩在便於騎射的短打胡衣外,看來都是百夫長了。她判斷得分毫不差,這的確是個龐大的軍所。
然而聽到問話,眾人面面相覷,也只是饒有興味地打量她,誰也不說話。
那漢子抵不住,跟進來無奈問:「這位貴人到底要如何啊?」
「傷了無辜的人,你說要如何?」神容說:「不能讓我的人打回去,那便叫你們做主的親自出來賠罪。」
漢子眼都瞪起來了,哪有打個家奴要整個軍所的頭兒出來賠罪的?這女人年紀不大,怎的如此不好對付!
神容也不廢話,說完就往裡走。
興許是她這番話氣勢太足,裡面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如旱地拔蔥,嚴嚴實實擋住她的去路。
神容眼一睨:「怎麼,這是敢做不敢當?」
她的護衛已跟了過來,見狀就要進門來護。在場的可都是軍人,又是有頭銜的,哪裡是吃素的,一改休整之態,手中拿起兵器。可這邊也是長安來的高門貴族,手也紛紛按上了佩刀。
真鬧起來可還得了。漢子跑過來,在兩方中間一擋:「好了好了,咱有話好說成不成?」
神容抬手輕撫了下鬢髮,反問:「我只要你們做主的出來給我個說法,是誰不好好說話?」
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在這場合下還能氣定神閒的,但這副神情語調在她身上偏就渾然天成。漢子語塞,又不得失禮接近,只能硬著頭皮退兩步再擋著。
神容面向上首,也不管那群擋路的阻礙了視線,繼續往前。
那漢子邊擋邊退,直退到擋路的同伍身上,已無路可退,臉色難看的不行。
「行了。」忽來一句,低低的一把男人聲音。
頓時,擋路的都散開了。
神容循聲轉頭,右手邊最多十步外,坐了個人。那裡豎著一排高大的武器架,更暗,她只能看見那人收著腿,隨意坐在架前的一個輪廓,面朝她的方向,也不知這樣看了多久。
那漢子快步過去,小聲道:「頭兒,你都瞧見了,這我真沒轍……」
神容反應過來,朝上首一看,果然沒人。她以為做主的會坐上首,誰知他坐在這毫不起眼的地方,從她進來到現在就這麼看著?
她又回頭,盯著被漢子擋了大半的人影,看得最清楚的是他一截黑色衣擺下裹著革靴的小腿,他一隻手搭在膝上,指節分明。
「是你。」她心想可算肯露面了。
那隻手抬起來,一隔,漢子便乖乖被隔到一邊去了。
「是我。」他說:「對不住,可以了?」
左右都看向了他,尤其是那漢子,如同見了鬼似的,一直瞄他。
神容盯著他,此人口氣如此乾脆,便叫她覺出一絲詭異。彷彿是想息事寧人趕緊打發了她似的。
那人亦看著她。
神容忽然發現他的眸光很暗,瞧來甚至有幾分不善,瞇眼細看,竟看出一絲熟悉來。更甚至,連聲音都有些熟悉。
她心思一動,想都沒想腳就邁了出去,走去他跟前。
那人依然是隨意坐著的姿態,離近了才看清他腳邊支著一柄入鞘的直刀,斜斜靠在他腿上。他一手搭膝,另一條胳膊搭在旁邊案上,那裡擺著剛卸下的皮護臂和護腰。看到神容接近,他稍往後仰,抬起了頭。
神容的目光一寸一寸轉到他臉上,一眼,又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
兩個人誰也沒有言語。因為誰也沒想到會就這樣再見了面。